往生之惑(短篇)

1

髑髅呜呜地哭了一整个冬天。

春天到了，沉睡的山神苏醒，或是被髑髅的呜咽吵醒。山神说：“髑髅髑髅，你为何而泣？”

髑髅说：“为我永久离开这人间而泣！我想念骨肉肌肤，想回到父母、朋友、邻居、熟人之中。可我头身分离，且居于死无葬身之地，如何投胎转世？”

山神震惊：“你如今任情顺应天地，无拘无束，无四时烦事，难道不快乐？怎会想去领受人间苦劳？”

髑髅说：“纵然百般苦难，但人世之乐本不在安逸富贵，不在荣耀虚名，而在熠熠温情。如母子连心之爱，夫妻同舟之爱，朋友依扶之爱。如若有爱，万般苦劳何足挂齿。为爱历经一生，便是到这一世的意义。”

“你认为，爱是人生的意义？”

“不，人生本无意义，但爱让人甘愿不求甚解。”

山神笑：“那不如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再回一趟人间？”

髑髅大喜：“感恩不尽，感恩不尽！”

山神道：“我并无执掌人类生死的权利，畜牲道倒有办法。你愿意转世为兽吗？”

“愿意！”

“那么为猫吧！人类善育猫为宠物，祝你找到你说有爱的好人家！”

山神说罢化烟消逝。髑髅感到昏昏然，陷入沉睡。

2

再次醒来时，髑髅已经变成一只小奶猫，正温暖地睡在猫妈妈肚皮上。

髑髅张了张爪，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自己周身，刚长出的一身茸毛，幼小新鲜，白白净净。它兴奋地发现自己是一只纯白的猫，漂亮、健康。它向四周望了望，这个房间看起来很小，冰箱、电视机、餐桌、红色大椅，各种杂碎物件，都挤在一起，但收拾得十分整洁。自己身下睡的蓝色垫子虽然旧，但也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负责任的好人家。它窃喜，感激山神为它选择的胎身。

但没几天，某天早上醒来，猫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纸箱里。探出脑袋一看，已经身处异地。这是哪里？

猫跳出箱子看了看，是一处城市绿地。自己被扔了？

春天，万物欣欣向荣，一片生机。一只蝴蝶停在前面的花上，猫伸爪去抓蝴蝶，扑腾两下就把蝴蝶抓住了。好可怜的蝴蝶！猫沉浸于自己出手的敏锐不凡，抓到蝴蝶后又把它丢到一边，愉快地看着这个柔嫩美好的世界，优雅地走在灌木丛的边缘砖上，要自己赶紧忘记被抛弃这件事。

走出灌木丛，是一个开阔的大广场。广场四处分布着卖风筝、泡泡机、玩具飞机、水、膨化小零食的小摊，很多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聊天，还有小孩跑来跑去放风筝。猫一看吓了一跳。不对，猫回想了一下，为什么自己要怕人呢？自己之前也是人啊。但好像变成猫后，就有了猫的心智，做猫就是要怕人的。它想想，没敢出现，只是贴在花坛灌木丛里隐蔽地向前走着。如果没有灌木丛衔接，它就咻地一下跃过去。

好身手！自己真是一只矫健的小猫。

猫在潜伏、出击、潜伏、出击中走到了广场尽头。原来广场尽头是江。猫在栏杆的中间，望着对面，水雾与阳光漫漶，一座山像裙带纷披而醉卧的仙人一样卧在江对面。那是自己是髑髅时所在的山吗？山神的模样如在目前。

“妈妈，你看！小猫咪！”

“是呀，小猫咪，真可爱……慢点，别摔倒了！”

猫扭头一看，一个小人儿向自己跑来，还有一个庞然大物跟在后面。猫吓得撒开脚就跑，但很快又被小孩逼到了转角。

“你……你不要过来，我可是猛兽！”

“小猫咪，给你吃凉面。”小孩把手里剩的半碗面推到猫面前。

猫闻到一阵香味，试探着往前嗅了嗅，好像没有危险……好像还挺好吃。猫很新奇似的，狼吞虎咽起来。蹲在一旁的小孩看到猫把整个头埋进了碗里，心满意足地叫妈妈来看。想伸手摸摸猫头，被妈妈喝止了：“小心它抓你，抓坏了要去打针！”

就这样，猫被路人东一口西一口喂饱了。

风筝在风中飞啊飞，小孩在身后跑来跑去，还有不断传来的滑板声、笑声。人间真美好！玩了一天的小猫颠颠地回到早上起身的纸箱里。

夜里下起了雨，小猫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纸箱下不仅有垫子，还裹上了厚厚的透明胶带，放在一个较高的地方，不进水。听着吧嗒吧嗒的雨声，它很快进入甜甜的梦乡。

次日清晨，猫被欢快的鸟叫惊醒，一下子探出脑袋。昨天在广场玩了一天，没来得及探索更多的地方——昨天那个栏杆的洞好想钻哦，才伸了个脑袋就被小孩打断了。猫摩拳擦掌决定往更深处走。

贴着边缘人少的地方，猫又到了广场尽头。费了好大劲钻过洞去，视野开阔起来。蓝绿的江面泛着金色的粼粼波光，猫看得愣住了。

鸟儿贴着水面飞过，猫顺着栏杆爬下去，想凑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直到走到水边。听到江涛拍岸，浪花一前一后，去了又来，妩媚地笑着对猫说：“小猫小猫，你看见了吗？这叫‘苍茫’。”

漫天水雾不乐意了，将流淌着金光的水纱裙往前一掀，叉腰坐起来，说：“你算什么‘苍茫’？”

浪花生气地跃起，大叫：“你倏忽、易散、浅薄。有人为你唱咏叹调吗？‘大江东去浪淘尽’，你有吗？你没有，你没有历史厚度，风一吹，就没啦！”

浪生气不要紧，关键是一生气，就一把把正在江边嗅嗅想捞小鱼的猫拍下水去。猫拼命挣扎扑腾想要爬上来，惊魂失魄。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赶紧下来捏着它的后颈把它提了出来。

猫落地后惊惶地往上爬了几步，想离水面远点，然后使劲抖了一下毛，甩掉了一身水，溅在男人身上。

“哎，你这只猫，怎么恩将仇报呢？”

浸水后的猫只有原本的一半大，瑟瑟发抖。男人又好笑又心疼，托着后背把它挪到身边，再扯出一堆纸巾，按在它身上一顿乱揉。擦了好一会儿，猫终于干了大半，但变得乱糟糟的，还落了一身纸巾碎絮，和它的白毛融为一体，有些难以分辨。猫一边给自己舔毛，男人一边挑纸巾碎絮。挑一会儿累了，就自己坐在江边晒太阳。

当猫把毛基本舔顺时，抬起头，突然看见了男人。那是它至死后都念念不忘的画面。熏风摇荡，男人似乎是被这春光惊讶到，微微眯着眼，向远处望去。江涛与山雾还在争吵不停，男人的眼神清亮、干净，却苍茫。

猫走过去，用脑袋蹭了蹭男人的胳膊，又把脑袋放到他的掌心。

男人抬起手，看见是猫，摸了摸，把它搂在身边。后来他想离开时猫咬着裤脚被他拖着，也不让他走，他就脱下外套，把它包着，带回家了。

3

男人没想到的是，这是一只极其黏人的猫。

会跟脚，走路时要时刻注意不要踩到它。

一坐在沙发上，它就立刻找准时机攀爬上来。有时爬不上来，男人又没及时抱上来，它就紧扒着男人的腿，留下几道血痕。

男人玩手机时，它会把手机蹭掉，凑过来蹭他的脸和嘴。

男人一回家，它就像久别重逢一般冲着撞着扑进怀里，舔得满脸口水，有时还很委屈地呜咽。舌头毛毛剌剌的，舔多了总觉得快破皮。

它还抢他的枕头。男人给它买的枕头不睡，一定要睡在男人的枕头上。男人把枕头让给它，自己另外找一个枕头，它又立刻抛弃了男人让给它的枕头，继续和他挤。

男人懂了，让它枕在自己胳膊上抱着睡。于是早上醒来胳膊总是麻木的。

有时男人会请人到家里做客，聊聊天，但最终总会讨论到工作。男人的朋友圈好像在逐渐压缩，只有和工作有关的人，即使有朋友，也都积年不更。当家里来客人时，猫就会躲起来，或者钻回猫窝睡觉，或者咬着男人的拖鞋躲到角落，嗅着他的臭鞋玩。男人总是在送客的时候发现拖鞋没了，骂骂咧咧去找猫，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把它拎出来。客人见它委屈的模样好惊讶，你竟然有一只这么美的猫，别这么拎，怎么舍得，花了多少钱？

一次，男人在和同事讨论一个上古神话游戏脚本时，念到一些词：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歇。冰垒峨峨，飞雪千里。归来兮！不可以久留……”

他的同事惊讶地说：“看，看，你的猫，在哭！它怎么听得明白呢？”

男人扭过头去，在沙发背后的缝里探出了一个猫头，正在默默流着眼泪。男人高兴地说：“看来这个台词不错，就它了！”

其实猫就算听明白了每个字，也不明白它们连缀成句的意思。但这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即使是人与人，也总是难以交流的，而灵魂与灵魂可以。

4

开始男人陪着猫玩时很可爱、很温馨。可疫情两年，很多城市处于严格的防控中。最初男人所在的游戏公司好像停工一段时间，但业务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甚至因为疫情缘故，游戏的日活量更大了。但渐渐地，疫情的影响显露出来，男人接到的项目压力越来越大，更别提总是不能及时领到工资，即使领到也缩了水。

男人最初把它抱回家时并没太当回事。因为他本来有一只三花，养三花时感觉挺好，基本是一个毛毛的饭桶，不抓人不拆家，剪指甲也听话，除了喂喂饭、铲铲屎不需要做太多别的。所以抱回这只猫时男人心想着，就是多喂一份肉而已。谁知这猫嫉妒心极强，一来就立下马威——男人一摸三花，小白猫就揍它。

随着工作压力增大，男人睡眠越发不好，但它一定要一起睡。男人半夜总被噩梦惊醒，然后发现它像围脖一样盖在胸口，甚至有时在他胸口跳舞，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踩死了。男人后来干脆去医院看了看，结果拿回来一堆劳拉西泮、阿普唑仑、氟西汀……

游戏是男人的娱乐，更是他的工作。但每次他去书房打开电脑，猫就追上来，蹭他——外加捣乱，比如放了他的大招，或者不停扒拉显示器，或者干脆直接睡在键盘上，强行挪开就又叫又咬。

男人感到好厌倦，自己为什么毫无私人空间，明明每天下班回来只想安安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地放空自己，为什么要陪一只猫玩？明明休息日想好好睡个懒觉，但早上猫一定会在他耳边呼噜呼噜叫和踩脑袋。男人现在一周在家办公、一周在公司，轮到在家办公时大家都很开心，他却满脑子只有：又要24小时和猫在一起了。

它在等我，男人一想到这点就很恐惧。不管是等他摸，等他喂，想咬他玩，还是单纯用滴溜溜的圆眼看到他，男人一想到，就感到无比回避、抗拒，甚至失控。

男人在给猫搓玩具球时，猫会花瓶一样端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把球给它。男人多么希望它像三花一样是个大傻猫，不要这么乖地看着自己啊！

更糟糕的是男人的女朋友讨厌它。

从他女朋友看到它第一眼时，那股无名的厌恶就开始了。那时它还小得像个小球，踩在男人胸上摇头晃脑地蹭他的下巴，男人躺在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努嘴去逗它。

女朋友刚扭开钥匙进屋，看到这一幕，怒火中烧。她忍着不发作，说：“又捡只猫？你可真有爱心。”

男人扭头一看女朋友来了，赶紧把猫丢到一边，坐起来，对她招手，说：“哪又来这么大火嘛。”

“每次到你家都到处是猫毛，如果弄我一身，要拍好久才拍得干净。而且猫破坏力多强，我可不想每天回家看到狼藉一片。现在又弄来一只，你到底是不是在和我认真交往？”女朋友一边坐下一边愤愤地说。

“哎，不是，这只猫缠上我不放了，我见它又可怜……哎，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

突然受冷落的小猫有些委屈，这是谁？又为什么要大吼大叫，好凶哦。猫的鼻腔发出恶狠狠的声音，对女人张牙咧嘴，做出进攻状。

女朋友每次到男人家里来，都会帮他收拾屋子。她总是一边收拾一边骂：“连绿植都是猫毛，呛死你得了。”这时猫如果不躲到一边，稍不留神就会被打。她打猫和男人不一样，是真打。小猫发出尖锐的叫声，猛地蹿走，蹿走时往往还会碰倒男人的杯子、花瓶，洒一摊水;或是把女朋友刚整理好的杂物撞翻，又或是把女朋友扫在一堆的灰尘弄得漫天飞扬，现场愈发一片狼藉。于是，女朋友趁男人不注意就把它扔进笼子。后来每次女朋友一出现，猫就躲在暗处，找准时机冲上来狠狠咬上一口，女朋友尖叫着要男人把它抓走关起来，并疯狂喷医用消毒喷雾。再然后，女朋友每次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踢进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