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的鲸鱼

作者: 安昌河

1

老陈不在家,小耳朵坐在院坝里。老温给老安打电话说,老陈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老安说,他应该走不远,小耳朵在院坝里,他咋放心呢?老温说,小耳朵跟个菩萨样一动不动,有啥不放心的呢?老安问小耳朵看起来咋样,老温说能咋样呢。老安说,你赶紧给老秦打电话,让他快点过来,我马上也到了。

老温走到小耳朵跟前,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耳朵翻翻眼皮。鲸鱼游到哪里了?是在崖壁上还是在山峁上?小耳朵张张嘴,呜呜啦啦几声。老温叹着气说,你就不能讲清楚点吗?小耳朵又呜呜啦啦两声。老温说,它还在吗?不是每年冬天它都要回大海里去吗?

从小耳朵的表情来看,那头鲸鱼没有离开,可能还在崖壁上。他试图指给老温看,但没有力气抬起手来。起风了,老温要把小耳朵挪进去,小耳朵扯起了哭腔,他不肯离开,他要继续看那头鲸鱼,他慢慢地转动脖子,那头鲸鱼应该正从崖壁那头游过来。

晚霞映照着下面的山谷,映照在对面崖壁上,崖壁和崖壁上的那些树木都闪耀着金光。那些树叶才经了几夜的霜冻,就红彤彤一片,风一过,像蔓延的火焰。老安教过书,眼睛能看见老陈和老温他们看不见的美,心头能触碰到老陈和老温他们够不着的事,所以,他相信小耳朵。在他的劝说下,他们也都相信了小耳朵,相信了在山谷里游来游去的鲸鱼,相信那条巨大的鲸鱼总会在傍晚来到崖上采食那些金色的晚霞。

老温见老安满头大汗,忙上前,要从他手里接过纸箱。老安说后头还有一个箱子,你去接一下。司机气喘吁吁,将箱子递给老温,叮嘱他小心,里头可都是汤汤水水。

老安跟老温讲,吕品成要亲自送的,他不让,人家今天可是新郎官呢。老温打着呵呵说,两个老东西、一对新夫妻,你还跟他们讲究啥呢?老安没理他,径直来到小耳朵跟前,蹲下身子,看着他。

小耳朵脑袋肿得很大,磨芯般细细的脖子完全无力支撑,脑袋就耷拉在椅靠上,原本青灰肿胀的一张脸,此刻竟然有了点颜色,一半是晚霞的辉映,一半是鲸鱼带来的激动。小耳朵能说话的时候就曾经说过,相比海洋,鲸鱼在天空自由得多。水的压力太大,越深压力就越大,它必得使劲游,周身出力,拍动翅膀和尾鳍,一刻不停,才不会被洋流拽入海底。空气就不一样了,只要不是雨天,气流都是向上的,在太阳的照耀下,温暖的大地就总会生长出温暖的气流。这个时候,是鲸鱼在空中最惬意的时光,饱满的氧气通过肺部输送到骨骼和皮肉,浑身洋溢着自由和自在。

小耳朵还说过,离开海洋的鲸鱼,最喜欢在一早一晚采食晨光和晚霞。春天的时候它从遥远的海洋过来,越过平原,栖息在崇山峻岭里,因为这里的晨光和晚霞没有受到雾与霾的污染,它不那么费劲就可以从干净的阳光里采食到喜欢的颜色。春天的时候,它喜欢食用橙色和黄色;夏天它偏爱绿色和青色;秋天它对紫色情有独钟;临近冬天了,它除了火焰般的红色,偶尔也采食一点儿绿色。火焰般的红色会让鲸鱼感觉温暖,绿色会让它想起诞生自己的海洋。它就要离开这里了,回到海洋里去了。小耳朵说,他会随着鲸鱼一同离开,他不会再回来。鲸鱼会。鲸鱼会在春天回到山谷,回到崖上,继续采食晨光和晚霞。这话是他回到秦村那年讲的。三年了,鲸鱼回来又离开,离开又回来,他还留在这里。是鲸鱼不带他走吗?还是鲸鱼觉得没到时候?

2

老秦到了,老陈却还没有回来。一见老安,老秦就讲,那样的事情我可干不出来!老安瞪着他,啥事呀?啥事你干不出来呀?打电话叫你来,是叫你喝酒的!老秦看着老温,纳闷了,不是你跟我讲,老安的意思是要我来动手的吗?老温叹口气,说,我说是万不得已,现在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嘛。老秦眼珠子转到老安身上,哎,你总听清楚了吧,这是你的意思吗?老安没有理会他,他小心地打开纸箱,从纸箱里往外取东西。都是打包盒,盒子里头是各色菜肴,保鲜膜一层覆一层封得严严实实的,但还是渗出了汤汁油水。老温和老秦都过来帮忙,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晓得把它们一样一样接过来,摆在桌子上,摆得规规整整的。

老安说,你们去拿碗拿盘子来嘛,装塑料盒子里像咋回事呢?不好吃,也不好看!老秦说,他那些碗盘子还没这盒子干净呢。老安说,你就不晓得洗洗吗?

老秦洗碗盘的样子叫老温很看不惯,伸出几根指头,生怕水把手打湿了似的。老温讲了他几句,你是纸做的啊?沾水就要化掉吗?老秦说,我在家从来没洗过锅碗呢。老温说,你家的碗盘子都是狗舔干净的吗?老秦说,你会洗,你来。老温一把推开老秦,碗盘叮当响,水花四溅。老秦后退两步,抖抖身上的水,嘿嘿笑。

菜很丰盛,凉菜,蒸菜,烧菜,还有炒菜。老秦以为都是吃剩下的,凑近了一看,不太像。看到镶碗,还有蒸鲲鸡蒸肘子,老秦啧啧地咋舌,还以为是残汤剩菜,没想到是一桌席呢!哎,咋个不见蒸鱼呢?现在的席桌不是都时兴蒸团鱼吗?

老安懒得理会他,小心翼翼地将打包盒的菜一样一样挪到碗盘里,再精心细致地恢复菜品的原样。

不愧是教书先生呢,做啥都跟绣花样!老秦站在一旁抱着膀子欣赏。老温左一下右一下在身上擦着两手的水,也过来了,要老安讲讲今天都啥状况,都来了哪些客人,秀妈还是那么胖吗?老安说,我这里跟你们讲一遍,等会儿老陈回来,我是不是还要再讲一遍?你们都别稳得跟八哥儿一样,该抹桌子抹桌子,该洗锅烧火就洗锅烧火,该上锅灶蒸一下还是要蒸一下!

老温和老秦在屋里忙着,手上乒乒乓乓,嘴里叽哩呱啦,年轻打捶,老了斗嘴,只要一碰面,他们就不会消停。年轻那会儿是武斗,动刀子动火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老了就文斗,嘴巴上虽然不饶人,但文明多了,尤其是就近这些年,突然晓得彼此珍惜了似的,出口没了脏话,也都不再揭老底,一个人硬,另一个人晓得软。

小耳朵还坐在门口。暮色已经上来了,鲸鱼应该早不见了。小耳朵还是不肯回屋,他要等老陈。老安说上露气了,等等又该你难受了,回屋吧,回屋你爷爷就回来了。小耳朵不让他碰,趔趄着身子。老安摸出电话来打,打不通,不甘心,一遍遍地摁,他担心老陈,他没有理由不担心老陈,特别是今天。

3

迟迟不见老陈回来,老温和老秦也着急了。背篼挂在墙上,弯刀插在墙缝里,鹤嘴锄靠在门边……他不是去砍柴,也不是去挖药,他去干什么了呢?如果在村里,应该老早就见了他影子。他多半是往山上去了。可是去山上哪里呢?又去干什么呢?老温和老秦问老安,老安只轻轻叹气。老秦和老温知道,老安心头是有数的,老陈和老安讲的话多,他信老安,老安见多识广,心眼儿也算几个人中最好的,经他拿出的主意,一般错不了。

凉菜都端上了桌子,热菜都热进了锅里,酒也斟进了杯子里。酒是定制酒,上头印着大大的“囍”字,还有几行字:“吕品成先生和赵秀芳女士婚宴专用酒”“百年好合”“万事如意”……

老秦捏起几粒酥皮花生,一边嚼着一边感叹,说不及老白做得好,不管是椒盐花生还是鱼皮花生或者是酥皮花生,这方圆十里八乡,老白自领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老白做的花生,香是自然,最难得的是化渣。咳,只可惜了那一身好手艺啊,要是还活着,土镇办厂,单卖个油炸花生米,生意肯定盖天地地好!

老温懒得听他嘀咕,出了门,和老安一起站在院坝里,陪在小耳朵身边。一阵窸窸窣窣,老陈回来了,走到他们跟前,摸摸小耳朵。小耳朵在哆嗦,不知道是疼还是冻的。咋不把他弄进屋里呢?老陈搂住小耳朵,小耳朵太长,两脚磕在地上,老安要搭手,老温先伸了手过去,抬住两腿。老陈说,老安你帮把手先把椅子搬进去。

堆在椅子里的棉被半截落在地上,裹住了老安的腿,差点把他绊一跤。椅子搬回到睡屋里,老陈指挥老安把棉被铺好,把小耳朵塞进去。正侍弄着,老陈抽抽鼻子,停下了动作。老安知道,这是小耳朵拉了。他去帮忙打了热水来,又拿了香皂,要继续帮忙,老陈让他们都出去,说你们还是不见的好,免得影响一会儿吃东西。老温觉得多个人帮忙,来得快。老安晓得光景,扯扯他的衣袖。

走到外头,老秦过来问是不是可以开动了,他这就把热菜端上桌。老安让再等等,老陈还在给小耳朵洗屁股。

现在究竟是个啥情况?老温问。老秦也凑过来听。啥情况呀,四个字来形容,惨不忍睹。老安叹息一声,说,后背全是褥疮,屁股上也起了,根本不能挨床,加上肚腹里的问题,只能蜷缩在椅子里。老秦跟着叹气说,前半辈子毁在娃身上,后半辈子毁在孙子身上,这个老陈呀,上辈子做了啥冤孽事呢?

老陈出来了,泼了盆子里的脏水。老秦问要不要给小耳朵整点啥吃的,老陈就像没听见。他当然不可能没听见,他只是懒得回答。老秦问第二遍,老陈才回话,要是吃得进就好喽。老秦还要讲点啥,老安见老陈要去舀冷水洗手,就戳了他一指头,说你去给老陈整点热水,老陈的风湿又犯了。老陈说没关系。老安拉住他说,你又不是缺柴火。热水倒进盆里,老陈两手浸泡了一阵,然后抓了洗衣粉细细地搓洗。

热菜端上来,摆满了一桌子。老陈要去烧开水,要给大家都泡上茶。老安不让,说等会儿再烧水吧,不然菜又凉了。老陈说趁着锅热,也就几把柴的事。

4

老陈挨个给大家沏好茶,又钻进里屋,好一会儿才出来,手上拎着两瓶“爱城玉液”。这两瓶酒很上了些年头,盒子都发霉了。老秦直搓手,呵呵笑,你是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呢,还是要请我们喝掉它?老陈说,能喝就都喝掉吧。老秦说,哎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老安说,这不有酒嘛,你还是存那里吧。老陈拆了盒子,酒瓶拿到老安跟前,老规矩,还请你提壶。

提壶人,手不软,来,大家都把跟前这杯干了,咱们好喝老陈的好酒。老安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老陈埋下脑袋,撮着嘴唇,先抿了一口,这才伸手去端杯子。他的手哆嗦得厉害,都快端不稳杯子了。老安看着他,真是替他难受。等大家都干了杯,老安站起身来,拧开盖子,晃晃酒瓶,在大家面前绕了一圈。一缕酒香飘溢而出。老秦抽着鼻子,赞叹道,真香啊,年头也久,怕要值两千一瓶吧,喝了怪可惜啊!老温说,可惜?那你就别喝呀!老秦瞪了他一眼,你才应该别喝,你不是痔疮犯了吗?老温说是呀,我刚给它换了口假牙呢!

值不了两千,人家只肯出四百,老陈说,你二位也别抬杠了,能喝上这酒,还真得感谢老安呢。大家都看着老安,就像是要请他说两句。老安挨个儿给老秦和老温倒上酒,又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上,他下手很轻,也很稳,酒出一线,凤凰三点头,酒满八分,盖面上一层细密的酒花。我说这么好的酒才给四百一瓶,是嘲笑我们没长嘴吗?可是老陈急着用钱呢,我就凑了一千块钱给他。酒呢,还存这里,等该喝的时候,咱们几个老兄弟也都享受享受。

老秦冲老安跷起大拇指,赞叹他这事儿办得漂亮。

这酒的来历大家都很清楚。这是老陈的儿子第一年参加工作,过年回老家孝敬他的。爱城玉液酒,成都五牛烟,都是老陈见过但没吃过的。老陈有些怄气,跟老安他们在一起私下埋怨,为了他念书,家里穷成啥样他能不知道?与其打肿脸装胖子,还不如给我钱,我好快点把十屁股账还掉九屁股呀!老兄弟们都骂他说,就你养个儿子还有个儿子的样儿,你还不知足?你看我们的那些娃,一年到头,烟屁股还捡不到他一个呢!老陈苦笑说,你们莫要觉得他拿了烟酒给我就多好了,他是逮给我只抱鸡母,转手就要牵头牯牛走!

儿子就要回去上班了,老陈咬咬牙,狠下心肠递给他张纸片,上头记着借贷。儿子搓着手,不肯接。老陈叹着气,你妈害了这么多年病,离不开个药罐子,你补习、考学、学杂费……杂七杂八都写在这里,你看看数目嘛,心头也算有个底呀。儿子也叹气,才工作,工资才起步,领导要孝敬,同事要团结,我这么大岁数了,人家女娃儿喊一起去看场电影我都不敢答应呢。老陈说既然这样,你买那些好烟好酒干啥呢?儿子说,孝敬你的呀,你苦累了大半辈子,总该知道啥子是好酒、好烟啥味道嘛。

酒是可以存放的,越陈越香。烟就不一样了。老陈取了三包,一包塞给老安,感谢他这么些年诸事关照,两包给老兄弟们散了。剩下的,老陈悄悄拿土镇烟酒铺子换了钱。

这年年底,儿子回来没有带烟酒,带的是糖果,因为随他一起回来的姑娘说烟酒不利于健康。老陈仔细看了那些糖果,都很平常。心头难免窃喜,这个姑娘,像个过日子的。姑娘的表现确然不错,糖果平常,可是嘴巴甜,表现既热情又大方。过完年就该回去上班了,临行前夜,那姑娘两句话就将老陈问得浑身冰凉。第一句是他们下半年准备结婚,问老陈有没有意见。第二句是结婚了就要买房就要带娃,问老陈能不能像父母通常都应该做的那样,支持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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