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作者: 薛雪

一步三回头地磨蹭到停车场,他看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黑黄得像一张皱巴巴的烧纸。他拽着她的胳膊,说:“快上车吧,看也看不见了。”

她使劲甩了一下胳膊,动作中带着一股怨气。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车站候车室暗绿色的玻璃幕墙。

他又说:“走吧,像你能看见似的,那是反光玻璃。别看了,要下雨了。”

她白了他一眼,说:“我还不知道看不见?但儿子能看见我。”

话音未落,她紧攥在手里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她点开看,又伸到他的面前,声音里透着兴奋:“你看,儿子能看到咱。”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他和她站在广场上回头望的照片。因为脚朝前但身子都往后扭,照片上的他和她显得都很别扭。他抬头看着玻璃幕墙,觉得那面墙像个妖怪,里面的人能看见他,他却看不到里面。他想冲着那面墙挥挥手,又觉得很滑稽。这时他的手机也“叮”地响了一声,他点开手机看,是儿子给他发来的微信:“爸,领我妈走吧,还有那么远的路呢,别赶上雨。”

他觉得心里热烘烘的,有股热辣辣的气流直往嗓子眼儿和眼眶里顶。他飞快地回了个“嗯”。

他拉着她往车前走。她抗拒地往后坐了下身子,又往那面墙看了看,才不情愿地跟他上了车。

雨下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得车棚顶和前挡玻璃啪啪直响。他启动车子,扭头看她,她低着头,眼泪汪汪地盯着手机,一边在手机上打字,一边和他说:“儿子开始检票了,儿子上车了,车走了……”

他慢慢启动了车子,说:“儿子昨晚没睡好,你就别和他说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她转过头,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这一看,她心里有些吃惊。他脸色灰暗,胡子拉碴,腮上的肉和眼皮一齐往下耷拉,那双曾令自己着迷的、水汪汪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像蒙上了一层水雾。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打量他了?好久了吧?她心里涌上一丝愧意,夹杂着怨气。

他躲着她的目光,紧握方向盘,把车驶出了停车场,拐上了马路。

她仍不时地看着手机,说:“我告诉儿子了,让他睡一觉。”一抬头,手指着路边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说:“你走错了吧?咱来时右拐,现在还右拐,肯定是走错了。”

他醒悟地点点头,连忙打方向掉头,却差点和一辆对面来的车撞上。他长吁了一口气,把车停在路边,打开了导航。

她在旁边抱怨:“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咱家那儿也不是没有高铁站,为啥让儿子在这个站上车?”

雨下得更大了,马路上有了积水,车的前方是一片灰茫茫的雨雾,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把雨刷器开到快挡,一边小心驾驶,一边说:“你就是想得简单,人家部队上干啥不讲究个统一行动?散兵游勇的,想在哪儿上车就在哪儿上,像什么话。”

她点点头说:“可也是。这样也不错,送儿子到这儿,一路上跟儿子唠嗑儿。哎,你注意到没?儿子眼泪含眼圈的,都不怎么说话。”

他不以为然地说:“我没看出来,我倒是觉得儿子长大了,懂事了。这一路尽安慰你了。”

她自豪地说:“那可不,你不看看是谁儿子?”说完,她有些后悔,偷看他的神情,没看出什么变化,才舒了口气。可是她很快又不高兴起来,带着气说:“从小到大,一直到大学毕业,他都听我的话,谁知道临了倒听你的话了。”

他笑笑说:“听我的话有啥不好?你没看儿子穿上军装多精神,这才像个男子汉。”

她没好气地说:“人都说好铁不碾钉,好汉不当兵。你可倒好,挣着命非让儿子去当兵。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他笑着说:“你这都是老皇历了。现在部队待遇多好,咱儿子走的是士官,一个月开几千块钱呢,干啥工作能挣这么多钱?干够年限了还给安排工作呢。”

她不屑地说:“你说得可好听了,再怎么好,能赶上去咱家厂子?到底不是亲生的。”说完,她觉得话重了。自打嫁给他,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虽然不是亲儿子,但他做得一点儿也不差。今天这话脱口而出,是因为她的心里这些日子积攒了怨气。这怨气从他想让儿子当兵那天起就开始鼓,现在鼓得她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

他果然不高兴了,扭过头使劲看她一眼,说:“李彩娥,你这么说话就没有意思了啊。不是亲儿子咋了,我对孩子差吗?”

她觉得理亏,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看窗外。

他确实对儿子不差。她刚嫁给他,儿子就出生了。那时屋里冷,三间小土房四下漏风,他整夜抱着儿子坐在炕上,连衣服都不脱,困了就倚着墙眯一会儿。那个寒冷的冬天夜晚,儿子就是这么在他怀里度过的。儿子长大后,她曾和儿子说起过这事,他在旁边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说:“谁让咱家里穷呢。屋里冷,怪大人。”儿子三岁时出天花,他夜夜守在儿子的身边,一会儿换毛巾,一会儿量体温。儿子上学时,他在自行车上安了个座椅,天天接送孩子。那时,怕村里的风言风语影响到孩子,他们一家已经搬进了城。他在一家木器厂干活儿,为了接送孩子,他没少遭人家白眼。后来他干脆和厂长提出来,愿意被扣钱。她说:“我去接送吧,我也没个工作,没人看没人管的。”他不放心,坚持自己接送,一直到孩子上了中学。后来,他接手了那家木器厂,日子好了。儿子读高中、上大学,住在学校,他每个周末都要接家来。为了接送方便,报志愿的时候,他让孩子报了本省的一所大学。背后的时候,她说:“你不能这么惯孩子。”他嘿嘿笑着说:“我哪是惯他,男孩子生活里不能没有父亲,我这个当爸的只是想多陪陪孩子,要不也对不起他爸。”

车在雨中唰唰地行驶,车身笼罩在一层雨雾中,如腾云驾雾一般。车内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他小心地驾驶着汽车。她扭头看看他,眼神怯怯的,小声说:“雨太大了,要不到前面的服务区停一下吧,等雨住了再走。”他紧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说:“没事,我开得不快。看这天气,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我慢点开。”

快到家的时候,雨下得小了,他的神情放松下来,说:“儿子这会儿应该到天津了吧,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地方了。高铁,快着呢。”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有些失望:“儿子没说话。”

他安慰说:“可能是睡着了。别合计了,儿子现在是国家的人了,比在咱手里强。”

她看着他,皱了皱眉,说:“你说这话我真不爱听,怎么会比在咱手里强呢?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吗不让他去厂子?跟着你干几年,再接你的班,多好。”

他抿着嘴不说话,专心开车。

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把半个身子扭向他,说:“孩子在家我没法刨根问底,怕影响你们父子感情。现在孩子走了,这事我得弄明白。你干吗非得让孩子去当兵?”

他笑了下,笑容有些僵硬。他使劲眨眨眼睛,说:“我觉得当兵挺好的。你没看孩子毕业后都啥样了?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吃苦受累的活儿咱还不忍心让他去干,毕竟是大学毕业生,这不高不成低不就了吗?到后来整天在家闷着,哪儿也不去,成了什么来着?躺平,对,躺平,干脆啥也不想了。”

她不高兴地说:“什么就躺平了?儿子不是合计有咱家厂子接着嘛,才没正经出去找工作。是你坚持让他去当兵的。儿子本不想去的,我看得出来。”

他说:“当兵有啥不好的?他又不是没知识的人,啥道理不懂?你别小看了现在的孩子,特别是咱的儿子,他心里刚强着、积极着呢。这不,我跟他把道理一讲,他就同意了。”

她翻了他一眼,鄙视地说:“儿子懂事,不想让你为难。”说完,她脸上又浮上一丝得意:“儿子比你强,有理想有抱负,想干一番大事业。昨晚跟我说,到部队好好干,争取提干。”

他笑着说:“你看,咱儿子是不是很牛?从不想去当兵到爱去,再到想好好表现,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她拿嘴撇他:“得,又翻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想当初你就是靠能说会道才把我骗到你家的。”

他张嘴叫屈:“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啊!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花言巧语。是,刚开始是因为儿子他爸救了我,我为了报恩,才娶了你。可是后来呢?我对你难道不是真心的吗?”

她伸手握着他放在挡把上的手。这只手厚实、温暖,这么些年,她和儿子在这双手的搀扶下,虽然过得磕磕绊绊,但应该算是幸福的。

他反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柔软,鼓凸的筋骨硌着他的掌心,他不由得攥紧了这只手。

她倚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呀,儿子都长成大小伙子,到部队扛枪去了,他爸要是地下有知,也该为他高兴的。知道不?这也是我没有坚决反对你让儿子当兵的原因。”说完了,她又问:“哎,你说儿子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当过兵?”

他愣怔了一下,说:“不会吧?咱处处加小心,他不可能知道。”

她轻轻摇摇头说:“你太小看咱儿子了,他多聪明啊。记得他上初中时,你给他讲一个复员军人回家创业、火中救人的故事,他一直问你故事是真的吗。”

他想了想说:“可他后来不问了呀。”

她说:“就是因为他不问了,我才觉得奇怪。可能后来他知道那个人是他爸了吧。”

他反驳说:“不可能,他要是知道我不是他亲爸,咋一点儿没表露出来呢?”

她说:“那是因为你对他好呗。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儿子早就知道了这些。咱虽然早早就进了城,但是老家离城里又不是很远。他爸虽然就哥儿一个,他爷爷奶奶也不在了,但是村里那么多沾亲带故的,说不定儿子就遇到谁跟他说了。”

“谁能干那不是人的事?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还记得儿子怎么才答应去当兵的吗?那天你一问他‘还记得爸给你讲的那个复员军人的故事吗’,他立即站起来回了卧室,再出来时就答应了。”

他把手从她的手掌里抽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乎是同意了她的说法,但还是说:“我就是不那么说,儿子也能去,这小子从小到大就爱舞刀弄枪的,有军人情结。”

她斜睨着他说:“还不多亏你?成天把军人挂在嘴边。”

他摇摇头说:“也不全是,现在孩子的想法比我们想象的要成熟。儿子开始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大学生,心里绕不过弯儿,有点犹豫。去报名时才知道,有那么多大学生报名参军呢,他心里才彻底踏实了。”

她有些蛮不讲理:“儿子怎么想的还不都在于你?不全是你说教的结果?总说什么部队是个大熔炉,人当过兵就变样了。”

他笑了笑,缓缓地把车驶进了小区。停好车,他却没有急着下车,半转着身子看着她说:“起火的时候你快要生了吧?但你坐在家里应该也能看到,那场火有多大呀。整个木器厂烧成了一片火海。那天跟我们一起干活儿的有好几个年轻人,起火的时候大家都往外跑,我也想往外跑,可是被烟熏倒了。要不是儿子他爸冲进屋里把我推出来,我哪还有今天?可是他却被大火吞没了。那么大的火他还能冲进去,为啥?只是因为木器厂是他的吗?更是因为他当过兵。后来村里人都说,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在那要命的关头冲上去,因为他们是汉子,是爷们儿。可惜,这个爷们儿救了我,自己却没有走出来。”

她眼睛湿润了,躲着他的目光,使劲拍打了他一下,说:“你又提这干吗?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对儿子都好,也算是对起他了。”

他摇摇头苦笑了笑:“我怎么做都觉得是亏欠他的。送儿子去当兵,我不图别的,只希望他能和他爸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汉子。”

她幽幽地说:“不去当兵,在你身边,你培养他接班,带着他打拼,他也能成个汉子。”

他看看她,咧嘴笑笑,开门下车。

往家走的时候,她说:“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起的,有说是电线短路起火,有说是没熄灭的烟头引燃了地上的刨花。哎,我刚嫁到村里时记得你抽烟来着,后来再没见你抽过。”

他脚步顿了下,很快又往前走去,闷声说道:“从那以后我就把烟戒了,那几个小子也都戒了。”

晚上,儿子来信息说:“到驻地了,一切都安顿好了,手机上交,封闭训练。你俩别挂着了,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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