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认识的故乡
作者: 孙惠芬有一个镜头一直不忘,那是2011年深秋,坐美华的车穿行在故乡的山沟里。有一天,她突然说:“姐,我想办一本杂志。”我愣住,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跳跃、炽热,是那种被灵感敲击的炽热——我有过那样的感受,似乎是完全不设防、能够全然窥见到那种启示。当时,我虽然并不能窥见到美华的窥见,但依我对她的了解,觉得一定来自对文学的热爱。于是我问:“办文学的?”她说:“不,不光是文学,是什么还没想好,你帮我想想。”
不光是文学,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是一个最没有点子的人,如果给我一滴水,我会迅速联想到河流海洋,可你要是给我一片海洋,我要么在海洋里下沉,要么就飘到了海洋对面的虚空。我是说,当美华把思维的方向铺展到文学之外,我顿时有一种从大海里往外捞针的感觉。当时,忘了都说了些什么,但兴奋是一定的,因为只要有文学,就等于为庄河人点亮了一堆篝火,作家略萨曾经说过:“一个没有文学的社会,注定会在精神上野蛮起来。”庄河文联有一本《冰峪》,但那是不够的。
虽然没能给美华出好点子,但美华被灵感点燃的热情有着持续的温度,它不但烘烤着我,也烘烤着周边的朋友。
2011年秋冬之交,我永远记住了那段被烘烤的日子。有幸被这样的温度烘烤,都因为我经历了写作生命中的特殊阶段。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当通过写作完成了从躯体到精神的共同出走,当生活暂时安定下来,由一个业余作者成为梦寐以求的专业作家,突然发现,写作的我来到一片空气稀薄的荒野。那荒野上,有生活的安适,有时间的充足,有思想的自由,却觉得在经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的干涩,就像没有雨露滋润其间的干旱土地。”于是,2011年到2012年,经中国作协和辽宁作协协调,我回到故乡挂职,深入生活。也就是说,当我为了获得来自大地上的生命消息回乡挂职,我和美华在故乡的大地上相遇了。
和美华的相遇,最早要追溯到1982年,那一年我在大连《海燕》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静坐喜床》,她翻过我家南边那座小山来到我家。那时我21岁,她才17岁,我俩在我家房后的小树林里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具体谈了什么,大都忘了,那时我们都没读过多少书,更不用说文学的书,大概更多的还是青春期的苦闷、泥淖里的梦想,但有一句话一直不忘,美华说:“你家前边那条河叫龙母河。”从小到大,村里人都叫它二道河,怎么会叫龙母河?问题是,她家住在河南面那座小山的南面,比我要远得多,她怎么会知道?那时候,除了觉得美华了不起,居然知道离她家那么远的河名,我还不能从这个细节中读出别的什么,比如她因文学而来,为什么会谈到河流的名字?不过,我俩的友情确实从这条河开始了。几年以后,她在《冰峪》上发表一篇题为《龙母河的光环》的文章,在文章里,她充满感情地描绘了那条我们共同拥有的河流,以及生长在河北岸的我。那时我刚别离故土,来到县城,文字里发酵出的血脉链接,自然就催生了友情的须芽。那时她也来庄河工作,在文联文化馆营造的文学氛围里,我俩交会的目光,自然也就有了同乡人的亲切。后来我搬去大连,她在庄河经商,偶尔因心灵饥渴回到乡村,不想打扰她,约顾薇、淑萍、吕荣到乡村小住,可只要她知道,一定赶到身边陪伴左右。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美华恋着文学,恋着因文学而远离了故乡的我,可她自己很少写作。她不写作,开着自己的小公司,做着自己的小买卖——可你觉得她就是一个纯粹的文学中人。在《作家》杂志发过头题小说的姜弢,在作家出版社出过长篇小说《斑鸠》的宋均,在《鸭绿江》《芒种》和《海燕》杂志发表过作品的高金娥、顾薇、林玉玲、李淑萍、宋鸿津,都是她的朋友。从庄河走出去的评论家周立民、军旅诗人孙福倩回故乡探亲,她都要拜访接待。我在庄河挂职的单位是农业发展局,可现在回想,竟然有太多的时光是和美华在一起度过的。她拉我去有故事的村庄采访,她和顾薇、吕荣约公安局法院的朋友给我讲案子,她打电话叫我去她家的职工食堂吃饭。那时候,刚下去挂职,只要没有采访就感到空虚,而每每这时,美华总能打来电话:“姐,你要没事,现在我去接你。”空虚的心哗啦一下就落下来了,因为我知道,美华接我,不管干什么,是约顾薇、淑萍、吕荣说话,还是就我俩说话,一定跟文学有关。这里所谓文学,不是写作本身,而是交流对世道人心看法时拥有的审美视角。一个人是不是有文学品质,来自他观察生活表达生活审美、超拔的视角——总在琐碎平庸的洪流里,却总想超拔回到边缘。所以只要坐上美华的车,就觉得回到边缘,心就放松,像回了家。但这并不是全部,对我而言,美华营造的家还有另一种东西。她以审美的眼光看世界时,往往要介入地理概念,比如我说上午跟农发局去五道口看蔬菜大棚,她说:“你知道吗?凡是叫口的地方,古时候都是海河交汇的地方。海水涨潮,船就能顺流而上在那里靠岸,相当于渡口。”她敏于觉察地理信息,这正是我欠缺的。因此,在回乡日记里我这样写道:“庄河两年,美华、顾薇、淑萍、吕荣就是我的家。”
实际上我知道,我们相依,是我们都在找家……就这样,我们在彼此为家时,那个潜藏的信息浮出水面:要办一本不光是文学的杂志。
不光是文学,意味大于文学,可到底有多大?大到哪里?那藏于水下的部分是什么?为了寻找让其彻底显现,她曾四处查阅资料,大连有《凝固的记忆》,沈阳有《沈阳印象》,普兰店有《古莲故事》,庄河有《冰峪》。有一天,正开着车,她眼前突然一亮:“庄河的记忆。”那一刻我在庐山参加国际文学笔会,不在她身边,半月后回到庄河,她跟我说:“载着这五个字和孙忠杰、顾薇等一起下乡,孙忠杰听后,毅然砍掉中间的‘的’字,就叫‘庄河记忆’。”孙忠杰,顾薇丈夫,庄河重点高中美术老师,他们夫妇,还有宋均、王晓娜夫妇,是美华一路从青春走来的灵魂好友。顾薇、王晓娜、宋钧与美华四个人,又同是1985级庄河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班同学。
“冰山”大面积浮出水面,它是一座矿藏,虽然还不知道矿脉通着哪里,但“记忆”二字已经钻向两个部分:一是已然消失但仍保存在记忆中的历史,它是今天的历史,却是曾经的现实;二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但瞬间就消失了的现实,它是今天的现实,却是明天的历史。它之所以大于文学,是推倒了虚构的壁垒,向真实的矿脉敞开,向与“记忆”有关的各种可能敞开。可那与“记忆”有关的各种可能,又是什么?
如今想来,这既是美华的福分,也是庄河的福分。就在美华被灵感的火花指引寻到矿藏,却又无法找到钻探方法的日子,李小江老师回到庄河。
小江老师是江西九江人,家居北京,是著名的女性研究专家,曾为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人类学系、美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美国东北大学历史系、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日本御茶水大学性别研究所访问学者和特聘教授。出版《夏娃的探索》《女性审美意识探微》《走向女人》《中国妇女口述史》等重要著作,主编过《女性研究丛书》《女性与中国》等重要学术杂志。2007年,她在大连大学做特聘教授,约大连三位女作家与学生对话,我与她结下不解之缘。那个夏天我带她来我小说中的歇马山庄,她从此深深爱上庄河。在歇马山庄前边租房住了两年后,又到西山湖畔买了房子,每年冬夏,都像回家一样回庄河度假。
小江老师回来了,这是多么重要的时刻!美华把她请到工作室时,我不在场。但事后美华转述,当时说出要办杂志,叫《庄河记忆》,她有些战战兢兢。不是她没想好,而是她发现自己已经爱上这四个字了。她确信小江老师不会反对办杂志,但不确定她是否支持叫《庄河记忆》。小江老师听后,目光里流露出喜悦和惊讶,随后问美华:“你自己出钱?”美华说是的。她问美华:“你丈夫支持?”美华说支持。于是那个美华担心又期盼的时刻到来了,小江老师不但肯定了“庄河记忆”对杂志属性的规范,还直接授予向“记忆”钻探的方法。
对美华,小江老师并不陌生,她知道她是活跃在庄河文圈里的一个有文学梦的小女子。可要办一本杂志,一本与“记忆”有关的杂志,她没想到。五年之后,小江老师在《家乡,何以成为家园——记美华和她的庄河记忆》中写道:“从现有文献看,庄河境内乏善可陈。本地居民的祖辈多为山东移民,近代以来,汉族渐为主体,遍地胶东乡音。地方政权几易其手,缺乏有序的传承记载,‘文化’和‘历史’一样,不详,成为难以追踪的悬案;家族史也像断线的风筝,多半无从追究。数百年来,生在这里的人大都视远方为故乡,族群身份及其‘根’的意识很可能是错位的。庄河的处境因此难堪:生养众生的一方水土与人们身边的人情世故似乎不那么搭界;在身份迷失和无根可寻的茫然中,一切事物的人文价值都显得轻薄,尽其自生自灭,任人遗忘——直到《庄河记忆》诞生。”
“数百年来,生在这里的人大都视远方为故乡,族群身份及其‘根’的意识很可能是错位的。”这个阐释太精辟了!它指向的即是我、我的父辈、祖辈,也是我的乡亲父老。当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外来文明16世纪就在庄河码头登陆,人们对外面、远方的崇拜,一心向外的追寻,自然使故乡成为虚妄之地。可是如何寻找迷失的身份,发掘人文价值的自在,拒绝遗忘?当时,我的领会肤浅又模糊,我只把它理解成地方志。庄河官方有地方志,美华要做的是民间的地方志,用民间力量、民间的视角,去挖掘民间记忆中的社会历史沿革、人物自然风貌、思想文化变迁……凡涉及史志,我总能想到典籍,一想到美华要书写典籍,我顿时感到头大。
由于知识的贫瘠、视野的局限,我还不能看到小江老师看到的“叩问大地,记录乡情”正是将典籍里遗漏的“生生不息的与‘生民文化’”有关的历史碎片拼接,使其复活;还不能看到小江老师看到的“越是偏居一隅寂寥无言,越是值得追寻值得‘记忆’值得传承”。而“承载着绵续不绝的文脉,将生生不息的‘生民文化’进行到底”(小江语),正是要办一本“不光是文学”杂志的美华应该肩负的使命。但透过美华转述的小江老师的兴奋,透过美华被小江老师点拨的兴奋,我似乎窥见了美华的窥见。实际上,当她在一条河流的名相里寻到一方水土与写作者的微妙联系,在一个村庄的地名里寻到自然变迁遗存的人文信息,她其实就已经走在堪察文史、为庄河人寻找精神家园的道路上了。
可向矿脉探寻的方向有了,方法确立,由谁来做?
十年以后的今天,我已经不能说清,这样两个人是怎样被打捞出水面的。姜弢是从家乡走出去的优秀小说家,受父亲影响,画一手好画,还乡庄河后正封闭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中,与文圈来往并不多。孙德宇是移动公司一名员工,多年来寻访庄河境内老人、老事,写下十几万字口述笔记,并没发表文学作品。可是,2012年大年初二,当美华以策划《庄河记忆》栏目的名义召集聚会,姜弢和孙德宇已经确定为杂志编辑,就在现场。
说起来,这是美华的又一个福分,也是庄河的又一个福分,上天好像早就为《庄河记忆》准备好了两个人。可谁又能说清,《庄河记忆》的出现不是姜弢和德宇的福分呢?当姜弢那被现代性写作驾驭了的生活陷入困境,是不是正需要返身走回传统走向大地,打开连他自己都不曾清楚的隐秘需求?当孙德宇写下的寻访笔记无处发表,《庄河记忆》的出现,是不是上苍对他善念的回报?
后来知道,孙德宇下乡做口述史,是受周立民影响。如今已经是著名文学评论家的周立民是他中学同学,多年来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因此你不禁感叹:一个远走他乡游子的文化自觉,怎么就唤醒了另一个同乡的文化自觉?
隔着时光的距离来看十年前发生的事,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但在当时,我还不能从美华、姜弢、德宇身上看到,这世界上有一种生命,生来自有“志人”情怀,他们会“将熟悉的乡土看作一本读不尽的大书,志在将困顿之地变成安放心灵的精神家园”,从而“在民间沃土中极大地扩展了它的精神疆域”(小江语)。我看不到,却能领悟,这因缘合和中的相遇,都因为各自在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中付出了艰辛,他们不光是美华、姜弢和德宇,也包括小江老师、周立民、宋均、孙忠杰、顾薇、李淑萍、吕荣、王晓娜、我,以及后来所有关心护持了《庄河记忆》的领导、同道和写作者。
所幸的是,大家彼此寻找,最终找到了——
2012年大年初二,这是怎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大家各自从小家年的氛围中超拔出来,汇合成另一种年的氛围:它是审美的、边缘的,它因此有了精神家园别样的暖意。当人们聚在一起,精神的土地上长出“人文回眸”“稽古察今”“精彩阅读”“本土原创”“庄庄有河”“游子故园”“客居手记”“民间拾萃”“青山踏遍”“图片叙事”“红崖书画”等具体栏目,这个年,便在每一个参与者的生命中诞生出一份对故乡未来从未有过的期待与憧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