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絮柳

作者: 李铭

1

春风镇距离县区十五里地,过去是农村,现在是城郊了。春风镇是后变的镇,原来是乡。在老百姓的心里其实还是那个老地方,名字换不换倒是无所谓,老百姓在意的是日子过得怎么样。因为在城郊结合部,春风镇与县区在精神面貌和生活观念上其实没有特别鲜明的区别。从赶大集就可以感受出来,县里人来春风镇大集购买新鲜的蔬菜和土特产,尤其是笨鸡蛋和笨鸭蛋,价格甚至比县里还要贵一些。

春风镇古时也称柳城,这地方柳树多。每年的五月初,柳絮便开始漫天飞舞。坐在环路车里往外观瞧,柳絮在柳河两岸飘荡曼舞,疑似到了仙境一般。

小刘嗤嗤笑,说这玩意是祸害,大作家,你过敏吗?

小刘是春风镇镇政府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我来春风镇深扎生活,她是具体负责接待我的人。我不置可否,小刘说的过敏,对我来说是一个知识盲区。

小刘继续给我科普。大家都误以为柳絮是柳树的花,其实它是柳树的种子,因为种子上面带着绒毛,所以叫做柳絮。这玩意特别烦人,很多人柳絮过敏,打喷嚏,咳嗽,严重的呼吸都困难。一到这个季节就成灾一样,严重影响春风镇人民的生产和生活。

哦,原来如此。

关于柳絮,春风镇还专门研究过对策,研究了好几年也解决不了。去年更逗,咱们的柳镇长气急败坏地采用火攻战术,结果差点引发大火,成了春风镇的一个笑话。小刘神秘地朝我眨眼睛,一瞅就是那种冰雪聪明的女孩。

前面是大片的柳树林,大片的柳絮像一朵朵白色的绒花,形成一团一团的白色蘑菇云,随着风吹的走向弥漫开来。公交车司机喊着乘客关紧车窗,把柳絮隔离在外面。

从公交车下来,我才发现今天的乡政府工作人员每人手里拎着一把镰刀。这模样甚为滑稽不说,还容易叫人想起斧头帮,对,咱这是镰刀小队。小刘看我两手空空,转身不知道从哪给我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把锋利的镰刀来。

我接过镰刀。小刘说: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不带不行,呆会柳镇长要检查的。

果然,上班的时间一到,镇政府大院里工作人员齐刷刷地都拎着一把镰刀站成了队列。小刘说的柳镇长全副武装地登场了。虽然口罩围巾扎得很严实,还是能够看出柳镇长的女性特征。柳镇长简短发布了动员令,我在队伍后面,大意听明白了,县里要建设外环路,本镇一些村民不同意占地赔偿款的额度,导致工程建设无法推进。县里的领导发火了,把压力给到了下面。柳镇长说必须要在今天清除涉及春风镇管辖范围内地表上所有的“附着物”。

这就是我到春风镇深扎生活的第一天,糊里糊涂地拎着一把镰刀上了车,柳镇长带着我们浩浩荡荡地赶赴工地,去执行特殊任务。

施工的方案早都定好了,镇里的干部解释工作做了一六十三遭,不见效果。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县里的领导点名叫柳镇长出面解决。柳镇长在会上立下了军令状,要求春风镇全员带镰刀,家里没有就去买,跟着她一起务必在今天把这烫手的山芋给解决掉。

现场聚集了很多人,这边的施工机械不能作业,一些农民躺在挖掘机前。负责工程指挥的领导干部头上也冒了汗。工程施工迫在眉睫,只有最后的一棵救命稻草:柳镇长的镰刀小队冲锋陷阵了。

柳镇长抄起一个大喇叭,跟农民交涉。领头的赵老倔破口大骂,骂柳镇长为了头上的乌纱帽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柳镇长也真是急了,抄起镰刀,卷起袖子,带头去地里把没过膝盖的玉米“唰唰”地砍倒了一片。老百姓能够阻挡施工作业的机器,却一下子被柳镇长带队的镰刀小队搞懵了,还没来得及阻拦,柳镇长带人已经砍掉了一片的庄稼。

赵老倔愤怒地举起木棍冲到前面来,大声喊着:谁敢砍庄稼,我就砸死谁!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春风镇的干部们都抬头看柳镇长。在这关键时刻,柳镇长是大家伙的主心骨。大家的态度很明确:你怂,我们就撤。你敢上,我们就跟着。

柳镇长微微一笑,说:舅,你就这么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们费了多少吐沫,才把工作做通,你可倒好,找我妈去闹,叫我照顾你这个亲舅舅,不然就寻死觅活,还煽动老百姓跟着你闹,宣传什么只要闹就能给钱。舅舅啊,国家对补偿这块都是有规定的,不是谁能够随便提价加码的。

徐老倔被揭了老底,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挥舞着木棍朝着柳镇长怒吼:外甥闺女就是舅家的狗,吃完就走!今天我们不能白来,必须给我们解决点钱,不然这庄稼你们割不了!

柳镇长见徐老倔不讲道理,手一挥:我就不信了,你敢砸死你亲外甥闺女。都别停下来,都把地表附着物清理干净!

赵老倔的手颤抖着,眼睛里喷着火:二曼子,你……叫这些秧苗啥?

附着物!柳镇长清晰地回答完,然后挥舞着手里的镰刀继续朝着玉米秧砍去。

现场气氛异常紧张起来,赵老倔的手哆嗦了,木棍举得高高的,就是砸不下。眼瞅着柳镇长把身边的庄稼秧苗砍倒,赵老倔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可奈儿地咒骂着:二曼子,是这些庄稼长成的粮食把你喂养大的,你却六亲不认,叫它附着物!你回家问问,你家过去挨饿,可是我给你们背去了半麻袋的苞米……

柳镇长不去理会亲舅舅赵老倔的连哭带骂,镰刀小队前面开路,庄稼被割掉了,老百姓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施工的礼炮响起来,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响起来,伴随着赵老倔的哭嚎,外环路建设红红火火地开工了。

这就是第一次跟柳镇长见面,确切说柳镇长长啥样,我并没有看清楚。因为那天柳镇长捂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见一个勇猛的身影,把阻拦施工的老百姓给震慑住了。我看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然后“咔咔”地砍在那些娇嫩的玉米秧上,我也象征性地朝着柳镇长嘴里说的“附着物”砍了几镰刀。据说,镰刀砍在植物的身上,植物是有疼痛感的。一些科学家们经过观察,说植物在被砍中的一瞬间是会发出疼痛的惨叫。如果真是那样,那天的现场可就该一片悲鸣了,只是我们听不到植物的哭泣而已。

我的眼前一下子出现了恍惚,玉米秧棵流出的绿色汁液一下子变了颜色,都变成红色的血液,这一堆那一滩地泼洒在大地上。而人们并没有发现这些触目惊心的红色,更没有听到整片庄稼地里庄稼的哀嚎。

那天特意打听了柳镇长的情况。小刘神秘地告诉我,这个柳镇长可不简单,年纪轻轻地当上了一镇之长,据说是全县最年轻的镇长了。光凭这个就不简单,还有这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换别人早被处分了。可她呢,就敢这么干,如期解决了棘手的问题,保证了施工建设的进度。

我跟小刘打听柳镇长的名字,小刘告诉我她叫柳絮,乳名二曼子。柳镇长叫柳絮,她在这个季节戴着口罩扎着围巾,是因为柳絮过敏。

此后一个月跟柳镇长没有交集,主要是我到下面的水泉村的木耳培育基地深扎,没有再回镇政府。不过来深扎生活第一天发生的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就随感而发写了一首诗歌。正赶上省作协统计深扎生活作家们的作品,就把这首诗歌交了上去。当然,在诗歌中我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任何人,我只是记录了我当时的感受。

一个周五下班,我正在镇政府外面的站点等环路车,一辆小汽车停在我身边。车窗慢慢打开,柳镇长朝我招手,用不由分说的语气招呼我:大作家,上车,我捎你一段!

上了车以后,我才算看清楚了柳镇长的样子。短发,圆脸,皮肤是那种健康的黝黑色,年龄跟我差不多大。柳镇长的车技很好,车开得快。还没寒暄几句,车就开到外环路,那里正在施工,需要绕行一段才能进入了县区。柳镇长说早都知道春风镇来了一位深扎生活的大作家,一直忙忙叨叨见不着面。还说她上学的时候也喜欢文学创作,哪天要我多多指导。

还没等我客气几句,柳镇长继续给我介绍情况。主要是介绍外环路的建设情况。她用言简意赅的话语说:不修不行了,平时都堵得不行。随着经济越来越好,县内车辆行驶负荷增加,修建外环路迫在眉睫。还有啊,外环路开通对近郊菜农的蔬菜销售有好处。原来都是菜农自己开着农用车进城卖菜,路不好走,赚不了多少钱,赔本的时候也有。要是有了通畅的路,收购蔬菜的批发商就可以直接去菜地了。

我心想这柳镇长是来者不善啊,明知道外环修路难走,故意拉着我来这里绕行,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柳镇长兴趣很高,继续给我介绍。外环路要从一大片耕地经过,这事其实早都不是秘密,早在两三年前就一直流传要从这里建设外环路的消息。自打拿着测量工具的工人一出现,有经验的农民都开始在地里忙活起来。有的赶紧往地里栽树,不管是啥果树,赔偿的价位肯定要比大地庄稼要多。一个冬天地里扣起了很多个塑料大棚,大棚里随便撒点种子,弄成一片绿色就成,目的只有一个:占我地,赔钱!

柳镇长开着车,眼睛引导着我看向外面。外面的农田里果然是横七竖八地林立着很多大棚和果树。柳镇长说,谁想到原来测绘的路线放弃了,早作准备的农民扑了个空。守着那些临时补种的果树和大棚发呆。现在的外环路经过的路段基本都是农民的玉米地和向日葵地,地面附着物没有太值钱的。有关部门来做统计,按照规定的赔偿价格一算,这些被占地的农民感觉吃了亏。我老舅是他们的头,我没给他面子,回家躺我们家炕上放了三天赖。他软磨硬泡,我也软磨硬泡。虽然是我亲舅,我也不能违反政策啊!后来,我差点给他下跪,他这才气鼓鼓地回家去了。

大作家,您发表在网上的诗歌我看到了,能够成为您诗歌中不点名的主人公,我还挺荣幸。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也被领导一顿“尅”,说我工作态度野蛮粗暴,不讲究工作方法。大作家,用不了半年,您再来咱们的外环路看看,那心情肯定不一样。路畅通以后,在这里我们还要建设蔬菜批发市场,到时候老百姓就尝到甜头了。

哦,我明白了柳镇长的意图。

车进入县内,按照我说的地点停下。柳镇长鸣一下车笛,然后扬长而去了。

2

没过多久,柳镇长带人来到水泉村,把小大夫媳妇的家给“抄”了。动静闹得挺大,小大夫媳妇寻死觅活,到处打电话求救。最后还要跳井自杀,柳镇长手下一点情面不留,一声令下把小大夫家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全给装车上拉走了。

小大夫媳妇跳着脚开骂,还跑到村委会来求助。一时间鸡飞狗跳,闹得村委会没有办法办公。村委会主任嘴巴里嘶哈着欲言又止。我刨根问底,村主任就说柳镇长的作风一贯如此,经常这样霸道做事。比如小大夫媳妇家的事情,就是有问题也是归卫生局或者医药局管,结果她带人来把家给抄了。明显是官报私仇,大家伙都是敢怒不敢言。

小大夫媳妇见村主任这么说,嗓门更大了,裂开大嘴叉子哭诉。说柳镇长的亲戚来诊所看病,提柳镇长的名字叫收费打折,结果没有得到满足,这就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这不,趁着小大夫不在家,找个借口来欺负孤儿寡母,还把药品和医疗器械都给没收了。

那天傍晚,村主任开着农用车,我和小大夫媳妇坐在车厢里,一路颠簸追到了春风镇。小大夫媳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车上跟我哭诉,说柳镇长简直就是南霸天,一定要我给写篇文章揭露揭露。他们家诊所证件齐全,医术精湛,方圆十几里的乡亲都认可,偏偏柳镇长看着不顺眼。不信你拿二两棉花去访访(纺纺),我们家诊所口碑怎么样。

到了镇政府大院,看柳镇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村主任首先怂了。他死活不肯进门,把农用车停在门口,探头给我和小大夫媳妇鼓劲。春风镇镇政府的面包车就停在院子里,那里面装着小大夫媳妇家诊所的医疗设备,还没卸下车呢。

我和小大夫媳妇敲开了柳镇长的办公室门,柳镇长犀利的眼神一扫,小大夫媳妇整个人就不精神了,刚才的泼辣劲一下子就没影了。柳镇长看见我还是有些惊讶,她招呼我坐下。并没有问我的来意,直接开始教训小大夫媳妇。本来我们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变成了柳镇长给小大夫媳妇过堂。这样的局面有点始料未及,我插不上嘴,这下可苦了小大夫媳妇,低着头被一顿批判。

柳镇长最后说,小大夫媳妇你还有脸来啊?从你家拿出来的东西你一件都别想拿走!还有,你再敢出去随便给老百姓看病,就把你抓起来关笆篱子!

小大夫媳妇吓得脸蛋子一拘挛,可怜巴巴地瞅着我。柳镇长说,你死了那份心吧,赶紧给我老实回家种地。小大夫媳妇连连点头退出去。柳镇长朝我一笑,说,大作家,你在水泉村呆了有一段时间了,就没听说小大夫媳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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