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锦簇

作者: 侯德云

1

进入腊月,气温不降反升,反常得很。沈红的举止也随之反常。换一身旧衣裤,戴一顶遮阳帽,舞舞喳喳,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灰尘发起攻击。上班前、下班后、双休日都手脚不闲,不亚于全民创建卫生城的劲头。大冬天在室内戴遮阳帽,搞的什么名堂?老张起初感到不解,见沈红打扫棚顶才恍然明了,不是遮阳是遮尘。

攻击从厨房开始。厨台、橱柜、抽屉、灶具、水槽、抽油烟机、锅碗瓢盆、地砖、冰箱、冰柜,都用洗洁精细细搓揉一遍。随后是餐厅、客厅和卧室。餐桌、餐椅、窗台、沙发、沙发与墙壁的缝隙、茶几、地板都一一扫射到位。或站,或蹲,或跪,或匍匐,以标准战术动作步步推进。最后一役是各房间的窗户。历时半月,宣告大捷。老张注意到,光是小娴的房间,沈红就整整鏖战三日。

以往,春节前的大扫除都是请钟点工。一次请三四个,耗时半晌即可。老张记得,前年腊月十六,在他的书房,一个梳着梨花短发的中年女子一边擦拭花盆,一边用狐狸眼撩他,一边跟他搭讪:“这样的大扫除,一年一次就可以。”老张坐在书桌前,面对电脑敲敲打打,闻言头也不抬,说:“走时留个电话,明年还请你们。”梨花短发笑笑,放下绿植,趋前三步,跟老张交换手机号码,还随手加了微信好友。老张的网名是本名,梨花短发用假名,叫“梨花开”。梨花开临走时说:“张老师是老师吗?”老张轻轻摇头:“不是。”梨花开将脑袋缓缓一绕,瞅瞅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和老张身后的一排书柜,做好奇状问一句:“张老师怎么有这么多书啊?”老张笑而不答。梨花开说:“真是羡慕张老师。”老张嘴角向上稍微一提,还是不答。

去年春节前,受新冠疫情影响,瓦城处于半封闭状态。沈红居家办公。说是居家办公,实质是闲得无聊。人闲话多,在小娴回不回家过年的问题上,沈红再三询问老张。老张态度鲜明:“千万别回,病毒看不见摸不着,途中不小心沾上咋整?”老张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卡着别扭,连贴对联这种必修课都差点挂科。沈红也是,整日郁郁,没心情大扫除,也没心情办年货。年夜饭,照例邀请同城的父母一起来吃,却懒得包饺子。谭瑛看不下去,亲手包了几碗韭菜虾仁饺子。这是老张的最爱,却吃得没滋没味。

时隔一年,沈红像变了个人,亢奋得让老张有点不适应。酒后归家,已近午夜,老张见沈红还在客厅里忙碌,忍不住说:“找梨花开她们几个来打扫一下不就行了?”

沈红正在擦地板,左臂撑地,右臂一伸一缩,闻言停手,歪过脑袋,瞅老张:“梨花开是谁?”

“哦,”老张的脚在拖鞋里拧了一下,赶紧将身子摆正,回话说,“就是以前找的钟点工。”

沈红恢复了手上的动作,边擦边说:“她们要价太高,一上午花了三百多块,不合算。”

老张蹀蹀入了书房,掏出手机,划屏,找到梨花开,点一下,再一下,拉黑。划屏同时,脑袋里响起歌声:“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老张心说,拉黑也好,省得一遍遍回她“节日快乐”。对微信上的诸多口水问候,他早就烦得不行,可偏偏有人乐此不疲。个中缘由,他想得脑仁疼,想不通。

隔日上午,沈红推开书房,老张抬头一瞥,眼风里画一串问号。

老张的书房,有个关键词叫凌乱。一些书站在书架上或者书柜里,一些书躺在拐尺形状的书桌上,一些书堆在床头。他在书房里放置了一张单人床。他喜欢躺着读书。躺着读书,沈红没意见,但看不惯老张的凌乱,趁他不在家拾掇过几次。老张每次都气哼哼对沈红说:“你知道什么叫整齐?什么叫有序?想找啥立马就能找到,就叫整齐有序。你这么一弄,好多想看的书都找不到,添乱是不是?”如此这般反复发作,沈红才有所收敛,但老张每次见她进书房,总是眼皮一张,拔高嗓门说:“什么事?”

“拿花。”沈红脚步不停,直奔窗台,抱起一盆天竺葵。这次没等老张发问就率先开口,出息了,还会抢答了。

“拿花干吗?”老张不解,满眼狐疑。

沈红脚下一顿:“你女儿要回家了。”

老张眉毛一扬:“啥时候?”

“下周一,”沈红说,“我把房间给她布置一下。”

老张垂下眼皮:“还有好几天,你着什么急。”嘴上这么说,心跳却倏尔加速。

沈红从书房里拿走三盆绿植,都放进小娴的房间。老张随她,再无一语干涉。

双休日,沈红开始布置客厅和餐厅。一大捧雏菊,分插两瓶,一瓶放在餐桌上,一瓶放在茶几上。四盆绿植,一盆仙客来,一盆蟹爪兰,两盆秋海棠,都开得正艳。沈红一手一盆秋海棠,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看得出,她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摆放。老张刺她一下:“买这么多花干吗?给自己找麻烦。”沈红陡然扭头,门缝眼眦成三白眼,狠兜兜说了句:“等小娴回家,你再用这语气跟我说话,指定不行!”

类似的声讨语,沈红以往也多有发布。她特别擅长转移斗争方向,抛开事端,只论态度。老张他爹活着的时候,经常对老张他妈说:“叫你别打岔你偏打岔,你这人就是爱打岔。”看来沈红跟老张他妈一样,也是个爱打岔的人。老张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所有女人都爱打岔?

老张缩回个人领地,带上门,盘坐禅椅,上身前倾,小臂附在书桌边缘,摸到鼠标,唤醒电脑,直愣愣盯着屏幕,眼前一片雾霾。

老张把自己的读写之隅命名为“苔花书房”。此语取自袁枚的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任谁一听便知,个中自勉意味很浓。为此他提前离岗,做了闲人,告别喧嚣浮华与温颜强笑,沉淀于读写之中。作为资深文学痴迷者,他知道在当今文坛,自己不过是个小角色。可这又如何?苏东坡自诉“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这话拿到老张身上也适用。

老张曾一脸酒意向沈红坦陈:“有一种隐居,叫隐于书香。”

父母已过世多年,该尽的责、该操的心,老张早已尽到操到。岳父岳母身体健康,且有儿有女,还轮不到他这个当女婿的瞎操心。对他而言,要说心里头有牵挂,那也是牵挂独女小娴。说牵挂有点勉强,严格说是愧疚。他对小娴怀有愧疚感。年龄日增,愧疚日增。驱不散,躲不开。

老张对小娴的愧疚感,在小娴上大学前暴发,一发而不可收,像山洪。开学日期临近,老张忽而意识到,他跟小娴是一株老柳与一条柳枝的关系。小娴这一走,等于老柳的一条纤枝被人剪掉,去一个陌生地域,扦插、生根、发芽、成长,长成另一株柳树,与老柳遥遥相望。小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老张眼里就是一把可恶的剪刀。

老张决定亲自护送小娴去学校报到,为此他拒绝了一个文学笔会的邀请。历时半月的北国边疆行,机会难得,可问题是,小娴的报到日恰好在笔会期间。

小娴读高中的三年,也是叛逆心较重的三年。高二文理分班前,小娴的班主任给老张打电话,话说得直白,让小娴选文科,不光985没问题,进京也没问题。不用老师说,老张也倾向小娴读文科。道理明摆着,女孩读文科比读理科要轻松得多。

当晚十点,小娴放学回家,刚吃完蛋炒饭,老张便喊她到客厅。小娴一边用餐巾纸抹嘴巴,一边瞅着电视屏幕。电视里正在播放洗发液广告。显然,老张的郑重其事,对小娴的吸引力还不如一则翻来覆去腻歪人的广告,这让他多少有些气馁,瞬间决定,放弃事先设计的谈话方式,用数学切入话题。

“要分文理班了是不是?”

“嗯。”

“说说你的真实想法,选择文理的百分比,各占多少?”

“理科,百分百。”回答很干脆。

老张一愣。倘若小娴选择理科的百分比在七十,他还想调用一些大道理小道理,把她往文科的方向拽一拽,面对百分百,他一腔无奈。

“谈话结束,你忙自己的吧。”

小娴把擦过嘴巴的餐巾纸放到茶几上,起身离开,马尾辫在脑后晃了几晃,甩出一句:“同学们说,笨蛋才读文科。”

小娴的叛逆,对老张而言,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想不起来,但他永远不忘搬新家之前的那一次。星期天,老张和沈红带小娴去逛家具市场,给新家添置家具。沈红设想,给小娴买一套组合式家具,衣柜,书架,写字台,有序组合,占满一面墙,既整齐,也美观。小娴对此没意见。可简简单单一件事,却引发一场冲突。在家具城转得腿酸,结果是,老张和沈红中意的,小娴都反对,而小娴看中的一组,老张和沈红都不满意。不满意的原因,一是颜色不对,蓝白相间,与别的栗色家具不协调;二是材质让人犯糊涂,不是期望中的木质。观点对立。可任你唾沫飞溅,小娴一点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她把脸扭向窗口,对窗外的一棵银杏树说:“不买这种,我就不到新房里住了。”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争的?乖乖妥协。根据自家墙面的尺寸,向卖家预订一套,没承想,拖了两个月才到货,为此老张跟卖家吵了又吵,生出不少闲气。

那时候老张就有预感,小娴的叛逆会愈演愈烈。

高考在老张和沈红的焦灼中结束。沈红对老张提出,高中三年,把小娴憋得够呛,也累得够呛,打算带她出去转转,放松一下。老张无异议,只是单位里杂务缠身,不能一路陪同。

小娴的高考分数是老张最先知道的,在公布分数的当晚。网上的查询时间是八点,沈红和小娴在上海的一家宾馆里等消息。不到七点,老张就坐到电脑前。时间慢下来。很慢很慢,慢得让人心慌。老张想起他曾买过一盒藏香,取来三支,点上,插入兰花盆,双手合十,心中念念有词。藏香燃得很快,须臾,长长的香灰弯起来,弯成一组阿拉伯数字。此前,小娴的估分是595。那一瞬,老张觉得,头上三尺可能真的有神明,即刻给小娴打了电话,说藏香的事,小娴不信。一小时后,老张又给小娴打电话,重复说:“真的是600,网上查的。”小娴欢呼,一再说:“怎么那么巧啊!”

小娴的考分超出老张的期望值,根据过去五年本省的高考录取分数来衡量,小娴可进985,也可进京。老张希望进京,小娴摇头,怎么说都摇头,马尾辫一跳一跳。

摩擦系数加大,对话涩感明显。

“那你自己说,想去哪儿?”

“川大。”

这回答让老张感到突兀。

“为什么是川大?”

“《科幻世界》在成都。”

“什么世界?”

沈红插话:“《科幻世界》,小娴最喜欢的杂志,从小学订到现在。”

喜欢一本杂志,就要到编辑部所在地去读大学,这话说出去谁信?可老张又不敢不信,小娴脸上的表情摆在那里,似乎是说,不让去成都,她就不上大学。

妥协吧,妥协。对老张来说,妥协是常态,不妥协倒反常。早年他是对沈红妥协,大到买房买车,小到装修风格、沙发式样、窗帘颜色等等,跟家庭有关的大小琐碎,无一不是沈红做主。他的发言权被牢牢局限在书房之内。

厚厚一大本《2010高考填报志愿指南》摊在小娴的床上。老张和小娴,趴在床上翻看,从晚饭后哗哗翻到后半夜三点,才好歹把志愿表填上。首选当然是川大,可没有小娴特别喜欢的专业,只勉强接受一种,学制五年的建筑学。老张在心里头叹气,建筑学就建筑学吧,五年就五年吧,瞅着好歹比土木工程要干净点。

在高考志愿表上,小娴填写的所有院校都把建筑学作为专业首选。不知底细的,可能会误以为这孩子对建筑学有多深的爱。只有老张知道,当然小娴自己也知道,她一点都不爱,她是百害相权取其轻。

老张的送行计划后来成为泡影。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拍了胸脯,说保证会把小娴平安送到学校,请叔叔阿姨一百个放心。说这话的是小娴上届的学兄,考的也是川大。老张对“程咬金”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挤出一脸笑容,连声道谢。他知道,他铆足力气的所谓送行,终点是滨城机场。

在机场,老张眼巴巴瞅着小娴通过安检。目光如穹,笼盖小娴的背影。队列缓缓移动,目光也缓缓移动。老张期待某一瞬,小娴能回回头招招手,不管是冲他还是沈红。结果没有。安检一过,小娴快步前行,一分一厘的犹豫都没有。老张心里泛酸,但还控制得住。下午两点,从机场赶回瓦城。两位好友,也是本届高考生的父母,已在饭店等候多时。进门就开喝,一直喝到五点半,吃晚餐的客人陆续进店,才撤了酒席。他们有共同话题,一直说一直说,菜吃得不多,酒喝了不少。沈红事后说老张至少喝了八两白酒。回到家,老张拱进书房,扑到床上大哭。沈红怎么劝都没用,号啕半小时不止,双肩颤动,像刚刚启动的手扶拖拉机。沈红后来对老张说:“从没见你这么失态。”沈红还说:“你爹死的时候你都没这么哭过。”老张不语,心里在想,四川那么麻辣的地方,不知小娴是否吃得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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