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
作者: 黑铁及禄山叛,露檄数国忠之罪。河北盗起,玄宗以皇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监抚军国事。国忠大惧,诸杨聚哭,贵妃衔土陈请,帝遂不行内禅。及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旧唐书·列传第一·后妃上》
1
“小姐,若有来世,小玉还愿随侍您左右。”坐在他斜对面的小玉念道。剧本挡在面前,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见纸页随着高低起伏的语调晃动着。
小玉心意已决,要替主人赴死,语气中满是慷慨与豪迈。
他心想,小玉难道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该驿卒了。”太子提示着,以掌控全局的导演的身份。
他回过神来,随口道:“小玉姑娘,请受三郎一拜。”
驿卒并不是重要角色,台词不多,他早已背得纯熟。
“带上情绪。”太子说。
他把剧本放在膝头,看着太子。
“有问题?”太子问。
“在这里三郎该是什么情绪?”他问。
太子还没说话,一旁的皇帝啪地合上纸扇,在剧本上指指点点着:“当然是感激。三郎对贵妃一见钟情,决心救她,婢女小玉冒名替死,刚好成全了他们。”
“感激自然是有,但不应该只是感激。”
“还有点惋惜吧,毕竟小玉就这么死了。”
“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愧疚?”
“小玉原来不必死的,禁军要杀的并不是她,而是贼本。”
“贵妃一家对小玉有恩,她以死相报,这不是很正常吗?”皇帝说。没等他开口,皇帝又加了一句,“驿卒的台词没多少,背过了该研究研究剧本的,这都已经围读了,剧情还没闹明白。”
诚如皇帝所言,在人物小传里写得很清楚,小玉是犯官之女,贵妃的三叔怜悯她孤苦无依,带回家里做婢女。她和寄养在三叔家的贵妃一起长大,随着贵妃嫁入寿王府,又陪着贵妃出家,再辗转进宫。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并没有人逼小玉,她也没有把柄在他们手里,她完全可以服侍贵妃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再尽己所能将贵妃安葬,便是成全了主仆之义,又何必主动提出要赴死呢?”他说。
“我刚不是跟你说了……”皇帝有点急了,他却不容皇帝说完:“小玉是为了报恩,你刚说过。但你别忘了,小玉和贵妃除了主仆名义,还有姐妹的情分。贵妃的三叔杨玄璬是河南府士曹参军,官不过从七品下,俸禄微薄,一大家子住在洛阳。神都米珠薪桂,想来他们的日子不会好过。贵妃和小玉,同样寄人篱下,同样幼年失去亲人,相似的境遇让她们同病相怜。贵妃在马嵬坡,先是收到族兄杨国忠父子的死讯,权倾朝野的诸杨倒台,又得知太子串谋龙武大将军率禁军逼宫,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为了自保,竟然默许要她死,向来对她唯命是从的高力士不时催问她死了没有,从前的丈夫寿王也巴不得她赶快自尽,好拿着她的尸体去邀功,消除皇帝的猜忌。这马嵬驿中,只有个小小的驿卒和小玉希望她活下去。她已经众叛亲离,万念俱灰,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即便她同意了三郎的请求,又怎么忍心让情同姐妹的小玉替她赴死?”
皇帝低着头,一折一折地打开折扇,仿佛素白扇面上以小楷写就的《长恨歌》里会有答案。
歌声和着欢呼声在楼板那头隐隐地响着,因为他们排练的缘故,原定在书吧放映的演唱会被挪到三楼。1994年的情歌唱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公元756年的悲剧却在上演“宛转蛾眉马前死”。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小玉咳了一声,他却没看她的脸。
“假如贵妃如此自私无情,驿卒还会去救她吗?或者说,她配被拯救吗?”他问道。围坐一圈的人们,全都沉默着,包括坐在小玉对面的贵妃。
“三郎有任侠气,要救心爱的贵妃,但并不等于他可以牺牲掉无辜的小玉。一句‘小玉姑娘,请受三郎一拜’,太轻佻了。”
他把剧本扔在椅子上,说:“我出去抽根烟。”
2
打火机嚓嚓响了几次,只是溅起微弱的火花,他不得不背过身去,扯起外套挡住风。他刚吐了口烟,就被凛冽的北风给灌了回去,激起一阵咳嗽。
“三郎,今天你可有点反常啊。”小玉说。
他还在咳嗽,顾不上回答,小玉帮他捶了几下,捶得后背空空作响。
这么大手劲,哪像是个女服务员?他心中感叹。
在参演话剧之前,他和小玉原本认识,只是没怎么说过话。
那时他已不再热衷于为周末登山规划路线,装备都已打包送人,百无聊赖,意兴阑珊。也许是因为他厌烦了形单影只,于是在网上搜寻各种同城活动,混迹于各种各样的人群中,消磨周末时光。一来二去,他就喜欢上了这家叫作印象的书店。他每晚都会到书店二楼的书吧里读一会儿书,有的是他带去的,有的是书店的。书吧平时晚上人不多,只有几对附近高校的大学生来自习。到底是不是来自习的其实不重要,毕竟身在恋爱中的人,无论做什么,只要是在一起,就都是甜的。这甜不唯二人专有,亦在人群中激起涟漪。到了周末,书吧会放一些老文艺片、纪录片或者音乐会,大多和爱情有关,他就选个角落的位置,静静地看,一俟曲终人散,再默默离开。
小玉并不是每天都在,她在时,他会自在一些,因为小玉并不像别的服务员那么“敬业”,为了销售业绩总是向顾客殷勤推荐饮品甜点以及寄卖的文创产品。
小玉在时,他才会点上一杯咖啡,美式,不放奶和糖,只有醇厚的苦。随着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小玉的“喝点什么”与他的“来杯美式”都被支付宝到账提醒取代。但“请慢用”和“谢谢”却从不曾被省略。
他喝了口咖啡,准备继续读书,却听见说笑声。三个男人沿狭窄的楼梯依次走下来,矮个儿的请另外两个在一张桌前坐下,然后招呼小玉给他们各来一杯卡布奇诺。“都是朋友,以后书吧你们随便用,排练谈事都没问题,事先跟店长打个招呼就行。”矮个儿的说完就上楼了。余下的两个窃窃私语,他们先是打量了一下书吧里的顾客,继而把目光停在了他身上。他们轻声说了几句,点了点头,然后那个身材高大的坐到他对面说:“这位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演我们的话剧?剧本是我写的,叫《马嵬坡》,讲的是杨贵妃人生中最后的24小时。我们觉得你的气质很适合其中的一个角色……”
他很惊奇,因为在他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表演的经历——当然,小时候参加大合唱的那种不算——在这方面他也从未对自己抱有任何期待。接着是激动,他甚至能听见胸腔里一下一下鼓动响起的声音。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上一次还是他在大学食堂里,准备和心仪已久的姑娘说些什么的时候。
那天晚上男人说了许多,他记得的只有关于自己要出演的角色——大唐马嵬驿的驿卒,名叫张龙驹,人称三郎,一个带有任侠气的青年。在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贵妃去死时,他却对她一见钟情,不可挽救地爱上了她,不惜冒风险,要携她出逃。
书吧的顾客就这样被一个个拉进来,小玉也被选中,临时拼凑的剧组渐渐成型,于是他和小玉的关系亲密了一些。他有好几个角色,除了驿卒张龙驹,还有例如禁军兵士、小太监、太子近侍之类的,大多没有台词,或只有几句,小玉也是。他和小玉对词的机会多了许多。久而久之,人们看到他和她的眼神多了些许暧昧。皇帝一次扯着纸扇摇头晃脑地念着,开玩笑说:“‘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婢女配驿卒,龙套配群演,门当户对,天生一对。”
皇帝可能并不知道小玉来自北郊那个民风彪悍的厂区,也不知道她从前练过许多年长跑,更不知道她有着很强的“动手能力”。那次要不是贵妃一直拦着,恐怕皇帝陛下会很难堪。
他觉得如果不是性别对不上,其实他和小玉应该对调一下。相对于小玉说干就干的果决,他的想法要比行动丰富很多。在排练时,客串太子的导演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并未发表任何意见。时间久了,大家都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因为不是主角,他往往被人忽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虽然他对上台表演很兴奋,甚至跃跃欲试。
正如小玉所说,今天他有点反常,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拿到剧本大概有一周时间了,剧本他通读过几遍,关于他的段落,他用红笔画了标记。先是朗读,一遍接一遍,等到读得顺畅了,再试着背诵,有时候出声,有时候不出声。他常常在上班的路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台词,那是上一个人的,或者是小玉,或者是贵妃,然后他就要接续下一句,再之后又是别人的,就这么一句一句对下来,整个段落就顺了。有时他会不自觉地背出声,引得一旁的乘客投来奇怪的目光。
再之后,就是对着镜子背诵,出声的那种。在背诵之前,他会做一些基本的发声练习,还有几个简单的动作,活动口腔肌肉,以便能更灵活地控制它们。这都是和贵妃学的。贵妃是剧组中为数不多的专业演员,虽然她只是在歌舞团伴舞,但并不影响她以导演助理的身份协助排练。用她的话说,“他们这些非专业的嘴都松”,需要多做一些这样的训练。对他而言,这样的训练是一种仪式,把自己从一个现代都市青年变成了天宝年间的三郎。但这仪式貌似从未成功过。他原以为是嘴松的问题,但他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当他盯着镜中的自己,抑扬顿挫地说着三郎的爱慕、三郎的渴望、三郎的大胆与三郎的抉择,却总像是在替另一个人解说与分辩。他无法进入三郎的内心,也无法让自己成为三郎。他做不到像太子那样。
太子在排练时会做一些示范,比如即兴表演一小段,当太子说出“不是我要她死,而是大唐”的台词时,他看到灯光照在太子的脸上,那张脸除了额头和双眼外,其余都隐入暗影中,脸上满是阴鸷、欲望与疯狂。太子忽然抬起头,脸上是那副温和中带点戏谑的神情,他们常见的那种。太子说:“台词得到这个地步才行。”在热烈的掌声中,他忘了鼓掌,因为他感到恐惧,他觉得太子的表演近似于巫术,让千年前的某个鬼魂附体于表演者,于是表演者便被鬼魂所操控,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都不再被自己左右。
当然,这是他表面上的理由,还有些别的原因一直让他惴惴不安,他说不清,也从未诉诸人。今天不知怎么了,他忽然有种要把它说出来的冲动。
“三郎的问题并不在他的身上。”他弹了弹烟灰,烟灰星星点点随风飘散在暗夜中。
“在我身上?”小玉搓着手问。
他摇了摇头,马路对面的公园里,几对男女在冻实的小湖上放起焰火,先是闷响,几个光点缓缓上升,然后陡然炸响,溅起满天绚烂的星光。只那么一瞬后,星光就消散不见,暗然退场,将舞台又让给暗夜。
“三郎,其实我想说,咱们的交情是交情,但戏是戏。你再怎么舍不得,小玉还是要死的。”小玉随他看着流散的星光,有些踌躇地说。
他苦笑,没想到答案会向另一端发展,他从没注意的一端。
小玉以为他在乎的是戏外若有若无的温情,可他真正在乎的,却是戏内那突兀的残忍。贵妃和三郎对小玉的残忍。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其实问题出在贵妃那里,小玉本该知道的。
3
贵妃和寿王也是书吧的常客,他和他们没说过话,但也算得上熟人。他们向来出双入对,从不独来独往。他不太确定他们是什么关系,说是情侣,却少有羞涩;说是朋友,却多有亲密;也不是情人,因为他们之间少有暧昧,却多了点肆无忌惮。如果说他们是夫妻,那顶多是半路夫妻。后来听皇帝讲起八卦,他才得知,自己的猜测部分是对的。他们这对夫妻并不是半路走到一起,而是半路选择分离。
皇帝还说,原定的皇帝并不是自己,而是寿王。至于为什么,皇帝不甚了了。
皇帝当然不知道,因为那时皇帝还没进组,剧本上也没有寿王这个角色。
其中的缘由,他也是听客串龙武大将军的编剧说的。
龙武大将军和他住得很近,只隔两条街,所以每次排练后,他俩总要一起走,先步行一段,搭乘公交车,再换乘地铁,二号线倒一号线,出站后各奔东西。
在路上,龙武大将军会说很多,他大部分时间是静静地听,偶尔说一两句,并无实在意义,只是做做样子,让这场一个人的对谈气氛不那么尴尬。
在他看来,龙武大将军天生是做编剧的人——对这个世界和周遭的人总有许多看法,也有要表达的欲望。龙武大将军外表看起来很威武,符合禁军大将陈玄礼的外貌特征,肩宽背阔,头颅硕大,身高出众,高人一等。但实际上,龙武大将军的内心却很柔软,或许是他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的人生变故,也可能只是性格上的软弱,一点小事,甚至只是天气没那么晴朗,都会让他垂着头,嘟囔一些伤感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