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事

作者: 黑铁

1

他接了个电话,他爸的。电话里他爸一反常态,语气和缓许多,全无一家之长的权威。他爸让他有空回家一趟,帮着拉点东西。他追问了一句:“家里没出啥事吧?”他爸说:“能有啥事,一切正常,每天就是仨饱一倒,中间你妈跳广场舞,我去遛臭臭。”他爸说完就撂了电话。最后这句老头说得铿锵有力,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做派,让他放了心。

第二天趁着午休,他开车回父母家,开门的是他妈,还有臭臭兴奋的叫声,但没见他爸。他问:“我爸呢?”他妈一边给他找拖鞋一边说:“吃完饭就跑了,说是给臭臭买新球。就一个破球,非得大老远跑一趟。再说臭臭那个球也没啥毛病,玩得挺好的。”

他说:“昨天说好来拉东西的,他也不等我来了再走。”

他妈说:“他啊,就是算准了点才跑的。”

他问:“啥意思?”

他妈说:“你爸啥样你还不知道?场面人,别人说两句好听的,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猛劲拍胸脯子,回头干活儿的时候就找不着他了。”

他刚坐沙发上,臭臭就叼着小球跑过来了。臭臭把球丢在面前,抬头看着他,尾巴甩得欢快。他拾起那个红白蓝相间的绳结球,轻轻抛向厨房,臭臭追着球跑走了。

他妈叹了口气,说:“反正呢,这事也不能说你爸办得不对,都是老同志,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吧!”

他问,“到底是咋回事?”

他妈说:“你还记得你赵叔不?”

他想了想,从前他爸不少同志都来过他家,脸熟的能有四五个,但具体哪个姓赵,他的确想不起来了。

他妈见他一脸迷茫,说:“你说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这么差呢?你爸那些同志全是大老粗,来了就是喝酒瞎扯淡,就你赵叔,啥时候来咱家都是嘱咐你,小子,你得好好学习啊,要不然长大了没出息,就得跟咱们一样当工人。”

他妈这么一说,他忽然有印象了。的确是,赵叔爱穿皮夹克,身上总是一股熟牛皮味。也不知道是自来卷,还是烫的,反正一年四季头上都是曲曲弯弯的。赵叔有点水蛇腰,含胸驼背,头向前探着,再加上肺子不好,说话时总伴随着丝丝的呼吸声。于是赵叔的忠告,总显得格外意味深长。赵叔今年也应该六十多岁了,厂里人活得都糙,年轻时候干活儿不惜命,可劲造,中年以后全都找补回来了,大多有一两样慢性病。很多厂里人在这个年龄已经不在了。

他问,“是赵叔出事了?”

他妈沉吟不语。

臭臭又叼着球跑过来了,见他和他妈都没动,叫了两声。他妈把球扔得远远的,说:“臭臭,上一边玩去。”

他妈说:“是小艳,没了。”

他感觉有点发蒙,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小艳?”

他妈说:“你赵叔的闺女,赵艳啊!”

算起来,赵艳比自己还小好几岁,他没见过,就是老听他爸他妈念叨,说老赵两口子累死累活,就为这么个宝贝闺女。厂办学校教学质量不行,小学中学都是,而且到高中就封顶,再往上只有技校。自从他知道有赵艳这么个人起,就听说她在各种各样的学校借读。小学是白塔小学,初中是一〇七,高中又去了矿中。他之所以对赵艳的学历如此了解,全是因为他妈总以她为榜样,让他好好学习,动辄就是以“你看看人家小艳”开头,洋洋洒洒说上半个钟头。后来赵艳考上了吉大,赵叔见谁都眉开眼笑的。按理说水蛇腰也该直了,可他见到赵叔时,却发现他更佝偻了,还比以前瘦了不少,扎着旧皮带的腰在皮夹克里边晃晃荡荡。等赵叔走了,他爸说:“小艳终于考上个名牌,在厂里也算出奇冒泡了。不过在外地上大学,得钱霍霍了,你赵叔还得去木材市场扛四年麻袋。”他爸说得不假,赵叔常年夜班,在工段盯几个小时,回家睡觉,天不亮就得起来,做完早饭吃一口,就骑车去厂区西北角的木材市场等活儿,有时是收拾边角料,有时是给刨花装袋,一干就是一天,中午为了省钱也不吃饭,下午三四点钟回去做完晚饭补一觉,就又得进厂上班。本厂像这样在木材市场打零工贴补家用的工人不少。木材市场里的小老板都是南方来的,特别认老乡,挣得多的俏活儿轮不上他们本地的。他爸曾经跟着去过两回,就再也不去了,一提这事就恨恨地说:“就这帮南蛮子,我就是饿死也不伺候他们。”可赵叔一直没断过。

后来赵艳毕业,在本市的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又找了个男朋友,姓曹,吃公家饭的,据说家里条件不错,长得还挺帅。婚宴在市里办的,北陵公园旁边一家挺有名的宾馆,档次不低,让参加过婚礼的他爸他妈念叨了好些日子。

他说:“赵艳今年才多大,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屋里只有他俩,但他妈还是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对外说是心脏病,急病走的。其实是小艳自己想不开,鞋是在浑河边找着的,人捞上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他一愣,偶尔会读到有人轻生的新闻,但当这种事真发生在身边,他反倒有点不敢相信。他感觉自己的情绪不太好调整,按理说应该难过,但因为从未见过她,所以这难过总像是临时拼凑的。他有的只是迷惑不解,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赵艳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

球又被叼回来了,他妈没再把球扔远,而是抱起臭臭,轻轻摸着头。臭臭眯着眼睛,神情很是享受。

他妈既没看他,也没看它,而是望着窗外说:“人哪,这命可真说不好,你赵叔累了一辈子,眼看着盼到头了,可谁能想到最后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小艳也是的,太要强,我跟你爸从小看她长大的,没想到她心这么硬。就算杂志社黄了,年纪轻轻的,就再找份工作呗,人家小曹说两句她就受不了,天天干仗。咱也不理解啥叫抑郁症,咋就把人整得一点耐心烦都没有。闹到最后怎么样?婚也离了,孩子也归人家了,心一横走了,让爹妈怎么活……”

他妈不说了,臭臭可能是突然感觉头顶有水滴落,抬头看着他妈,呜咽了两声,眼神潮乎乎的。

2

他妈拧开那把旧锁,拉开铁皮门,顺手拽了门边的灯绳,昏黄的灯光亮起,地上摆着两个纸箱。

按照他妈的说法,这两个纸箱,便是赵艳留在这世上的全部物品。

他妈说离婚前赵艳就回娘家了,很多东西扔在浑南还没来得及收拾,如今赵叔也没那个心思要了。白事是在厂里办的,原来的老工会主席主持,找礼仪公司、订席、出殡,都是不少老同志跟着帮忙张罗的。出了事以后,赵叔还能勉强走动走动,赵婶连床都下不来了。老主席说:“孩子生前喜欢的东西,都让她带走,于是赵艳日用的和衣服都烧了,但其他东西,像电器什么的都没烧,殡仪馆也不让。”赵叔没那个心思管这些东西,他爸主动说帮着处理,就都拉到自行车库了。

“完了呢?”他问。

“完了这不就喊你了嘛,你爸但凡能自己处理,也不带找你的。你爸临走时候交代了,不行就开车找个没人地方一扔。”他妈说。

真要这么处理倒也方便,但如此对待一个人的遗物,未免有些不敬,况且还是个熟人。

但他没说什么,就现在这个架势来看,这事一定是要交给他处理了,先拉回家再说,至于怎么办,容后想办法吧。

他见纸箱上各贴了张小红布条,问这是干啥用的。他妈说:“我贴的,寻思着能避避邪吧,毕竟是横死的。”他听了,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在搬箱子时感觉手上潮热,满是汗水,渗进硬纸面里,摩擦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有些后悔没戴副手套来。

下午下班,车开到家楼下,他忽然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是出于好奇,也是出于担心,担心里边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他划开封口上的透明胶布,第一箱里除了几个笔记本和零零碎碎的文具,装的全是书,从《乔布斯传》到《江城》,从《稻盛和夫经营学》到《白夜行》,种类挺杂,都很新。有一本很旧,他拿起随手翻开,在一段话下画着纯蓝的线:“后来,当我们的情况变了,有了孩子,等等等等,弗兰总会想起在巴德家的那个晚上,觉得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但她错了。改变是在那之后来的——而当改变真正出现的时候,却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什么可能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事似的。”

那段线屡屡被水渍打断。他甚至看到了水滴下落后,将纯蓝色一点点洇开,在横平竖直间蔓延成不规则的圆,时间又将水分一点点吸干,洁白光滑的纸面被抽缩出褶皱,和残留的水渍证明着在彼时此处曾被打湿过。

另一个箱子里放着个黑色的电脑包,里面是台笔记本电脑,面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贴纸,有些他能认出来,例如奥特曼和汤姆杰瑞,更多的他则不认识。现在孩子们看的动漫,他大多没看过。不过笔记本的型号他认出来了,X220。虽然现在看来,这个机型老旧了些,但升级一下硬件,换个固态硬盘,日常办公还是不错的。尤其是X220的键盘,布局合理,盲打起来,行云流水,再加上键程回弹的触感,打字时简直不是在工作,而是种享受。“原来她也用X220。”他想。

他的指尖触到已经泛起油光的键帽,还有弹性十足的小红点,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把笔记本电脑塞回包里。这时他才注意,包里还有个Kindle阅读器,带着玫红色的保护壳。

下面还有个小纸盒,他打开后,很是意外,因为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磁带,还有一个随身听。他恍然记起,从前上学的时候,这东西很多人都有,包括他。一到下课,教室里就会响起此起彼伏唰唰的倒带声。他们会把圆珠笔插进齿轮,然后一下一下地甩,磁带随着转动。谁也说不清这是哪位高人的发明,但发明的初衷大家都心知肚明——省电,毕竟干电池也不便宜。他大概瞥了一眼摆在上面的几盘磁带,有李贞贤,有安在旭,还有个组合,韩国的,五个男人,发色艳丽,妆容浓艳,神情冷漠,造型夸张。这杀马特风格的组合原来特别熟,叫什么来着,他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像是似曾相识,而且就在身旁,看着自己遗留下的这些东西。

这感觉让他吓了一跳。

他忙重新封好箱子,扔在后备厢里,决定先去找老常聊聊。

老常其实并不老,跟他一届的,不一个班,但都是厂里子弟,从小玩到大。老常这个称呼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喊开了。老常的少年老成,一方面在长相,另一方面在打扮。他常穿着法兰绒西裤,下边是皮鞋,上边是白衬衫,领口系到最后一个扣子,下摆塞进裤腰,用一条皮带扎紧,外边还穿着个咖啡色的灯芯绒夹克,袖口带扣那种。其实现在看来,这么穿还挺帅的,颇有点少年绅士的气派。可能是老常爸妈受电影《英俊少年》的影响太深,所以把老常打扮成了这样。但他们那帮梳着郭富城式分头的,并不理解这种七八十年代的欧美复古风,没事就当面喊老常,或者常老师,弄得老常很窘迫。

高考落榜,老常进了厂。等他婚礼上再遇到老常时,几乎没认出来。尽管老常的脸没怎么变,只是圆润了一圈,但理了个寸头,有一撮挑染成银灰,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半腰皮靴,说话的样子也变了。穿灯芯绒夹克的老常语速快,总是让人感觉含混不清,而穿皮夹克的老常说话时慢条斯理,嗓音浑厚,每一句都带着来自胸腔的共鸣。不过老常有一点没变,那就是左手插裤兜的习惯。

他直接去了老常的店,因为他觉得这种事通过电话或者微信问有点唐突。他进店的时候,老常正坐着叠纸元宝,身前扔着三个塑料袋,一袋原材料,两袋成品,黄的或者白的,连同屋里堆着的金童玉女、豪宅宝马以及iPhoneX,把夕阳投射到天花板上,映出一片璀璨的纸醉金迷。老常见是他,一愣,扔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一脸肃穆地说:“沈哥,有事?”

他说:“没啥大事,就是有点问题找你咨询咨询。”

老常脸上的肃穆倏地消散,代之以微笑。那微笑有些社会,也有些许释然,于是他也暗暗松了口气。

老常把他引到茶几旁落座,他把事大概说了一下,老常一边听一边忙着“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台佛经机在香烟缭绕中轻声吟诵。

老常敬过他,抿了口茶说:“赵艳的事我大概知道,我们这儿除了卖用品,也提供服务,要是找我们,那就省事了。可惜这么多年,凡是老主席经手的白事,我们都接不着。”

他问,“为啥?老主席跟你爸关系不是挺铁吗?”

老常说:“就是因为这个。当初我进厂的时候,是我爸托老主席给办的,连我师父也是老主席帮着找的。办辞职的时候,我师父不答应,可我还是出来了,弄得老主席挺没面子。从此以后他跟我家就断了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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