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的草原
作者: 王樵夫1
“秋天不垛干草,春天死畜成堆。”
“马伴君子,不伴小人。”
“良马比君子。”
这些话,经常挂在阿爸的嘴边。每当阿爸聊起这些,额吉(蒙古语,妈妈)就忍不住笑,她说阿爸的话没完没了,像太阳落山后回家的马,排着队,一串一串的。
一年年,青草冒芽,大雁南飞,骆驼又下了几个羔子,也看不见孩子们的身影。阿爸落寞地对额吉说:“草原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羊在喝水,马莲在开花!”
阿爸在草场上有一处房子。除了他和额吉,在院子里走动的就只有牲畜了。羊群每天回到棚圈里。牛和马在草库伦里溜达,几天回来一次。他们的孩子,曾经每天跟在身后“阿爸、额吉”地叫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都住到城里去了。
定居以后,棚圈附近的草被牲畜踩光了,露出了白晃晃的沙子。半沙化的草场,只有顽强的沙葱和味道浓郁的蒿草冒出头来。
春天,风沙特别大,漫天卷起黄沙,瓦蓝的天空瞬间被搅得混沌不清。沙粒啪啪地抽在脸上,像被无数飞来的针尖,扎得痛。一夜间,毡房外就隆起一溜溜的沙岗子。
退化的草场,让阿爸忧心忡忡。儿子要他们卖了牛羊,搬到城里去。阿爸死活不同意,他闻惯了马粪的味道,喜欢喝新挤下来的牛奶,摸着羊羔子雪白的毛,给它们的嘴巴里灌药。
城里的街道窄窄的,房子像火柴盒垒得老高,整齐的天空被电线分割得七零八碎,看着就堵得慌、闷得慌、热得慌……“街上没有草,遛到哪儿都是汽油味儿。”
他拒绝了儿子,和老伴商量,把牛羊圈起来,先在自家退化的草场上种沙打旺(一种用于改良荒山和固沙的优良牧草)。
为了买种子,阿爸卖了好几只羊。每天天不亮,就和老伴起床去种沙打旺。老牧人哈斯巴根笑他笨,有种沙打旺的工夫,还不如找一片好一点的草场。“再说这鬼天气,热得像下火,种什么能活?”
阿爸也不回话,成天骑着马,在沙地里转悠。
几场雨过后,沙打旺真的活了,几片新蹿出的叶子,嫩绿嫩绿的,把阿爸的心打亮。阿爸似乎又看到了漫山的绿野中点缀着牛羊,他咧开嘴笑了。
棚圈里的羊羔子叫了起来。这几天,阿爸开始准备铁铲子、夹板、小木凳、酒精,要给羊羔子断尾。要断尾的全是改良的绵羊羔,尾巴特长。如果不断尾,遇上跑青拉稀,沾在尾巴上,天长日久就会结成粪疙瘩。如果是母羊,还会把长尾巴尿湿,苍蝇会下蛆。无论公母都要断尾。
断尾和骟蛋一样,牧民都要选择晴朗无风的好天,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太早了会冻,太迟了就有了苍蝇,所以一般在立夏前进行。
阿爸把羊羔子提起来,额吉用夹板夹住羊尾巴,把羊尾固定在木凳上,阿爸拿着烧红的铁铲,刺溜一声一股烟后,大半截尾巴就烫下来了。再用棉花蘸上酒精,涂在断尾上,伤口四五天就痊愈了。
断下的羊尾,用开水烫掉毛,煮熟了,又肥又嫩,但是阿爸从来不吃。
阿爸还要给羊灌驱虫药。阿爸两腿夹住羊,左手将羊嘴扳开,让羊脖仰起,右手飞快地把药灌进去。为了避免漏灌重灌,阿爸一般采用两种办法,一种是灌完一只,打开圈门放出一只;另一种,是把稀牛粪抹在灌过羊的身上,做标记,牧民们称之为“打抹子”。
孩子们小的时候,阿爸最喜欢给他们讲额布格(蒙古语,爷爷)养马的故事。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搬走了,没有人再听他讲了。
阿爸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常常想起那些事。他想不通,那些发生在草原上的事儿,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呢?
额布格会相马,好马驽马一眼就能瞅出来。他扳开马嘴,根据马的牙齿,就能知道马多大的口齿(年龄)。有一年春天,额布格的十几匹马被土匪抢走了,家里没有了重要的交通工具,去嘎查买药看病,只能借亲戚家的马。
额布格想念他的马,每天晚上睡不着,就喝酒解闷,还发脾气。额木格(蒙古语,奶奶)不吱声,孩子们都吓得不敢说话,全家人忍着他。
冬天的一个夜晚,蒙古包外突然响起了马的叫声。额布格提着马灯出去一看,原来是抢走的其中一匹灰色的母马,领着几匹别人家的马回来了。母马咴咴地叫着,带着那些马走进了熟悉的棚圈。
马儿们又饥又渴,不知从哪儿回来的,也不知走了多远。
额布格又惊又喜,大喊:“马回来了,马回来了!”
全家人都跑了出来。看着那匹瘦了的灰母马,额木格激动地上前搂住它的脖子,一个劲亲它的额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腮上挂满了泪。
这个事情一直让阿爸难忘,马是多么懂感情的动物啊,从此他明白了,他这一生都会和额布格一样,爱马,离不开马。
阿爸给嘎查(蒙古语,村)放马,他亲手调教出来的骑马,都是好马,老实,不咬人,不踢人,人们都说阿爸调教出来的马懂事。
20世纪80年代,阿爸曾花了一千元买回三匹马,一匹喜鹊花母马带两个马驹儿。喜鹊花马特别稀少。阿爸高兴地念叨:“有钱难买喜鹊花啊!”
额吉心疼钱。家里的孩子多,要念书,还有老人,用钱的地方多。但是,她对孩子们说:“你阿爸年轻时没养够马,一辈子就爱马,让他养吧。”
过了两年,喜鹊花母马变成了白马,草原上的蒙古马就是这样,过几年就会变成另一种颜色。阿爸逢人就炫耀,开口仍然离不开马:“‘七青八白九长斑’,以后还得长斑呢!”
初冬,阿爸把马群赶到贡格尔河边,河刚结薄冰,阿爸用脚把冰踩破,让马喝水。阿爸踩冰的时候很小心,踩了好几处,冰裂开,才冒出足够多的水,让马喝到。阿爸的鞋常常被水泡湿,一会儿就结了冰,走路一瘸一拐的。
马的警惕性高,不让生人靠近,却非常信任阿爸。它们喝饱了,用湿漉漉的嘴唇去嗅阿爸的手。平时不苟言笑的阿爸咧开嘴,露出半嘴的豁牙。
昏黄的阳光落下来,照着马儿,照着阿爸,河水里的光影就像阿爸的脸一样慈祥。
冬天,贡格尔草原的雪特别大,无论多冷,阿爸半夜总要爬起床,给马多加一些干草,他担心马儿吃不饱。母马若是揣上驹子,阿爸特意给母马加料。他嘴里唠叨:“马不吃夜草不肥,草膘、料劲、水精神,少了哪样儿都不行。”
无论谁骑马外出办事,回来后,阿爸都要亲自饮马。阿爸不放心:“这饮水有说道儿,马吃脏草喝净水,水一定要干净。”饮马的时候,他也特别讲究,不能热饮、暴饮、急饮。他说,马刚骑回来,浑身是汗,这时候不能马上饮马,要拴一会儿,拴得高一点,让马喘匀了气,消了汗。阿爸还说:“要‘一饮三提缰’。”饮马时必须拽几次缰绳,让马抬头,喘喘气儿再喝,这样马才不容易得病。
“我老了,别的想法没有了。我就是想养几匹马,整天放放马,骑骑马,骑在马背上,是最幸福的事情。”阿爸说,“看着一群马在草原上吃草,在天空下跑,我高兴着呢!高兴了我就唱歌,那歌儿从嘴里溜出来,飘出去,就像跟马一起跑呢……”
2
“马就是蒙古人的摇篮。”阿爸自幼长在马背上,现在老了,仍然天天骑马。
“蒙古马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牲畜。别看马的脾气暴,但是对主人忠诚。”他说,“你如果喝醉了,只要能爬上马背,它就能安全地把你驮回家。你信不?”
当年,阿爸当兵复员,本可以在城里分配一份好工作,可是他坚持回草原,当了嘎查的牧马人。“放马是草原上最让男人骄傲的活儿。”那时候,嘎查的马群大,几千匹,加上马的活动范围大,当牧马人非常辛苦,要跟着马跑很远的地方。“只有最能吃苦、最勇敢的人,才有资格干,才会干得好。”
阿爸养着几匹赛马,在那达慕大会多次得过奖。可是,现在的马被汽车、摩托车取代了,马退化成一种旅游娱乐品和蒙古族人的精神寄托,马的经济价值也随之大幅下降。
“骑马的蒙古人越来越少了。”阿爸伤心地说,“蒙古人不骑马,就是忘记了祖宗,背叛了成吉思汗的祖训。”
导致马越来越少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草场承包了,家家都拉起了铁围栏,无法养那么多的马了。
草原上有平地草场、山地草场和戈壁草场。平地草场和山地草场都是典型草原,戈壁草场有点近似于湿地。所谓山地草场,其实就是连绵的高山漫甸草原。不同的草场,生长的草不一样,营养不一样。
以前游牧的时候,牧民夏天把羊群赶到平地上,冬天赶到山地,需要补碱吃的时候赶到戈壁。
阿爸分到的草牧场就是以前的山地草场,是冬草场。冬草场有个特点,没有水源,打井很难出水,也叫无水草场。当年,冬天下雪以后,牧民赶着牲畜过去,牲畜吃积雪解决饮水的问题。春天雪化了,牧民就把牲畜赶到平地草场去了。
草场承包后,长年在冬草场放牧,到了夏天,冬草场的问题一下子严重了——几百只牲畜需要喝水。阿爸为此打过三口井,接近一百米的深井,愣是不见水。打井借了高利贷,到现在还没有还清。阿爸很沮丧地说:“从那时候,我就再也没起来。”
阿爸只好开着拖拉机拉水。春天来了,天气转热,青草要长起来了,牧民都高兴得不行。阿爸却愁得慌,因为天一热,牲畜的需水量增大,他拉的水,供不上牲畜饮用。“除了喝口茶的工夫,一整天的时间全用在拉水上了,没办法,逼着你减少养畜的数量。”
围栏养畜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牲畜吃草太单一,营养不良。
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掉围栏,实行草场合作社,牧民共同使用草场,恢复四季游牧。可是,牧民的思想很难统一,有的牧民甚至把牧场租出去,什么活儿不干,靠租金度日!
“现在的人,这里有问题了!”阿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长叹一声,“对聪明的人,学问最珍贵;对愚昧的人,金钱最重要。对于我们牧民来说,草原最重要。”
崇尚自然、和谐共生,在蒙古人的心中,早已成为一种信仰,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愫或民族集体潜意识,它就像吃饭、喝水那样,自然而然地完全熔铸于民族心灵的深处。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善待自然,自然也会馈赠人类。
为了修复草原生态而建设的围栏,在发展过程中,陆续暴露出一系列影响生态的新问题。“不过这些问题已经有人重视了。”阿爸高兴地说。
3
阿爸懂得草原,懂得牲畜,懂得畜群如何管理。他曾经当过嘎查长(蒙古语,村长),负责安排整个嘎查的牲畜转场、牧人搬迁。他认识草,知道什么样的草有营养,什么样的草有毒;什么季节牛羊应该吃什么草,什么季节应该去哪块草场放牧;冬天应该贮多少草料。而且套马、骑生个子、打狼,都是一把好手。他还会做蒙古包、搭蒙古包。阿爸家里保存着好多捆马鬃。“捆蒙古包用的。结实,抗雨,不腐烂。”
草原上,年岁长的牧民经验丰富,他们的养畜知识不比畜牧专家差多少。
蒙古族非常注重环境保护和生态意识。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思想意识甚至变成了一代代蒙古族人的自觉行动和生活习俗,并不断传承和延续。
水是生命之源。在蒙古族人心中,水是纯洁的神灵。阿爸说不能污染水源,不能在河里洗脏衣服;不能把牲畜的尸体和秽物丢进水里;不能往河里撒尿;看见有淹死的老鼠和麻雀,必须捞出来……
对草场和棚圈的环境卫生,阿爸的忌讳很多,他说凡是放牧的草场,不能乱扔牲畜的尸体;牲畜的棚圈要通风向阳,要远离灰堆和厕所,棚圈周围严禁大小便;不许把污秽之物扔进圈里;忌讳陌生人随便出入棚圈;还有冬营盘要背风暖和,夏营盘要高而清爽。
春季接羔的时候,要让小羊羔卧在干燥温暖的地方,喂料、喂奶要使用干净的用具;饲料要新鲜干净,不能有发霉变坏的;春天的弱畜、病畜要喂精饲料,饮干净水。一年四季,都要追逐水清草鲜的草场放牧,转场轮牧。要经常查看牛犊、山绵羊,如果身上起了草鳌、虮虱,要及时清除。
阿爸把刚生下来的马驹子叫“乌纳格”,二岁马驹叫“达阿嘎”,三岁母马叫“古纳格别德斯”,把三岁公马叫“古纳乌热”,把骟龄的四岁公马叫“伊斯格勒乌热”。而汉族人称呼牲畜,大多是几岁后面加上牲畜的通称,比如二岁子马,三岁子牛,四岁子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