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开在心中的格桑花
作者: 王晓军尽管已经完成六年援藏任务,但记忆常常定格在海拔4600米的西藏羌塘;定格在缺氧时紫绀的嘴唇、紫外线晒黑的脸庞;定格在生命的临界、生死的瞬间;定格在山洪暴发、进退无路的绝望;定格在阿爸阿妈大爱无私、对万物生灵的敬畏;定格在天地精华、一根神奇变化的小草……
心被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触动过,情不自禁,眼眶湿润;爱被一句句话点拨过,如梦初醒,幡然悔悟;情被一个个举动震撼过,大雨倾盆,沐浴清洗……
一个个故事,一段段经历,就像一块块金子被内心收藏,熠熠生辉,闪闪发光。它,珍藏在内心深处,常常被想起;它,深沉而厚重,常常备感富有、丰满。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次修行,那么,能让心智在最高的地方、在最大的风雪中沐浴洗礼,用生命诠释生命,用人生诠释人生,打开心门,释然放下,那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幸福!
生命的临界
七月的西藏,对于旅游者来说是最好的时节。但是,对于第一次到西藏、将在这里开始为期三年工作学习生活的我来说,心情是不一样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欣赏西藏的美景,高原反应就开始不分白天黑夜欺负我。它几乎让我吃不进去什么东西,吃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白天让我坐立不安,晚上让我头疼欲裂。眼球剧烈胀痛,仿似挣扎着要飞离眼眶,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都感觉天地在旋转。
在拉萨休整三天,按计划集体乘坐大客车奔赴新的工作地点——海拔4600米的那曲。路上,我已经不再担心呕吐,因为胃里能吐的东西已经几乎都吐出来了。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高大的树木变成了灌木丛,最后,灌木丛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些倔强的小草艰难地趴在地上。
大客车在曲曲折折的山间公路上颠簸前行,晕车和高反再次袭来,我的胃不停地翻江倒海,巨浪已经涌到我的喉咙附近,随时可能决堤,冲出我紧咬的牙关。我不断往嘴里放薄荷糖、仁丹、冰糖这类东西,希望能筑起最后一道防线,不让呕吐突破最后的屏障。
窗外,蓝天白云,雪山草地,流淌的小河、悠闲的牦牛,如果没有高反,我不但会用单反相机拍出最美的照片,而且也许会即兴赋诗一首。但是,此时此刻,我不敢随便扭动脑袋,不敢和邻座的援藏战友多说一句话。因为,我的脑袋就像有几根紧绷的绳子撕扯着,稍微一动就有拉断筋骨般的疼痛。我最期盼的是早一分钟到达终点,躲到无人处,张开大嘴,让肚子里那兴风作浪的酸水喷涌而出,吐得干干净净。
八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那曲。脚好似踩在棉花上一样,东倒西歪、腾云驾雾般走下车。还好,一阵清冽的空气迎面吹来,压制住与我抗争一路的胃酸,想下车呕吐的感觉暂时没有那么强烈了。从行署门口到居住公寓,不过三百米的路,此时却是那么漫长。
欢迎宴上,高原佳肴应有尽有,斟满了青稞美酒和香甜的酥油茶。缺少了清凉的风,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高反再次向我袭来,似乎来势更加凶猛。我的胸腔在膨胀,我的头颅在剧烈疼痛,我的心脏几乎要跳离我的身体,我的眼睛开始恍恍惚惚。为了避免控制不住、突如其来的尴尬,我独自一个人悄悄扶墙来到了那曲饭店的大厅,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下,缓解一下这强烈的高原反应。
当我坐下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满天金星不断围着我旋转,带起我的身体一起旋转,飘浮在空中。那几个穿藏装的服务员和大厅的摆设,突然消失了,仿佛我在一张巨大的黑幕之中,恐怖而寒冷。我的身体很轻,摇摇摆摆和闪烁的星星一起上升,我无法控制自己,任由恐怖的黑幕摆布。偌大的天空,只有我一个人,可怕的寂静,让我心悸害怕,除了我的心跳,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这是要上哪里去呀?我害怕,但也没有用,失去引力的身体在巨大的黑幕中间没有自由,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就像大海中的一片树叶,渺小而孤单。突然,黑幕的深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微弱的亮光,有了参照物,我感觉到我的身体还在上升,已经悬在半空中。那道朦胧的亮光,好似一扇半开的门,射出的光线是冰冷的,是眼晕的、恐惧的。
那扇门通向哪里呀?我不想飘浮,我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摇摆着,慢慢地向那扇光门靠近。我害怕极了,伸手四处乱抓,但都是徒劳的。突然,我听到了一声非常微弱的汽车喇叭声,我下意识地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牙关,身体停在了空中,不再飘浮。
那扇门太高、太冷、太可怕,我不能去。我似乎有了意识,用尽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一阵痛快的痛让我感到了希望,让我感觉到我遇到危险,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驱动我的右手掏出了口袋里那瓶速效救心丸,我不知是怎么打开的,也不知道怎么把药丸放到嘴里的。
不一会儿,黑幕快速消退,我的身体慢慢下降,那扇透着白光的门离我也越来越远,渐渐成了一个圆点。一阵清脆的喇叭声和嘈杂声在我耳边响起,我的身体好似从空中快速坠落,摇摇晃晃落在地面。
我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横躺在沙发上,要不是面前的茶几挡着我,我一定会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所有内衣都已经全部湿透,头上豆大的汗珠还在不停地滑落,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脚下是散落满地的速效救心丸。
这时,我的喉咙如火在燃烧,嘴里的速效救心丸在我的舌下已经融化成水,咽下每口水都很费劲,很艰难。一个藏族服务员来到我的身边,关心地问需要什么帮助,我吃力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她,请她帮我买来一袋白糖倒进半瓶矿泉水中,我摇晃几下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两瓶浓浓的白糖水下肚,我的意识完全恢复了,精神好了起来。我环顾四周,眼前是藏族风格的装饰,华丽大方。外面的天很蓝,路上车来人往,身着民族服装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多么美丽的西藏那曲呀!
我不敢想象我刚才经历了什么,也不敢想象此后会经历什么。此时,欢迎援藏干部进藏仪式已经开始,一曲《援藏大哥》还在低声循环播放。我站起身,整理好衣服,用清水洗洗脸,腾空折腾我一路的胃酸,踩着满地的棉花,无怨无悔地向欢迎仪式现场走去。
读秒人生
七月的一天,我驱车几百公里去慰问驻村干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段无人区,出现了极端天气——一会儿雪花纷飞,一会儿大雨如注,一会儿乒乓球大的冰雹密集砸下。经验丰富的藏族司机告诉我,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引发山洪,我们必须在山洪形成前,闯过沿途的五座桥梁。
越野车像一只被追赶的小兔子,在几乎没有路的山间奔跑,我的五脏六腑也差点被颠簸移位。当我们来到最后一座桥梁时,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山洪前端已经下来了,洪水已经逼近这座十多米长的简易桥面。
这已经是一座危桥了。过,充满了危险;不过,方圆八十公里内没有村庄,晚上只能在车上度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立即调头返回驻村点,想等天气转好了再回城。
折返不到十分钟,眼前出现了可怕的一幕:刚刚有惊无险过来的那条小河沟,河水已经涨到了三米多宽,湍急的河水,不知深浅,司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立即调转车头回到原地,此时,河水已经漫过桥面。环顾四周,山脚下只有一个高坡可以暂时避险,但是,如果大雨持续,高坡上也有被水淹没的危险,况且背靠大山,我们处在洪水、泥石流、塌方的困境中。时间不容我们犹豫,我和司机下车查看小桥后,决定冒险过桥。
尽管我们开的是越野车,性能非常好,但司机并没有像平时那样,一脚油门冲过去。而是慢踩油门,小心翼翼,试探着将车开上了这座单向通行的小桥。当越野车刚刚开上桥的那一刻,我感觉车身在隐隐晃动。心中不仅佩服司机胆大心细,如果没有经验,一下子冲上去,重力失衡,水流突然阻断,桥体就会瞬间倾斜。
车体已经上桥,水声、雨声、马达声混杂在一起,仿佛有无数双冰冷、无情、可恶的手,疯狂地敲击着、拍打着、撕咬着小桥和我们的轿车。可怕念头立即显现:小桥和车子被洪水高高举起、掀翻、抛出,我们两个在冰冷、浑浊的水中挣扎、呼叫、绝望……
我侧脸看了一眼司机,他表情严肃,额头上少见地出现汗珠。我突然后悔了,真想让司机倒车回去,不要冒险了。但是,后面的危险怎么办?恐惧突然袭来,头发瞬间竖起,我不由自主地解开了安全带卡扣,右手紧紧握着车门把手的开关,做好一旦出现意外随时跳车的准备。
极度无奈绝望中,我心里默默开始读秒,安慰自己,承诺自己,只要读过100秒,就会平安通过。3秒,5秒,10秒,20秒,30秒……每一秒都是那么慢,那么沉重;每一秒都如游丝一样,在生与死的边缘摇摆;每一秒笔起笔落,不知道下一秒是逗号,还是句号。
突然,车子在桥中间重重颠簸了一下,我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屁股已经离开了座位,右手已经扣开了车门的保险,就差开门跳车了。司机看到我紧张的样子,急忙安慰,我才想起这是一座钢架木板结构的小桥,是桥上缺失的木板引起的。
读秒中,雨刷器就像一只大手,不停地撕开我的耐心,揭掉我的自信,扯碎我的希望。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件件历历在目的往事,如流星般在我眼前不断闪现,我似乎飘在空中,极度无助,听天由命。
忽然,越野车甩了一下尾巴,如奔腾野马,甩开四蹄,车不择路,四驱并用,吼叫着向前面山坡极速驶去。车轮激起的污水,雨刷器无法擦拭,明显感觉司机凭感觉把车开离了危险区域。当越野车在对面山坡上停下来的时候,我和司机对视了一下,都深深缓了一口气。
我全然不顾大雨滂沱,跳下车,踏踏实实站在了安全的地面上,想再看一眼那座让我惊心动魄的小桥。
雨水、汗水和泪水瞬间让我清醒,我却寻桥不见。
司机轻轻拍了我一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离小桥原地三十多米的下游,那座我们刚刚经过的铁桥,在湍急的洪水中若隐若现,翻滚着,越冲越远……
敬畏与感恩
在没有西藏的生活经历之前,不承想过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让我心存敬畏和感恩。然而,一次小小的遭遇,让我对这柔弱的生命有了全新的认识。
单位需要拍摄一组“三农”照片,在收集素材的路上,越野车不幸陷进草原鼠挖的连环洞穴里,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仍然开不出来。
环顾四周,这里离出发地有一百多公里,离最近的藏乡还有二十多公里。我们在附近转了好几圈,想找几块大一点的石块铺垫,却一无所获。视野中,蓝白色的龙胆花伸着它的小喇叭,悠然地迎着太阳随处绽放;蒲公英裹着层层花蕊,露出黄色的花心;铺天盖地的牛奶草,布满了八月的羌塘草原。
幸运的是,车上有一把小铁锹,我们决定挖下附近的草皮做铺垫,努力再次自救。我们选了一处茂密的牛奶草地,正要挥锹动手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喊叫声。我们四处张望,原来北面半山腰有个藏族阿爸,朝着我们边喊边挥舞着袍袖,好像是警示着什么。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铁锹。很快,阿爸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他弯着腰,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我们刚要动手挖的草皮上,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草皮,不能挖!不能挖!挖出的草皮会死掉的!会死掉的!”
我们解释说,车轮陷进去了,我们需要石块自救,但这里全是草地,找不到我们需要的石块。我们想挖一点草皮做铺垫,把车救出来,再把草皮恢复。
“草皮不能挖!不能挖!挖出来就会死掉的!石头!那边有石头,我去背。但草皮不能挖。”阿爸听明白我们的意思后,转身就向他来的地方跑去。这么大一片草地,挖上几锹草皮,几乎不损毫毛,老人这样认真固执,让我们不理解。阿爸态度坚决,说话真诚,我们必须尊重老人。
就在司机打电话联系救援的时候,阿爸背着一大包东西,迈着蹒跚的脚步,气喘吁吁回来了。他放下重重的包裹,十多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滚落在我们面前。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指了指石头,嘿嘿笑了笑,似乎问我们够不够?
此时,我才看清,阿爸背石头的工具竟是他的那身藏袍,锋利的石头,把他的藏袍划开了两道新口子。阿爸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以为石头太少,他抖抖身上的灰尘,又向背石头的地方跑去。
我们素不相识,阿爸竟能用这种方式帮助我们。我猛然反应过来,急忙追了上去。在三百多米远的山坡背面,阿爸毫不吝啬地用他的藏袍包起捡到的石头,我们俩一起抬着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