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上的马蹄(组诗)
作者: 葛筱强草原之晨
是否可以这样计算和描述
从一棵草到另一棵草的距离,是五公分
从一匹枣红马到另一匹白鬃马的跨度
是一阵迅疾且冷冽的风
从昨天的我,到今天的我
中间隔着一整座黑夜
但我们共同吐纳的空气
已有了秘密的更替,小蓟花瓣上的
月光,已被鸟鸣衔来的薄霜取代
我们在各自的念头里走着
像十月顺手勾勒的几笔水墨
互相观望,互相融合,互相呼应
有时也互相僭越,并由此构成
一个无限从容的草原清晨
兰花上的马蹄
多年前,我曾梦见并写下过它
一棵死于黑夜的杨树
会在为之落泪的人的眼眶里
化成草场上的流星,而不是
硕大空虚的满月。在科尔沁
默默度过大半生的人知道
人世浩茫,并非所有的人
皆来自草露又归于尘土
并非所有的羔羊,都生于黄昏
又葬于暮色。草原如此辽阔
轻易谈论生死的人是浅薄的
妄想在黎明中突然失踪的人
也会被偶尔停下来的牲畜嘲笑
在明净如往昔的湖岸上
我学会拒绝一些雨后的光芒
并不能构成自身摇晃
天空的理由;我脚下的
沙粒,远远小于欢乐,而欢乐
又远远小于兰花上的马蹄
棉袍上的草图
听见了吗?一切尚未完成
夜里的风,就吹灭了帐篷外的灯盏
在科尔沁,弓箭不能抵达的远方
风能够抵达;歌声不能僭越的河岸
风会把它吹成散落四方的骨头,或屋顶
在黑夜降临之后
风吹灭了昏昏欲睡的灯盏
它还要在天亮之前
吹走牧羊人棉袍上的草图
和此消彼长的星星
那闪烁万物之美的动人光线
总是不断的,变成碱草
或沙草根上的乡愁
河流
河流有河流自己的走向,如同邮差
有自己湿漉漉的脚印,留给身后的黑夜
和守望的眼睛,所有的时光
都将被灰尘搁置,淹没
所有的生活,都将被浪游者
放进河中,漂向无名的远方
在科尔沁,一座毡房,可能就是一堆
从未点燃的篝火,也可能是哀悼亡魂者
从未舍弃的护身符
犹如疼痛,隐秘而复杂
亦如沉默的水声,灿烂而清晰
那些美好的
从秋雨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想
和你谈谈那些安静的栾树
在逐渐透明的时间里,它们
始终保持着出生时的容貌
我还想和你谈谈失眠的枯叶蝶
星空下,它们的翅膀有着黑夜的
坡度,还有喜欢听雨的碗莲
和蜻蜓,它们习惯在你长短不一的
诗句里临窗独立或内心造雪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你,在每一朵花的
赞美里追逐着风筝和荷塘的晚唱
是的,我们都怀中抱着缺角的秋天
也抱着屈指可数的幸福光芒
在泥沙俱下的梦境的战栗之中
时间只是透明的容器,它宽容了
我们孟浪的造访,也宽恕了我们
与生俱来的卑微与无辜
大海
“时间如大海,雪花如深渊。”
终于可以向另一个自己说出这些
和诀别有关的秘密了。
我站在初冬的悬崖上,
为平原画出想象中的忍心、壮烈与辽阔
并不是为了让另一个自己
从黑夜的困境中逃逸
只是想让你知道,黑夜也是一盏灯
在白雏菊盛开的时辰。
回答
“为什么你总有诗可写呢?”
——“我写诗总是迫不得已,
比如此刻,一想到故乡大雪满山
而母亲一个人躺在那儿,又将迎来一个寒冬
我就忍不住在深夜不眠的灯火中
写下记忆,泪水,以及所有潮涌的悲
凉……”
初冬
有什么事物在暗中自行消亡?
我能够理解的,那些浸满积雪的心绪
并不是我想象中天使的合唱
而我不能看到的,那些夜色中天空的宝石
正在因感动慢慢靠近月光
我只是一颗陆地上行走的星座
我只是一张初冬平原上不肯向厄运屈服的
脸庞
露西亚
一张过于成熟的脸,从记忆的镜中
一跃而出,混杂着优雅与寂静,并不是
时间发出的花腔颤音
当然也不是过于喧嚣和孤独的堕落
(堕落是黄昏巨大的蜡像吗?)
在我反复试错的词语里
露西亚,露西亚,在永未完成的草稿中
更像一句我永远无法抵达的隐喻
依旧
把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集搬开吧
就像搬开积雪肚腹里涌动的月光与死亡
在十一月寒冷的早晨,我需要人间的气味
也需要一个人坐在反复的梦境中
妄想自己就是时间的主人
在写给自己的一封匿名信里,我依旧
需要远方大海的阴影,在我落脚的平原上
为即将到来的一天发出惊呼
音乐
你在一首舒缓的音乐中看见了自己眼中的
热泪。
不仅仅是因为和痛苦不期而遇
也不仅仅是因为幸福突然降临
你来到人间的入场券五十年了
多么幸运,他至今仍未过期
你曾经做的,现在做的,包括用余生要做的
不过是让河流重回大海,让落叶重返枝头
在符拉迪沃托斯克海岸,想起曼德尔施
塔姆
黑夜需要一束光线来见证
而时间,只需一把雪地上的空椅子
那是否就是命运互相交织的时刻?
我至今仍然无法确认。
但在时间的裂隙里,我发现了存在的地形学
和因为不屈服而持续冒烟的词语和明月
那海水的蓝和鸥鸟的啼叫依旧苍白而生动
需要逾越生死界限的诗人对她们进行赞美
也需要一个后来者按照晦暗不明的地址
继续“寻找死者的声音……”
谈话
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从高速公路上的
积雪开始的。
有些往事令人沮丧,有些则令我们
一阵阵恍惚。当然我们都知道
更多的往事都用于遗忘
比如恰如其时的失败与救赎
比如重塑时光使我们不约而同地
想到了拒绝,却都不开口说话
只有高速公路从未减速,仿佛我们
想象中的虚无之境只适合一路狂奔
在安广镇
我想为另一个自己写下小镇
生活里的栅栏和飞鸟,也想为黑夜中
比落雪更为纤细的伤口与旧梦
写一首比光阴更为失败的诗
这是后疫情时代的十二月
我几乎在现实之外抓住了高速公路
切开的荒野,也几乎在一座小镇
积雪的反光里,变得更为平静而深刻
而和往事有关的落叶,已开始化为
果实里的火焰,我只想在小镇微醺的
酒意中给友人写一封信,给断开的记忆
插几片雪花,给无限的北方冬天
写下赤麻鸭撩起的河水与春山
临河街
黑夜似乎已经无法从一场小雨中彻底走出
来了。
陌生人,请你把黎明的棉衣从轻轨四号线
列车上取走吧
我半生崇拜一条河流的画法
但至今仍未获得内心得以汹涌的笔墨
我时常在旅途中怀念平原上的摩西
和胜过小雪的玻璃,但从未想过用血肉临摹
一座佛像的慈悲。
今天,伊通河早已结冰,却和我一起
出乎意料地遇见了一场传说中
不可能的冬天的小雨。
作者简介:
葛筱强,原名葛晓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白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曾获吉林省第十一届长白山文艺奖,首届杨牧诗歌奖金奖,第五届、第六届吉林(公木)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