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刺猬

作者: 乔狄

立秋半个多月了,海水越来越清澈透亮。

老周向岸边游去,之前他看了腕上的运动表,下水半个多小时了。游到离岸五六十米时水底的礁石清晰起来,海底的海带和海芥菜随着底涌缓缓摇曳,一群银色的鳀鱼在他身边快速地游来游去,不时跃出水面,调皮地跟他游戏。他掌握着划水打水的节奏,双臂轮流提起再伸出去,看着水下参照物向后退去,体验水波从脊背滑过的感觉,刹那间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自由自在,妙不可言。

前方水下海藻随底涌摇摆向一侧,礁石凹槽里两只黑色海胆露了出来,估计两庹多深。他踩着水,浮在那块礁石的上方,调整呼吸,然后低头再找到海胆。很多年没有潜水了,有时候他也试一下,也就是一两庹深,扎到底就上来,觉得在水下只能憋个十秒八秒。犹豫之后,他吸了一口气,向前一个翻身向海底游去,在身体向前翻转九十度以后把手臂向前伸出,并拢双腿绷起脚背,让身体像一支竖起的梭镖一样扎向海底,直到海水没过双脚才开始收腿蹬水。中学时班级组织去付家庄游泳,他用这个姿势扎猛子,一个在体校学过游泳的女生竟认为他学过跳水。

接近水底,底层冰冷的海水袭来,泳镜一下子紧贴到眼睛上,四周一片寂静,耳膜被压得隐隐作痛。他低估了水深,手脚各划水蹬水三次才潜到那块礁石旁。他伸手抓住礁石皱褶,像攀岩似的把身体拉近它,并顺势翻过身,左手抓牢礁石控制住身体上浮,右手伸向两只海胆大的那只,手掌轻轻拢住它晃了晃,海胆从礁石上脱落了,他翻手托着海胆开始上浮。要到憋气的极限了,他控制住自己直到双脚离开礁石一段距离才快速蹬水。他清楚,如果蹬到礁石上,脚会被海蛎壳和马牙子割得皮开肉绽。浮出水面他急促地呼吸,直到呼吸平稳,才打量手上托着的海胆,它惊慌地转动着自己的棘刺,个头还真不小,不算棘刺跟一个大富士苹果差不多。他踩着水擤了擤鼻子,单臂划水,游向岸边。

他从水里站起来,把泳镜移到脑门上,一个提着浅蓝色小塑料桶的男孩站在前面海滩上盯着他,肯定是看见他的海胆了,他想。

岸边上有人用手机朝他拍照,他自然地笑了,咧着嘴,露出健康洁白的牙齿,跟年轻人似的。

男孩有五六岁,他走过去,“我看看你都赶什么啦?”他俯身看男孩的塑料桶,里面有几只爬来爬去的小蟹子,还有小波螺和几颗乳白色的小鹅卵石,他把那只海胆放进男孩的桶里,“送给你,小朋友。”

男孩看了那只海胆又看他,欣喜地叫起来:“海刺猬!”

“海刺猬?”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伸手抚摸一下男孩的脑袋,“小家伙,你挺有想象力呀。它是海胆,咱们大连叫‘刺锅子’,里面的黄特别鲜。”

“谢谢……爷爷。” 男孩稚气地看着他。

他断定男孩刚才在判断他的年龄,小朋友现在都管他叫爷爷,真的已经是“爷爷”辈了。当年他第一次跟爸爸到这里赶海,就像这个男孩这么大。

男孩蹲下拨弄着海胆,“别扎手,小心点!”他叮嘱一句,朝自己放衣服的那块大石头走过去。

一个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的年轻女人朝男孩走过去,目光相遇时对他笑笑,“谢谢你,叔。”

“你的小孩?在海边看紧点。”

“我们家在那儿,一直瞅着呢。”

顺着她引导的目光,他看到在他放衣服那块石头不远处搭起一顶淡黄色的帐篷。海滩上散布着数顶帐篷,但是这一顶应该是他下水以后搭在那里的。

退潮后的海滩上鹅卵石和砂砾干干净净,有一溜稀稀拉拉的海藻和垃圾,是潮线的痕迹。

老周在海滩上躺下来,滚热的鹅卵石烙着他的脊背,下午的阳光热烘烘的,蓝天上有淡淡的云丝。他缓缓地做着深呼吸,想象用海边清新的空气灌洗自己的胸腔。之后,他陷入忘我境界,眯缝着眼睛凝视着浩渺的天空。

“海刺猬!” 男孩的声音在他心里盘桓……

爸爸第一次带他来这里,他就像那个男孩那么大。

爸爸个子很高,一双沉静的眼睛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曾经认为爸爸无所不能,为有这样的爸爸自豪。

爸爸会“碰海”。夏季的星期天爸爸去碰海,回来从大背包里拿出碰海用的网兜,里面总有一大团海带,妈妈搬出家里的大洗衣盆,爸爸把网兜里的那一大团海带掏出来放到盆子里,抖开海带,裹在里面的是鲍鱼、海螺和扇贝,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只赤甲红。妈妈会舀上两瓢水倒在盆里,让他和弟弟妹妹玩一会儿。

盆里有了水,鲍鱼和海螺的肉柱蠕动起来,赤甲红嘴里吐着气泡,眼睛慢慢伸出来狡猾地四下里看着,接着就划动长腿在盆子里爬来爬去,一有机会就伸出长腿勾住盆沿翻出盆子,如果肚皮朝上摔到地上,它马上支棱着长腿翻过身,快速逃跑,他们就会大声喊爸爸来捉住它。除了爸爸谁也不敢动它,只要一伸手,它就会张开两只巨大的钳子。

妈妈把海带洗干净,切成一段一段,在每片海带上面撒上一层淡褐色的全麦粉,卷起来,用线扎住,放到笼屉里蒸熟,他印象里有一段时间海带卷常常是主食。

第一次跟爸爸赶海,是他央求的。

爸爸会算潮汐,赶着退潮蹚水绕过半拉山,蹚水时爸爸把他举到肩上扛着。绕过半拉山的小山嘴,到这个海湾,要走一段蜿蜒的山路,途中有一个水塘,现在他知道那是个小小的潟湖。水塘跟大海之间有一道自然堆起的鹅卵石堤坝,爸爸说水塘的水是两合水,风暴时海水会灌进水塘。水塘四周长满芦苇,水绿莹莹的,看不到底,让他感到神秘。水塘边的山坳里有两户人家,旧瓦房遮掩在树木中,旁边有几小块庄稼地,围着石块垒起的矮墙,石墙上攀着粗粗的绿色藤蔓,藤蔓上的大叶子毛茸茸的,像绿色的大海星,藤蔓上还开着一朵一朵黄色的大喇叭花,爸爸告诉他那是倭瓜,还指给他看在藤蔓下面已经结出的倭瓜。石墙里面的苞米长得比大人还高,苞米穗上挂着淡褐色的苞米缨子。每次走到这里,都会被一片喧闹的蝈蝈和蝉的叫声包围,仿佛是它们的世界。

从山坡下到这个海湾,爸爸就把东西放到现在他放双肩包和衣服的那块大石头上,开始准备下水。爸爸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球瓤子,把它吹起来扎住,把装海货的网兜系在球瓤子下面,戴上一个用球瓤子改成的帽子和一副线手套,把鲍鱼戗子放进网兜,叮嘱他以后,就拎着水镜和网兜向大海走去。爸爸在齐腰深的水里拽一根海芥菜擦拭水镜玻璃后戴好,向大海深处游去。后来他知道用海芥菜擦拭水镜是为了防止水镜玻璃结雾。

爸爸游出去很远,在很深的地方扎猛子。他虽然年纪小却懂事早,每次看见爸爸扎下去半天没浮上来,心就提起来,憋得难受,直到爸爸浮出水面,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记得一次爸爸上岸后从网兜里拿出一个大海胆,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家伙,惊奇地喊道:“海刺猬!”爸爸笑了,摸着他的脑袋夸他有想象力,他说他在童话书里看到过小刺猬。

爸爸把海胆敲开,让他尝了里面的黄,又鲜又咸,那味道一直留在他心里。

他还记得爸爸仔细地捡起海胆的碎壳,扔进大石头的缝隙,说不能留在海滩上,免得有人踩到扎伤脚。

是那个小男孩脱口喊出的“海刺猬”唤醒了他的记忆,仿佛有一只手在他面前翻弄一沓旧照片,旧时景物不断闪现,逐渐清晰,连接起来……

“叔,请你吃一块西瓜。”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把他从另一个时空拉回来,他转过头,一个穿着泳裤浑身湿漉漉的年轻人蹲在旁边,一手端着一大块西瓜,一手拿着一瓶矿泉水,正对他微笑。

他不想被打扰,尤其此刻。

年轻人脸上挂着笑容,谦恭地蹲着,他迟疑片刻,坐起来,疑惑地看着年轻人。

“叔,谢谢你送我儿子海胆,”年轻人憨厚地笑一下,“可把我儿子乐坏了!”

“你是他爸爸?”老周想起来,“唉,不算什么,小孩儿没见过觉得稀罕。”他没接西瓜,把手伸到背后去拂粘在背上的砂砾,“留给孩子吃吧。”

“老些呢,叔,吃一块儿吧,解解暑,这瓶水你留着喝。”年轻人很诚恳地把西瓜递给他,他只好接住,看了看,咬了一口,瓜不错,又甜又沙。汁水流到手上又滴到腿上,他赶快调整一下姿势。

年轻人拿来的这块瓜很大,他不紧不慢地吃着,年轻人顺势坐下来,他忙冲年轻人摆摆手,“谢谢你,别在这儿,太晒啦,后背好起泡啦。水拿走,我自己有。”他用拇指向后面放包的地方指了指。

“叔,那我先过去。”年轻人站起来回那顶浅黄色帐篷了,没带走矿泉水。

老周吃完西瓜,把瓜皮放在旁边,准备一会儿扔垃圾桶。他痛恨把垃圾随手丢在海滩上的人。

他坐在那里,眺望着大海,思绪回到刚才被打断的地方……

他长大了,过半拉山时换上游泳裤,跟爸爸一起蹚过去。他学会了游泳,学会了扎猛子。

时间过得很快,五年级年期末还没有考试,运动开始了。突然变化的社会让他惴惴不安,但很快习惯了。停课,没有作业,也不用定期去学校报到,从槐树开花,他就跟伙伴们泡在海边,赶海钓鱼游泳,一直到深秋,皮肤晒得黝黑。没钱坐电车,他们就在终点站趁乘务员下车休息,蹿到车上掏票桶,在没人的地方把掏出来的票根儿翻一遍,找出没完全撕碎的车票仔细地捋平,留着上海用。

两年光景,他的个子蹿起来,超过妈妈一截,只比爸爸差半个头。

第三年九月,学校发出通知,让回学校报到,“复课闹革命”。

他们没回原来的小学,直接进了一所中学。

中学校舍有些残败,外墙上遗留着张贴大字报的痕迹,也有新贴上的标语。

学校进驻了军宣队和工宣队,复课第一天,工宣队的一位工人师傅给他们作了报告。同学们都提出了加入红卫兵的申请。他的申请没有被批准,他问了班级的负责人,是因为政审不合格。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放学的路上,他想着晚上要跟爸爸问清楚。

爸爸告诉他自己曾经犯过错误,是“摘帽右派”。

他一下子蒙了,像是沉到海底,无望地挣扎,浮不上来,以至于爸爸后来说的什么他都没听到。

晚上熄灯以后,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着爸爸歉疚的表情,大脑旋转着,不断挖掘着记忆……他记得妈妈跟他说过爸爸原来是报社记者,后来调到工厂做工人,还下放到农村劳动过……他好像明白了一些,又有一些不明白,爸爸工作很努力,要求他们很严格,爸爸利用休息时间在家里画图,搞技术革新,还获过市里的奖。

没过几天,爸爸被扣在厂里办学习班。妈妈要他相信爸爸,带好弟弟妹妹,好好学习。

几个月后爸爸回家了,鬓角和额头有了许多白发,瘦削,沉默。他被调到汽车队做装卸工。

爸爸开始喝酒,喝九毛钱一斤的散白酒。

槐树花开过了,夏天又来了,爸爸不再去赶海,总显得疲乏,爸爸在家,屋子里总响着鼾声。

不管生活如何,他和弟弟妹妹还是不断地长个儿,小他两岁的弟弟几乎和他一般高,妹妹在班级也是女生里的大高个儿,家里定量不够吃,父母每月都要从工资拿出钱来从别人手里买议价粮票,再用粮票去粮站买苞米面。

他变得敏感,月末听父母商量从互助会借钱,不知怎么竟生出自卑和羞辱。

爸爸让他去合作社打酒,看着爸爸从兜里摸索着掏钱,五毛、两毛、一毛,有时候甚至用钢镚儿凑够九毛钱,心里生出怨气。一天,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就不能少喝一点儿吗?”

爸爸愕然地看着他,面孔涨红,冲他吼道:“我喝酒花的是我挣来的钱,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那天以后,爸爸不用他打酒。他想和解,有几次主动提出去打酒,被拒绝了。

还差一年毕业,班主任找他,让他自己分析毕业分配的去向。他说“分析不出来”。班主任说“你应该做好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思想准备”。

他不想复习功课,也不愿意待在家里。他跟附近楼院的皮小子混在一起,练块儿,学拳击,抽烟,听他们讲打架、泡马子。

那年五月,槐树花开了,街上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对面楼的强子从农村青年点回来了。

强子是六八届的初中生,个子不高,粗不抡墩。以前打拳他跟强子对练过,他虽然力量不如强子,却有移动和出拳速度的优势,不怵强子。强子厉害的是能碰海,是昆明街一带有名的“碰子”。每年这个时候他从青年点回来碰海,一直干到十月末,据说小半年能卖三四十斤海参干和二十来斤鲍鱼壳,手里有近千块钱,跟拉家带口的工人每月三四十块钱工资比,简直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强子手腕上戴着一块锃亮的手表,强子说是英纳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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