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台
作者: 孙正连1
如今的查干湖,狼台只是个传说,可是我爹说:“狼台就是狼台,咋能是传说!只不过是狼没了,可狼台不能没。”
狼台,说起来简单,就是冬捕时镩进网口,把那块冰整块镩下来,捞出来,推到一边,将打出来的小鱼、烂虾、大蛤蜊摆在上面,留给狼吃。说是给狼吃,这个时候,查干湖周边的肉食动物和杂食动物,如狐、狸、獾子、貂、貉子、黄鼠狼……都来狼台找食。这话说说简单,可善财难舍,那些鱼,那些虾,是拼了命打出来的,谁愿意白白地给狼和这些动物吃?
查干湖,是近年叫的,之前叫查干泡,蒙古名叫查干淖尔,再之前,叫西旱河。那时,查干湖就是霍林河的河道,只是这儿的地势洼,水大水小都能积下水。
霍林河,源自大兴安岭的罕山,水大的时候,进入吉林省境大布苏草原,水面超过一百里宽,在大草原上肆意流淌。要是天旱,河道都找不到。每隔五到七年,总有一场大水。水大,鱼就多,西旱河周边的村民就结网捕鱼。
查干湖所在的大布苏草原,浩瀚,没山没岭,一望无边,原是蒙古族人的牧场,如今,都是闯关东的后裔,开荒种地。这里唯一的渔村叫西山外屯。那是山东面人叫的。大布苏草原一马平川,有了土冈就算是山了。这个山叫青山,高出草原有三五十米。西山外屯不大,三五十户人家,却有两趟大网,一是铁宝梁铁把头,二是古长顺古把头。两人是师兄弟,可一个头磕在地上,那就是亲兄弟。师兄弟都是嫩江三邵的徒弟。在这方圆三五百里的嫩江、南松花江、东松花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江,说起打鱼,没有不知道三邵的。伪满洲国的时候,日本人都得让着三邵。日本人倒了,到处起胡子(土匪),就是那些报上号的大绺子(大股土匪),听到是三邵的网趟子,都得绕着走。三邵,那是江湖上的爷字辈。三邵,是邵家一门亲兄弟三人,各领一趟大网,养着二百多渔民,邵家有几处江边的大簗子,也养着上百号的渔民。可是像铁宝梁和古长顺这样三个响头磕在地上,行过大礼、拜过师门的,不多。用三邵中老大的说:“三邵那是名声,坏了名声,江湖上也就没了三邵。名声,就是三邵的命。”正因如此,三邵的徒弟,个个都是好人品。
铁宝梁是师兄,三十四五岁,家住头趟街,屯东,靠近青山。一家六口人,老妈,他和媳妇领三个孩子。
古长顺是师弟,三十五六岁,因拜师晚一年,论起来就是师弟了。他一家八口人,爹妈,媳妇和四个孩子。他家和铁把头家都在头趟街,中间隔两家,他家在西边。村子里西高东低,站在他家院子,就可以看到铁把头家院子。
铁宝梁精瘦,刀条子脸,除了一层肉皮,找不到肉。要是细看会发现,虽然是单眼皮,但他眼睛里有光。初看那光柔柔的,可要是再看一会儿,就会看到那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他话少,没用的不说,有用的也不多说。说起江湖,大多是走麦城的事迹。
古长顺高大,两腮像塞了核桃,浓眉大眼。两人往那儿一站,人们自然是多看古把头几眼。古把头话多,走山南海北,见识也多。大伙儿坐在一起,全听古把头的,自然都是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迹。白话起来,一笑从嗓子眼儿能看到胃。
西山外屯拉起两趟大网,都想让本村人干,这样往来方便,又知根知底。假设每户两个硬劳力,也不过六七十人。一趟网少说要六七十人,这么一说,铁把头和古把头的两趟网,至少得从外村招来七八十人才能够。人不都是一个人交的,村里人有的进了铁家的网,有的进了古家的网,但让古把头生气的是,他的亲兄弟,古老二,上铁把头的网趟子了,当了镩头。这多少让古把头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可又没办法,爹妈都说不了,何况他这个分家单独过日子的哥哥。
网趟子上,把头是老大,二下手是老二。除了这俩人,干活儿的分两伙儿,一是镩头,领着扭矛、走钩、放小线、小股子下网、出网;还有一个头儿,就是车老板子的头儿,俗称大老板子,管车马。
2
网趟子第一天上冰,是在冬月大雪节气后的一天。过了半夜子时,铁把头老妈和媳妇就起来准备饭菜。炖鱼、蒸黏豆包。铁把头心里有事,睡不着,也起来了,靠在炕墙上,抽着烟袋,炕沿下磕了一层烟灰。
第一网下到哪儿?虽然他看了几个网眼儿,可是一直不满意,到了这时候,还在想着应有更好的网眼儿。今年水面大,雪也大,封河是从东往西封的。往年水小,都是在正流上开打,往两边赶。可是今年,正流水深,雪又大,鱼还能在那儿打窝子?西旱河南北长,五六十里,东西窄,二十来里,整个儿就像猪肚子似的。铁把头虽然在这里打鱼有十几年了,可是真的说了如指掌,还是不敢。这第一网要是出不了鱼,接下来就不好说了。士气没了,干活儿的力气也就没了。往年,这事,他都和师弟古长顺聊聊,可是今年,师弟也拉起了一趟网。二虎相争,这话就没法聊了,再加上古老二在自己的网上,没回去帮他哥,雪上加霜。虽然见面还是师兄、大哥地叫着,可心里都像有东西堵着。
铁把头靠在炕墙上,就这么想着,让脑子信马由缰地去想。突然,他想到了今年霍林河的洪水下来,那浪头先是走老河道,经新庙镇、平凤村,涌进南松花江。可是今年水太大,在庙东出口那儿,因为两面土山夹着,水就涨了上来,水一涨,就灌进了东面的马营泡,接着漫过了马营泡东面的拦水坝。经梁店、库里泡、老实王沟子,进了嫩江。洪水一过,水位降到拦水坝,再没往下降,马营泡和西旱河连到一块了。想到这儿,铁把头一拍大腿,又装上一口烟,有滋有味地抽上了。
网,是铁把头找几个亲戚朋友一起织的,算是股份制。来网上干活儿的,就算入股。人、网、车、马都是有股份的。随身工具,如大镩、扭矛、走钩什么的,那是吃饭的家伙,算不得股份。这些,没谁有异议,只是最后一项,狼算一股,让一些新人不明白。老人都明白,狼算一股,就是出了鱼,先要往狼台上送一些。当然,送的鱼都是些老头鱼、鲇鱼之类的,卖不上价,是些没人要的杂鱼。话说开了,大伙也就认同了,虽说是算一股,可是不跟着分红,有没有都一样。肉肥汤也香,打着鱼了,大家都好。狼台,老人都知道,多少年传下来的,只是以前是给三邵那样的东家干,没当回事。如今铁把头提出来了,当个事了,可想想,也不算个事。就是点杂鱼呗!
铁把头把网眼儿想好了,心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也不急着追问饭好了没有。里屋南北炕上睡着十几个伙计,这时睡得正香。
铁把头抽着烟,就听外屋老妈说:“开锅吧,熟了。”
“妈,怕是不到时候。”媳妇说。
“开吧,烧两开了。熟了。”
锅盖掀开了,靠在墙上,铁把头隔着墙,感觉出来了。
“妈,生了。”
“我看看,是有点欠火。快点,夹出两个,再放进两个生的。加上两瓢水。烧。今年要是挣着钱了,买不起座钟,也得买个马蹄表。没个钟点儿真不行。”
“妈,烟台座钟真好,里屋打点,外屋都能听见。铜声铜气的。”
“挣了钱,买一座。”
黏豆包,也叫年豆包,那是查干湖一带最具特色的食物。扛饿。特别是冰上打鱼,两顿饭,不吃点扛饿的,到了下午,腿都发软。用大黄米面做的黏豆包,里面放芸豆做馅儿,好吃。再加这胖头鱼,挺到天黑没事。
铁把头心里没事了,靠着炕墙打了个盹儿。老妈做好饭,推开门,朝铁把头说:“梁子,饭菜都好了,喊大伙儿吃吧。”
“不急,道儿近,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大车还没来呢。”铁把头说的大车,是网趟子拉网拉人拉鱼的大马车,都是山东面村屯里的。说完,他直了直身子,背靠到了炕墙上,又装上一袋烟。外屋做上饭,屋里就暖和了一些,炕热屋子暖。在大布苏草原上,所有民居取暖都是这样,靠的就是火炕。不管天多冷,只要烧上火炕,屋子立马热乎。
与铁把头隔两家的古把头家,正在抓紧吃饭。古把头家的饭早,屋里做饭,屋外就把车都套上了。一挂大车四匹马,里套、外套、传套、辕马。一趟网三挂大车,车后面拖着爬犁,爬犁上面是网房子,也是更棚子。打冬网的第一天拉去,之后就放在冰上,看网打更的人住。车马饭前套好了,吃完饭,赶车就走,不误事。冬捕,起早不贪黑,越干越亮堂,这个道理不用说,谁都明白。古把头的饭吃得快,吃完了,就到院子里听铁把头家的动静。可是铁把头家车还没套,外来的两挂大车是到了,就拴在院外的大树上。院子里没有声音,看样子,人都进屋了。古把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屋里也都吃完饭了,人都出来了,网趟子二下手问:“把头,走哇。”
“等等。”
“等啥?”
“啥等啥,等等!”
二下手听出话音不对,没再往下问。可是天冷,转眼间眉毛就挂了霜,嘴唇有些发僵,要是干上活儿,活动开了,还能扛得住,可是站在院子里,一会儿风就把衣服打透了。他背着古把头,手在下面摆摆,示意大伙儿进屋。一院子人又进了屋,只有几位车老板子和古把头还站在院子里。
古把头站在院子的高处,听着铁把头家的动静。夜空中,除了北风抽过树梢的呼啸声,一点人声也没有。突然,他感到有雪粒打在脸上,他朝四下看看,下雾了。雾气越来越大,渐渐地,铁把头家的灯光模糊了。按理说,铁把头他们早该出来了。今天是第一天上冰,凭着铁把头的性格,不该这样磨叽,可是等到冻出清鼻涕了,还是没有动静。自家的门开了几次,都是二下手伸出头来看。古把头明知道,可不搭理。今天是第一网,他是跟死铁把头了。在西旱河上打冬网,他就服师兄铁把头。只要跟住了师兄,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至少打不了空网。打冬网的老把头们都说:“十网九空,一网不空过一冬。”这话是给自己宽心,也是实情,这么大的水面,鱼又是活的,谁敢保这鱼在哪儿扎窝子?
铁把头的院子里终于有动静了,屋门开了,随着冒着白白的热气,人也一个接一个出来了。狗皮帽子、兔皮帽子、羊皮帽子、狐狸皮帽子,在冰上干活儿,没有皮帽子不行。干起活儿来,你可以把帽耳朵系在上面,可是忙过了之后,消了汗,不放下帽耳朵系上,能冻掉耳朵。按老规矩,把头都戴貉壳帽子,那是身份的象征。可貉壳帽子,那得要钱买,铁把头舍不得买,古把头也舍不得买,俩人都是狗皮帽子。出来的人急忙套车,辕马的串铃声响得清脆,远远就能听到。
古二一出屋,看到大雾,就问铁把头:“铁哥,这时候咋能下雾呢?”
铁把头看看大雾,说:“大雾就是这时候下的。”
“咋回事,铁哥?”
“河里的清口越大,上来的汽越多,雾就越大。”说完,他喊了一声:“走啦——”
挂着马灯的头车一动,后面的车都跟灯光走。俗话说:“头车有人赶,二车照把眼,三车不用管。”可是雾越来越浓,前面大车的灯光转眼就看不清了。好在有头车辕马挂着的串铃声,在黑夜中引领着。凭着声音,后面的车能听见,老马识途,辕马听着前面声音跟着跑。大车出了村子,一路朝南上了冰。铁把头坐在头车,指挥着车老板子赶车。冰上的雾更大了,铁把头要过车老板的大鞭,他喜欢赶车,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开车一样。车老板子也喜欢把大鞭交给他,一是信得着他的手艺,二是不知道往哪儿去,交给他省心。冰面上雾浓,雾中还有小雪粒往脸上打,沿着领口往里钻。好在大伙儿坐在车上,手闲着,拉住衣领,背着风。铁把头抱着大鞭,听马掌踏碎冰面的炸裂声,嘴里喊着:“驾!驾!驾!”没了月亮,没了星星,没有两边的参照物,凭的就是个感觉。这种感觉源自他对这片冰的了解。马灯的光亮只能照到传套马的屁股,再远便被大雾罩住了。铁把头看着辕马身上的霜,还有大车走的时间,感觉到马营泡入口了。他举起了大鞭,把马往里赶,转过青山头,进了马营泡,一路朝东跑去。
古把头跟在铁把头的后面,当大车往东转过青山,进了马营泡,就有些看不明白了。这是要往哪儿去呀?昨天他问古二,古二说不知道,铁把头也没找到好窝子。这话让古把头半信半疑。冬捕,都是在西旱河上打,可眼见铁把头的人马扎进马营泡,他想不明白了,虽然不明白,可是古把头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道道。马营泡不大,只要进来了,就不怕跟不上,他让大车慢下来,远远地跟着就是了。
铁把头的大车进了马营泡,一直朝东,在距拦水坝二三里地的冰面上停下了。大家按铁把头指点的地方,开始镩下网眼儿。
下网眼儿,是长方形的口。正常的,就是把冰镩碎,捞出来,省事。但铁把头要设狼台,那下网眼就得从四面镩,中间剩下一块整冰。蓝中带绿的冰面,一镩下去,便是一个白印,溅起白白的冰屑。当四下里镩透了冰,便涌上水来。白白的冰块,让河水一洗,又变得翡翠一样碧绿带蓝。几个人用镩反复地压一头,利用水的浮力,将冰块反弹,当弹到最高点时,用大钩一拉,冰块就拉到冰面上了。几个人把冰块推出几十米远,放在不影响下网的地方。镜子一样的大冰面上,放上一块大冰,这就是狼台。干这些活儿的时候,二下手跟着,镩头古二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