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作者: 肖不洒那次同学聚会之后,他俩的联络就频繁起来。当然,只是在微信里聊天,每天都要说上几句,全是些不痛不痒的话。对于他来说,慢慢成了一种习惯。他觉得有点危险,又有点期待。
这天是周五,中午他一个人在单位楼下的麦当劳喝咖啡。这是最近两年养成的习惯,工作日没地方午睡,全靠一杯咖啡续命。那杯最便宜的美式刚喝下两口,她的电话打过来了。同学聚会结束已有两个月,他俩从未打过电话。实际上,他越来越不喜欢打电话,平时跟外界联系,大多用微信。他觉得电话让人莫名紧张,很多话说不出口。微信就不一样,就连跟她打情骂俏也显得游刃有余。
他犹豫了几秒钟,喝一口咖啡,还是接了电话。他换上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怪异的油腻口吻说:“呦,才两个月不见,就想我了?”
“周末有空吗?请你泡温泉。”电话那头的她直截了当。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幸福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他有点晕眩。他努力让自己淡定下来。其实,他早就从同学聚会后两人的微信互动中捕捉到了某种信号,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他总在心底期待着什么。现在它到来了吗?窗户纸要捅破了吗?他心里涌起暗流。
他又呷一口咖啡,好像那咖啡是镇定剂,然后故作严肃地说:“别耍我,我可是个认真的人。”
“少废话,你就说去不去吧。”
没想到她不接招,这让他乱了阵脚。他想答应下来,心里却在犹豫,心里有点乱,他担心她在耍他。现在的女人可没一句真话。再一个,要是她真的邀他出游,是出于何种目的?还有哪些人同行?退一万步说,即使是邀他单刀赴会,他也不能轻易答应,那样显得过于急切,要迂回,要曲折。他在电话这头默数了十秒钟,听见她说:“你这是害怕了?”
她这话带有挑衅的意味,这是在嘲笑他。他向来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就连一家子出去吃个饭,也会为点菜的事犹豫不决。有时候下班回家,走哪条路线也会纠结半天。再说远点,要是当初不那么瞻前顾后,也许他跟她就走到一块了。如果跟妻子恋爱时分手果断一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明白这个弱点,一直想改,一直没改掉,就像身上的一块疤,他这辈子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一口把咖啡喝光,对她说:“我手头还有些工作,指不定周末要加班,容我再考虑考虑。”
“给你半天时间,下班前答复我。”话音未落,电话挂断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行事风格还是那么干脆利落,容不得你有半点犹豫。而他呢,显然不是她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被她给捏住了。
整个下午,他深陷焦虑之中,他搞不清楚是咖啡的作用,还是因为她的来电。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那次同学聚会却如一阵春风,吹起了死水潭的一丝涟漪。高中毕业后,她似天仙一般从人间蒸发,杳无音讯。那时还没有微信,QQ刚兴起,不像现在掏出手机扫一扫就能加为好友。为了办好聚会,几位热心同学建起了微信群,哗啦啦一下子拉进来四十号人。他觉得挺神奇的,科技改变生活,大部分同学失散十多年,微信竟在一瞬间将他们从茫茫人海中打捞起来,就像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假期,现在又开学了,同学们又回来了。聚会前,群里每天热闹非凡。他极少在群里发言,同学们发红包他也不抢。
聚会那天,他到了指定地点仍在犹豫,思前想后,徘徊良久,还是逼着自己上了楼。他对同学聚会没一点热情,甚至有些反感。这次阴差阳错地前来,他觉得多半原因是为了她。
走进酒楼,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多少有些像酒席。同学们见他到来,纷纷起哄。他们说,哟,我们的才子怎么才来,王娜同学都等你半天了。他不知所措,连说路上堵车耽误了。在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里,他找到了她。她跟几位女同学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好像没看到他似的。他有些难为情,同学们是怎么知道当年他暗恋她的?上学那会儿,他把心思藏得严严实实,没半点表露呀。他有些恍惚,赶紧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吃饭的时候,同学们又起哄,非要他俩喝个交杯酒。他俩被同学们簇拥着还真挽手喝了一杯。在饭桌上他一度产生幻觉,似乎不是同学聚会,而是他俩的结婚酒。那天从饭桌上下来,同学们又转战到KTV唱歌。她有事,提前走了。他俩除了喝那杯酒,没多说一句话。
临近下班,她发来信息,告诉他不要有思想包袱,只是她所在单位组织的一场活动。她在出版社当编辑,是一场新书座谈会。说白了,就是组织作者和几位评论家出去玩玩。之所以邀请他,是因为新书里有作者自配的几幅钢笔画,领导要求除了评论家,还得有画家参加,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她说:“你实在不愿去,也不勉强。”
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浮现在镜中,灰暗、虚弱、浮肿、膨胀、油腻,看起来有些陌生,有些讨厌。看到这张脸,他猛然醒悟,人到中年,再也不能活在幻想里。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苦笑,给她回了个笑脸表情,答应了周末的行程。
周六中午才出发,目的地是西延县的天湖度假区。一上车,他就往车屁股里钻,在最后一排坐下。19座的中巴车塞得满满当当。车厢里乱哄哄的,大家侃侃而谈,话题包罗万象,俄乌战争、诺贝尔奖、地球变暖、本市某公园免费开放的利弊。除了她,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其实挺好,此去天湖三个小时车程,免去了路上无趣而又生硬的交谈。他最怕与半生不熟的人聊天,话不投机半句多,动不动把天聊死,双方都尴尬。
一路上,他却睡不着。闭上眼睛,她就会飞到他眼皮子底下来。都是高中时的往事,一幕一幕的,放电影一样。他只得睁开眼,把自己拉回现实。她坐在前排,她是本次活动的组织者,各种联络工作都在她身上。此刻,她在跟一个长发男人说话,不时哈哈大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那是本次活动的主角,因为那人上车时,她不停叮嘱,马主席,小心碰头。马主席,这是您的座位。然后,一车的人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都说马主席好,马主席辛苦了。
一小时后,车子驶出高速,进入了山区盘山公路。H市下辖六县五城区,西延县是最偏远的县,是H市的北大门,再往前走就到外省了。天湖海拔2000米,山高路远,一进入天湖山脉全是盘山公路,绕得人晕晕乎乎,像一窝被药晕的老鼠。很快,闹哄哄的车厢里安静下来了,有人晕车了。没多久,马主席顶不住了,呜哇一阵狂吐。他远远地看着她,看见她为马主席递水和纸巾,不断拍打他的后背。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比晕车还难受。
车厢里满是呕吐物的酸臭味。还好午饭没吃什么东西,不然他也得吐。他有些后悔,本不该答应她。不仅一个人不认识,还得看他们各种各样的呕吐表演。这样的活动他以前没少参加,在他那个圈子里,画家出画册搞画展都得标配这么一个座谈会,无非是请一帮人吃喝玩乐,然后吹捧一番。他不喜欢这种活动,也不爱说场面话,所以,这两年几乎没人邀他出席活动。
原本周末是计划带儿子去海洋世界玩的。五岁的儿子早就闹着要去海洋世界玩,说是幼儿园同学都去玩过了,有大海龟海狮美人鱼什么的,太好玩了。他嘴上答应下来,行动迟迟没跟上。直到连妻子也看不过去,伙同儿子一起对付他,他才在网上买了两张票。妻子抱怨他不顾家,不疼儿子,一天到晚瞎忙,也没见赚几个钱。妻子的话里总是带刺,他也懒得理。这些年他有了经验,但凡妻子想吵架,他就躲,当个缩头乌龟,任她吐槽发牢骚,忍一时风平浪静。最近两年倒也挺好,妻子的牢骚越来越少,渐渐成了两个木头人。有时候他悲观地想,这世上也只有儿子能让他感觉生活还有点意思。然而,儿子一天天长大,父子间的感情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说不上具体是什么。为此,他还细心复盘过自己年少时跟父亲的关系,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的困惑。他们那一代人跟父辈似乎更相似,而跟儿子这一代却有了明显的代沟。他有时甚至猜疑,那是妻子在背后使坏,故意要疏离他们父子间的感情,为随时到来的离婚做准备。
汽车在艰难爬行,颠簸得厉害。天湖在山顶,是个天然水库,靠收集雨水形成湖泊,又因为有天然温泉、高山草甸,一度成为西延县最热门的旅游景点。已经是深秋时节,山里的色彩变得丰富起来。他能认出各种树的品种,红的是枫木和乌桕,黄的是银杏栗木,绿的多半是松树或杉木。以往画画的时候,他一有空就往山里跑,细心捕捉山川草木的灵气,并试图将它们画在纸上。
他又望向前排的她,此时马主席安静下来了,脑袋歪向一边,不偏不倚靠在她肩上,随着汽车的一摇一晃。他再次感觉到此去天湖路程有些远。
抵达天湖温泉度假宾馆已是下午四点。他注意到她安排给他的是单人间,其余大多数人是标间。他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莫名的期盼。
下午自由活动,他决定去天湖走走,想叫上她,转念一想还是不妥,她是活动的组织者,事情多着呢。没想到下楼就遇到了她。她替马主席推着硕大行李箱,正在等电梯。她问他,怎么不休息一会儿?他说,时间还早,去山上走走。她说,我先送马主席上楼,你早点回来。他嘴上说好好好,心里却有些郁闷。她跟那位马主席站在那等电梯,有说有笑的,分明就像一对出门度假的伴侣。
三十岁以前,他每年秋天都要上天湖来写生。他背着画夹在山间行走,四处寻觅灵感,几乎踏遍了每个山头,最终完成一组颇为得意的《天湖秋色》,入选过省里的画展,还获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奖。这些年,他再没上过天湖。他的创作停滞不前,激情消退,才华枯竭,渐渐丢掉了画笔。这跟他的婚姻生活如出一辙。人到中年,生活和事业像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他沿着伴山步道往前走,山风拂面,坏心情一点点被吹散。当年来时,这步道还没修,是一条沙石路。在他看来,天湖最美之处不在湖,而是湖边环绕的群山,连绵起伏,湖光山色,是一幅变幻无穷的画。本市不少画家和摄影家喜欢来天湖采风。现在,一架架巨型风电机占据了每一个山头,巨大的风车分割了天空,天湖的美感不见了。
沿着步道爬上陡坡,转过一道弯,天湖就在眼前了。以往他走到这里总是很兴奋,因为那一汪湖水就会跳跃出来,高山出平湖,碧水入云天。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傻了眼。偌大的天湖竟然消失了。眼前是一个焦黄的巨大土坑。今年天气异常干旱,H市已有大半年没下雨了,可没想到天湖会干成这样。
天湖中央有个小岛,岛上长满水杉。以往被碧绿的湖水环绕,像天外来客遗落的飞碟。每次上天湖来,他都想去岛上看看。这个念想一直没能实现,因为天湖上没有船,连条小竹筏也没有。在他那组《天湖秋色》中,其中一幅画的就是小岛。现在,湖水干枯了,小岛成了一个突兀的土包,没了神韵。
他从湖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看见她在宾馆大门外等人。旋转门不停旋转,她在焦急张望。见他回来,她快步迎上来质问:“你上哪去了,找你半天了,电话也不接。”
他这才想起出门时没带手机。他说:“我去湖边走了走。”
他还想告诉她天湖消失了,却被她打断了。
“吃饭就等你了。”说着,她拉起他的手往酒店大堂里走。不是拉,分明是拽。他能感觉到她手上的温热。直到进了电梯,她才松手。他则像个因贪玩晚归被大人责骂的孩子,乖乖地跟随她进入饭局。
跟往常的饭局没什么两样,开始大伙儿还有些拘谨,放不开。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轻松起来,大伙儿端着酒杯互相敬酒。他原本没打算喝,不断有人来敬酒,他就不得不喝。一杯又一杯喝下去,一车人就全认识了。他发现,这些人还挺有意思的,至少喝酒是真诚的,爽快的。如此一来,他也绕桌挨个敬酒。他酒量很差,一直没练出来。等他端着酒杯绕到她身边的时候,身体明显有些飘了,嗓门也大了。他说:“来,咱俩补一个,这杯酒早就该敬你了。”
她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差不多就行了,咱俩是同盟,要一致对外。”
他没听清她的话,把耳朵凑过去,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马主席发话了,说:“王娜,来,我帮你喝。”
“马主席,我要敬老同学一杯,哪能劳驾您代喝。”他较起真来。
“王娜喝不了酒,不要强求,况且她还有很多事要安排。”说着,马主席伸手过来要夺她的酒杯。
他哪能不知道她喝不了酒呢。那年高考结束班上吃散伙饭,她只喝了一杯啤酒,就晕过去了。是他把她背回学校的,路上她一边哭,一边说,呀,我难受死了,我要爆炸了。到了学校,她人事不省,又赶紧背去医院,挂了三瓶点滴才缓过来。从医院出来已是凌晨,街上空无一人,小城的街道显得出奇的宽阔,他俩并肩走在路上,谁也没说话。他知道分别的时刻要到了,他考得并不好,而她成绩向来很好,上重点大学没问题。到了校门口,大门紧闭,他俩就在门口坐了一宿。果然,后来就再没见面,她去北京上大学,而他复读一年后勉强考上本省的艺术学院。直到两个月前的同学聚会,他俩才重新联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