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拼图

作者: 王夔

1

爸爸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别一天到晚光顾着玩游戏,要好好工作,把工作干好了,老板才能看重你。这话背后的意思,他又不着家了,不知要到哪个国家执行秘密任务。我嘴上应着,拎起了身边的双肩包,要赶头班中巴去西阳城,参加一个游戏玩家线下见面会。早上六点半的坤镇街道清冷,风如刀削。汽车发出沉闷的声响,我闭上眼睛,想象早春空气中苗赛凤身体的温暖。苗赛凤是游戏里的一个女玩家,我们通过电话。最重要的是,她也要参加这次线下见面会。对于刚刚高中毕业工作不久的我来说,这是要人命的。

我这么早到西阳,只因有个扎马尾的陌生女人,答应借我一辆来去方便的电动自行车,她在出口处等着我。和她在一起的,还有我妹。她把我带到车站旁边的肯德基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吃。陌生女人点了可乐、薯条、鸡翅和汉堡,我妹妹蘸着番茄酱,把一根又一根的薯条往嘴里送,一点儿也不懂事。女人说,你也吃点儿。我说,我吃过早饭来的。女人说,再吃点儿,长身体呢。我说,我二十岁了,不长了。女人也不吃,她看着我。我说,电动车呢,用完了还你。女人说,车我带了,满格的电。我说,好。女人又说,最近五金厂怎么样?工资能照常发吗,有没有奖金,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你早上吃了什么,单位食堂怎么样?你看你又瘦了,平常买不买水果?要不我给你买点苹果带回去,肯德基外面就有,正宗烟台的红富士,新鲜脆甜,才三块钱一斤。为了能骑上电动车,我听了一大堆废话。我说,我还有事,要走了。女人说,你不能走。

我没动,不知道她又要玩什么鬼花样。女人说,就陪妈再坐会儿,好不好?这个自称我妈的女人,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紧紧攥着只半旧的赭黄色坤包。我问,他没来?女人说,你说谁?我说,你知道我说的谁,他没送你来?女人说,没。

他叫吕照。第一次见他时,我还在上高三。那是去年四月底,细雨混淆了天地的界限,一片迷迷蒙蒙。我站在教学楼四楼的栏杆边,被放学的人群挤搡着。校门外,布满五颜六色的雨伞。伞下有回家的那扇门,还有缭绕的饭菜香。高三一个月放一天假,校门一开,同学们争先恐后,状如下山土匪。我妈把我带到一辆五菱宏光旁边,司机是个壮硕的男人,我妈让我叫他吕伯伯。男人说,双口吕,寻阳肉联厂的。我把书包扔车上,男人穿件黄色面包服,有些旧了,整个人看起来像只过期面包,身上有股馊腐味。前面堵车,他看了看,没发动。我妈也看了看,跟我说,就到路边饭店吃点儿吧,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老吕,你也来吧,一起吃点儿。男人说,不不,我回家吃。

我们去的饭店不忙,爬到二楼,整个大厅就我和我妈。服务员拿菜谱过来,她没点,让等会儿。她喝了口茶,低哑着声音说,你爸走了。我说,去哪里了?我妈继续着低沉的破声,我不知道。

我妈说,她本来不想告诉我,怕影响我考大学,想藏着掖着。但是她又想,待我回家,她就瞒不住了。她不说,我奶奶会说。就算能管住我奶奶的嘴,也管不住我妹的嘴。与其让她们说出来,还不如自己说出来。你爸走的那天是四月二日,愚人节刚过,西山墙的桃花开了。照我妈说,最后见到我爸的是凤翔五金厂的保安李大拐子。李大拐子说,那天中午,茹胖子下班下得迟,没有人和他同行。茹胖子还和他打了招呼,他也没觉出什么异样。李大拐子说,要是早知道茹胖子抛妻弃子离开坤镇,他无论如何也要拉住他。总之,那个中午过后,坤镇再没有了我爸的身影。他没带手机,也没带钱。毅儿,你说,他为什么要抛下我们,他这么狠心!他倒是享福去了,我们怎么弄?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妈,她压低的破声背后,一定有着太多无法言说的内容。如果她愿意,我可以把我的肩头借她一晚。但是,以前的那个我妈又回来了,压低的破声没有了。她说,你知道就好,别想太多,也许过几天,他在外面玩够了就回来了。你只管你自己的学习,就算他不回来,我也能供你上大学。

我爸没回来,我也没过本科线,大专根本不想上。我告诉我妈,我要去工作,单位找好了,我爸的单位,凤翔五金厂。我是在吃晚饭时宣布这个决定的,我妈认为我在瞎搞,问我是不是想做一辈子打工人。我说是,把我妈晾在那里。

我大了,成年了,谁也管不住我的决定。我在厂里做工件的平整工作,没事喜欢给李大拐子递两根烟。我爸是个木讷的人,他凭技术吃饭,换句话说,他在厂里没什么朋友,他的朋友是他的锤子、扳子、挫刀、老虎钳和三角刮刀。三个月来,我在厂里得到的关于我爸的信息十分有限,有的纯属无稽之谈。比如,李大拐子说我爸在一次看马戏时,被马戏团的人邀请上台,变成了走钢丝的山羊,待我爸变回来时,整个人懵懵懂懂的,像犯了迷糊。

那天我下了中班,在西山墙桃树脚下小完便回来,我奶奶还没睡,她坐在床上,把我喊了过去。她告诉我,她受伤了。我们家三间瓦房,我爸失踪之后,我妹妹搬去和我妈一起睡,我和奶奶一间,中间那间隔成三块,用作厨房、卫生间和客堂。我奶奶坐在床上,指了指身体的右边,她这里疼。我奶奶会强大的巫术,当用巫术向他人施行伤害时,自己也会受到反噬。对别人的伤害越大,自己受到的反噬也越大。寻阳肉联厂那个吕照,老是利用我上班的时间到我家来,他的司马昭之心,我奶奶早看出来了。我奶奶用布做了小人,用针扎他,她要把他扎成面包屑子。我奶奶毕竟老了,吕照没成面包屑子,我奶奶先受伤了。我问我奶奶,疼得厉害不,不行叫个120。我奶奶说,不要紧,叫120也是要钱的。明天是个好天气,我自己到医院里去。

我奶奶得的胆癌,医生说,活不过六个月,快的话,一个月也能翘辫子。我奶奶是初冬走的,送葬的那个阴天,我站在卡车上,和我妹一人一边,扶着我奶奶的巨大相框。身边吹唢呐的鼓着腮帮子,一路吹吹打打。茹琪。我叫了声我妹的名字,但我妹置若罔闻。唢呐声又起,弥漫在清晨的坤镇街道。我想跟我妹说的是,她戴的那个用回形针串成的项链太丑了。我妹上小学五年级了,不是上小学一年级二年级,可以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唢呐声让我安静,我微闭双目,脚下颠簸,像骑着马。我奶奶对她的死亡是有预期的,十天前吧,她跟我说,她要走了,她走了,就没人能镇住我妈了。我奶奶是镇上的神婆,被她镇压过的妖邪不计其数,但她镇不住我妈,可见我妈前世一定是个大人物。我想,我妹戴的回形针项链也许是以前她跟我奶奶一起睡时,我奶奶传给她的法器。

我奶奶丧礼之后,我妈和我妹去了西阳城,跟她们住在一起的,还有吕照。我奶奶说得对,她走了,没人能镇住我妈了。关于我爸失踪的线索,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有时我想,或许我爸被吕照杀害了。

我失去了我爸,也失去了我妈。高中三年三次生日,我爸只送过我一次生日礼物,是中国拼图和世界拼图,说是给我学地理用,后来我把这两幅拼图挂在学习桌上方的墙壁上。拼图上哪块被抠下来,我就能到哪里去,我能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第一次发现这个神奇巫法,是在知道爸爸失踪的消息后不久,我把寻阳镇的那个点挖了出来,然后一脚踏了进去。我看到吕照坐在电脑前和我妈QQ聊天,一边打字一边哈哈笑,笑得合不拢嘴,像嘴里塞满了肉肠。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的,你知不知道马尾巴女人是警察的妻子?只要你和她有一点点实质上的关系,我爸就会把你抓进大牢,永远不让你出来。他不看我,说,我这是在网上,网上能犯什么法,聊天犯法吗?再说了,你爸也不是警察,连保安也算不上,如果硬要扯关系,也只是他和五金厂的保安李大拐子一起钓过几次鱼。在五金厂,除了李大拐子,没人离你爸更近。但他们也绝算不上哥们。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和我妈聊着那些肉麻的话,还脱了上衣,做出游泳的姿势,称自己游泳是一把好手,能游过琼州海峡。我上去抢他的键盘和鼠标,还要把他的显示器砸烂在地。但我没有劲,软得像个纸片人,吕照抓住了我的胳膊一扔,把我扔到了电脑里,嘭一声,我像撞了头,接着掉落自己的床头。我到另一个房间去找马尾巴女人,我跟她说,别玩QQ了,网上都是骗人的。我们班上李嘉嘉的妈妈,在网上被骗了三万块钱,是被一个台湾人骗走的。我爸追到台湾,那个台湾人又去了马来西亚,现在我爸去马来西亚了,只要是坏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爸也要把他们抓回来。他会把世界上所有的坏人抓起来,把世界上所有坏人骗去的钱,连本带利讨回来。你以为那个吕照是什么好人?他杀过人,他跟你说过的那些话都不靠谱,他迟早要被我爸抓起来。女人说,够了,你比你爸还穷嘴。她说我爸穷嘴,这我可不同意,我爸说话简短、硬,从来不讲废话。我说,我告诉你,我有强大的巫法,可以从地图上穿越过去,到达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女人生气了,她拍了桌子,马上就高考了,作业不好好做,净讲些没边没影的事。给我做作业去,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2

在肯德基店,我妹终于吃停了,她打了好几下饱嗝。桌上还剩下一大堆,女人开始吃。她刚吃了一根薯条,就开始抹胸口,像那根薯条在克服地球引力往上跑。我站起身,往外走去,女人没有再拦我。倒是我妹想跟我走,但也只是挂着的回形针项链荡了一下,就被女人拦下了。见面会安排在下午两点,我打了个电话给苗赛凤,她说她还有点事,不能跟我喝上午茶了。我站在十字路口,世界一下变得旷大而动荡不安。我进了就近的一家网吧,游戏中我手擎利刃,在热带雨林中穿行。途中我杀了只变异蛛,蓝色的血液洇湿了大地。接着,我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到了吕照,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赤着上身,一旁的竹椅上,躺着穿着比基尼的少女。我直向海滩奔去,利刃转瞬即到,他的胸膛上插着我的刀,血喷出来,染红了一旁的躺椅,少女发出惊悸的尖叫声。天上白云朵朵,不远处,几只舢板正在冲浪。吕照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心脏部位漫溢出来,红红的一片。接着他从沙滩上消失了,再过五分钟,他就会复活过来。

刚刚在肯德基店,我跟女人说,我爸在智利执行任务。女人苍白着脸,说,智利,他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说,他在合恩角呢。智利是个狭长的国家,我爸会开着警车,从智利最南端的合恩角开到智利最北端的阿里卡,全长四千多公里,开车需要好些天,这回你满意了吧。女人说,什么叫我满意?我满意什么?我说,你满意什么你自己还能不知道。

现在我把吕照杀了,我得去智利告诉我爸。我想着家里的世界拼图,人就到了合恩角。合恩角有个灯塔,爸爸站在灯塔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守塔人的妻子阿美莉亚站在他旁边。我和阿美莉亚的女儿茉琳莉亚一起折纸,我们折了货轮和纸鹤,在海上,它们会漂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守塔人萨赛尔给灯塔换完了灯泡,顺着有点锈迹的梯子下来,他拍了拍阿美莉亚的屁股。萨赛尔问我爸,看到了什么?爸爸什么也没看到。我跟爸爸说,吕照死后会漂到合恩角来,他会在合恩角复活。诺,在那个巨浪里,他过来了。他将躺在黢黑的礁石上,然后迅速复活。我没有办法将他完全杀死。他就像传说里一样不断轮回,或者像科学家说的,刚刚死去,又从卷曲的虫洞归来。

爸爸放下望远镜,在我肉眼能看到波涛里的吕照时,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跟着爸爸,上了他的警车,爸爸一直往北开,往阿里卡开。而我想待在灯塔上,待在那个寒冷、气候无常的地方。那个地方,只要把门关上,就有无边的温暖。橙色的地面,我和茉琳莉亚趴在地上,玩丢沙包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我小学时,从同桌的女生那儿学来。我喜欢守塔人的女儿茉琳莉亚。我认为爸爸离开合恩角的原因在于,他想逃避那个自称能游过琼州海峡的家伙,尽管他总是强调,他在执行新的任务。

爸爸。我在车上说,你应该把他抓起来。

我为什么要抓他?

为什么要抓他,这还用我说吗?尽管我不停地从中阻拦,马尾巴女人和吕照还是奔现了。吕照来到坤镇,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宾馆,对近距离的人,我不能通过抠地图的方式来到他面前,我只能采用爸爸的刑侦方法。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他们在里面说话。马尾巴女人说,你就不怕他回来,把你抓着。他的枪法可准,瞄一个是一个。吕照说,他的枪法只对准犯罪嫌疑人,我又不是犯罪嫌疑人,我不怕。女人说,你心里就没有犯罪的感觉?吕照说,心里感觉犯罪的,从来不去犯罪。犯罪的,也从不认为自己在犯罪。女人说,那你心里,有没有犯罪,回答我。吕照说,我现在就要犯罪了。女人说,别,他快回来了。吕照说,他在看得见听得着但永远摸不着的网上,在网上。我要现犯。我要现犯!既然他要现犯,我就进去抓现犯。我敲门,女人问,谁?我尖着嗓子,说,服务员。女人开了门,见是我,又要把门关上。但我冲进去了,我冲进去就把床上的枕头扔在地上,接着扔了被子、床单,吕照坐在床头柜上,两手搭在胸前,像看一场廉价的街头表演。女人说,够了,闹够了没有,你闹够了没有。我说,不够,我就没有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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