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作者: 田兴家我又听到那只鸭子的叫声,确实是从村主任家传出来的,有五六秒钟的样子。我下意识地看手机,跟昨天晚上一样,二十一点整。西村阿婆曾经说,这个时间点魔鬼出没频繁,它们喜欢绕房子转圈,人出门就会被绊倒。想到这我决定起床照镜子,兴许能够转移注意力。我头发有些凌乱,不知何故右脸发红,这让我忍不住想笑。我做一次深呼吸,犹豫片刻咧开嘴笑,但没有发出声音。门牙间的缝隙比平时宽阔,我瞬间陷入伤感中。我想唱一首歌来安慰自己,可我连半句歌词都记不住了,心里面突然变得很乱,我回到床上躺下,东想西想、不住地叹气。
明天得去买个人形木偶,割破手指滴血喂养它,据说这样能为人消灾,且在孤独的夜晚可以跟它说话。我幻想木偶长得油光发亮,在我发呆时会朝我眨眼睛。我用手指比作枪瞄准它,它瞬间被吓得脸部变形。这个想象让我感到很舒服,在床上翻来翻去好几次。我不再叹气,无端想到晓默,以前她只要看到我这样,就会放声大笑。我和晓默玩过类似的游戏,她扮演木偶坐着不动,我做怪异的动作把她逗笑。后来晓默变成了植物人,如木偶般不再发笑,使得我的想象力愈加丰富。每当忆起这些旧事,我就应该睡觉了,晚睡的人容易忧郁,我想我没有任何疾病。
可我一睡着就会做梦,很多时候梦中的我都在奔跑,醒来后总感觉非常累。我一直讨厌做梦,因为梦中没有逻辑。比如墙上的石头窃窃私语,讨论即将发生的战争,让我感到一阵阵惧怕,于是拼命地奔跑。晓默,你无法体会到那种感觉,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我不能撞死在桥头,我得走到对岸去。可这是在梦中呀,每次走到桥中间,就被一群魔鬼挡住,它们要跟我谈判。我不想开口说话,我的口音不好听,会让他们发怒的。谁知沉默也让他们发怒了,他们抬着我扔进河里。我感觉身体快速往下掉,砸在河面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完好地躺在床上。
晓默,我理不清这些杂乱的梦,那就来谈谈亮朝吧。那个短暂的朝代才是我们的故乡,可惜被历史学家忽略掉了。假设这是一座破旧的茅草房,抬头可以看到满天星斗,我坐在桌前读书、你坐在身旁读我,直到深夜我们才相拥入睡。两年后我要进京考试,你送我到坝陵河边,折一枝杨柳流下眼泪,可我的船终究远去了。途经异乡的那些日子,我因为水土不服,胸口整天疼痛,只能靠想你来缓解。可是晓默,我依旧没有考上,没脸回家见你和死去的爹娘,选择在京城飘泊,成天喝酒写诗、痛骂这荒诞的社会。那个音讯全无的年代,你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白发苍苍。晓默,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你千万不要哭出来。在乡村的这种夜晚中,一切声音都充满目的,比如那只鸭子的叫声。
西村阿婆能解释这些现象,但是她已经过世了两年。阿婆死前的那段时间,经常烧几张纸钱,点三炷香插入半碗米中,坐下来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她来找过我很多次,说一场战争即将来临,有人想在战争中陷害我俩。我俩?阿婆真是异想天开,我懒得理会她。最后一次找我时,阿婆带来一瓶农药,劝我和她一起喝掉。我告诉阿婆,我一点也不担心,如果战争真的来临,我就爬到竹子上躲着。阿婆紧张地说,这是要不得的,你会习惯在竹子上生活,不愿再下地来。我大笑着说,这样正好,在竹子上生活一定很愉快。阿婆生气地说,你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我用手指比作枪瞄准她,她狠瞪我一眼转身走了。第二天阿婆就死了,据说不是喝农药死的。这时候我突然怀念阿婆,当初应该警觉一点,把她来找我的事告知村主任。
后半夜落了一阵雨,雨敲打着院里的竹林,我就是在雨声中睡着的。我梦到村民们在村委开会,会议室密密麻麻的满是人,我只能趴在窗口往里看。莫名其妙出现一匹马,它闻了闻我的胸口,接着舔我裸露的手臂。马的眼睛很明亮,我摸摸它的脸,它用嘴推开我的手,然后转身前去。村主任嗓音沙哑地读文件,我觉得这场会议没意思,便快步追上马。我手搭在马的颈部,喊了一声驾,马开始奔跑,我也跟着奔跑。跑着跑着遇到一堵墙,我拉住马鬃毛想让马停下,但是它反而跑得更快。我额头撞在墙上,马却穿墙而去。疼痛让我醒过来,发现额头确实撞了墙,再也没有睡意,只能睁眼捱到天亮。
我年幼时家里养过一匹马,父亲总把它拴在竹林下,有一天它咬断缰绳,沿着竹子爬了上去。我和父亲在院子里焦急地呼唤马,但它就是不肯下来,一边吃竹叶一边对我们笑。我曾把这些旧事说给晓默听,晓默沉默许久后说,那是一匹有理想的马。她的话让我陷入沉思,不由得手撑着头、微闭眼睛。我想象马踩在竹子上,摇头晃尾地跳起舞,看着有点像苗族舞蹈。晓默摇我的肩问道,后来呢?我似梦中初醒,疑惑地问,什么?晓默说,你家的那匹马。我说,后来它把竹叶吃光,就长翅膀飞走了。晓默问,它飞走之前和你道别了吗?我说没有。晓默低声说,怪不得。我追问她什么意思,她却摇头不愿回答。
天亮后我煮一碗面条吃,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从柜子拿出两百块钱,往镇上走去。我要赶最早的一班车,去县城买人形木偶,记得车站旁有家专卖店。走过村头不久,我听到两声喇叭,回头看到一辆红色小车,是村主任家的。很快车在我旁边停下,村主任打开车窗问我,你要去哪里?我不能让村主任知道我的秘密,于是骗他说去县城买老鼠。村主任说,你家里没有老鼠吗,你应该买一只猫。我说,我要买那种白色鼠,当宠物养的。村主任说,回家待着,如果你迷路了,我可没时间去找你。我缓缓闭上左眼,用手指比作枪瞄准他,他骂一句粗话开车走了。我朝车的后轮开一枪,车身颠簸了两下,我放声大笑起来。等村主任远去后,我继续往前走。
村主任真是狗眼看人低,十年前我在大城市上班,从来都没有迷过路,何况这只是个山间小县城。那时候我能写一手好字,村主任还没当上村主任,他请我帮忙写过入党申请。想到这些我就觉得不高兴,刚才他竟然不邀请我搭车,我思虑一番下定决心,在暴雨夜敲破他的车窗。我突然感到很激动,张开双手大笑几声,想象自己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对了,我得找机会向村主任打听,战争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怎样我也该做些准备。当然我不能直接问,我得想办法套村主任的话,比如装作不经意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掉那只鸭子?在我的印象中,鸭子总跟战争有关联。我写过半本《亮朝故事》,其中有这样一句:堂封二年,黑鸭群飞,苗民窜入州境。晓默读完后就笑了,说我用方言写诗,一文也不值。
回忆依旧让人如此难过,那就假设旧事都是虚构的。晓默,我们要忍住眼泪,再说说那只风筝。从哪儿说起呢?就从它的内容吧,可惜我几乎全忘了。我只记得你头天晚上的梦,大概和流动的河水有关。河水在秋天就会变瘦,一些候鸟贴着河面飞行,人们落叶一般远去。晓默,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追一只风筝是有意义的,只是控制那辆车的程序出错了。路边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姑娘,她们张大嘴巴流着泪感慨:天哪,这对情侣做错了什么?反复提这些细节干嘛,我想我应该叹一口气。晓默,在我们看不到对方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寻找“生命公式”。若能提前改动某个字母或数字,那辆车就有可能改变方向。
我快走到镇上时,村主任的车回来了,车速看起来很快。他在我面前一个急刹,探出头来喊道,你还真要去?我说,我一想到那些老鼠流泪,就会感到很心疼。村主任顿了顿,伸出手指着后座说,上车,我带你去。我认为他终于良心发现,于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村主任发动车子,用父亲般的口吻说,回家吧,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抓一只老鼠给你养。说完他的手机响了,他滑动屏幕接听。对方的语速有点快,村主任嗯嗯的答应着,最后他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呀。机会来了,待村主任挂了电话,我赶紧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掉那只鸭子?他没回答。我想他没懂我的意思,于是直接问道,什么样的战争使你忧愁?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有些生气,拍打着车窗。
村主任加快车速,很快到了我家门口。下车后我踢车轮一脚,村主任说,你别再到处乱跑,我这几天很忙,没时间管你。我用手指比作枪瞄准他,突然吼道,要你管,你是谁?他顿了顿,说,你去老江家帮忙吧,他家女儿今天结婚。说着他开车走了,我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想了一会才放下手。老江有三个女儿,大的两个年龄和我相仿,我年幼时老江跟我母亲闲聊,总夸我乖巧懂事,说以后把一个女儿嫁给我。但是这些事早已远去,现在老江遇到我会朝我吐口水。看来今天是他的小女儿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邀请我。我想不管怎样我也要过去看看,我要当众宣布战争即将来临。我想象村主任提着鸭子的双翅,一刀把它的脖子砍断,鸭子发出最后一声怪叫。老江家的客人顿时惊慌失措,站在桌子上的我感到非常自豪。这个画面让我笑出声来,背着手往老江家走去。
好些人正把一头猪按在桌上,猪因挣扎屁股不断冒出屎。抓猪尾巴的人发现了我,腾出右手指着猪屁股对我说,你来堵住这里。我用手指比作枪瞄准。他笑着说,用你的嘴巴来含住。所有人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这时候屠夫一刀刺进猪脖子,鲜血顿时喷射出来,猪的叫声渐渐弱下去。我想象自己是那头猪,突然感到头部一晕,差点摔倒在地,不由得摸了摸脖子。我赶紧到一边坐下,烧火的洪军朝我招手喊道,去屋后抱几根柴过来。我把柴抱过去给他,他递一支烟给我。我没有接,摇头说不抽。他说,怕什么呀,抽起来。洪军说完把烟插进我唇间,马上又给我点了火。我觉得这人有点儿意思,便坐下来跟他聊天。我说,抽烟除了吐出烟雾还有什么意义?他说,你不抽烟连老婆都找不到。我说,找老婆是给自己增添烦恼。他说,你这个守村人。
首次被人这样称呼。我反复咀嚼“守村人”,心想是个美丽的词,不由得笑了两声。洪军往火中加一根柴,大声问我,你晚上会寂寞吗?我说,最近每天晚上都有一只鸭子在叫,你听到过没有?我准备补充说是村主任家的鸭子,暗示着战争即将来临,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我怕洪军会被吓得头发掉落,他的头发都快掉光了,这种人在战争中容易最先死去。洪军说,你是听到鸡在叫吧。说完他大笑起来,露出黄色的牙齿,门牙还沾着辣椒皮。我说,你的口腔犹如一个战场,牙齿被细菌轰炸变了色。洪军说,还挺会说话的,不愧曾经是知识分子。我突然感到很兴奋,继续说,在你惊讶得张大嘴巴的时候,鸭子飞过去啄走你的门牙,藏在树林深处的石蒜花旁,等待着被浪漫的猎人拾起……洪军把烟头丢进火中,拿出手机看小视频,不再理会我。
我突然猛吸一口烟,忍一会才吐出烟雾,我想我的表情有点落寞。因为我看到一匹马,在烟雾中窜来窜去,它朝我嬉皮笑脸的。我伸手挥动几下,烟雾很快散去,紧跟着马就消失了。这是个昏昏欲睡的世界,有时候我们把梦当作现实,消失的人和物不计其数。比如我的母亲,她身着苗族盛装,消失在我梦中的芦苇丛。事情开始于某个落雨的清晨,突然惊醒的母亲胡言乱语,说她的家乡在遥远的地方,有着大片大片的芦苇,她是被人贩子卖过来的。此后母亲开始种植芦苇,沿村口的小溪遍布荒坡。芦苇茂盛的季节,母亲经常走入其中,对着远方唱起苗歌。苗歌的声调极其怪异,像是在召唤游荡的鬼魂,曾让年幼的我深感惧怕。于是在一个风急的夜晚,母亲就从我梦中消失了,只剩下芦苇丛寂静无声。时间过去那么久,我已记不清具体情况,不知当时是否有鸭子叫,也不知当时我是否哭泣过。也许哭过的吧,我的眼泪一直很浅。洪军摇着我的头,轻声问道,你哭什么?我回过神来,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丢进火中,顺手擦掉眼泪。我不好意思地朝洪军笑笑,说,抽烟让人陷入回忆。
猪肉清洗干净的时候,罗老四提着音响和话筒,一瘸一拐地快步走过来。我们这地方谁家办酒,都习惯请他当总管。老江把插座拉出来,罗老四调好设备,拿着话筒喂喂几声,指挥人们切菜和炒菜。他的模样很骄傲,指着我和洪军说,你们俩把火烧旺一点。洪军又让我去屋后取柴,我经过罗老四身边,被他踢了一脚。但我没跟他计较,我在心里说,待会有你害怕的时候。我想象我宣布战争即将来临,罗老四丢掉话筒首先逃跑,跑了不远便摔进小溪里,爬起来的他满身污水。想到这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正在屋后撒尿的黑狗看我一眼,我正捡起一根柴,它大叫一声跑开了。我把柴抱到洪军身边,他用牙齿咬开一瓶啤酒,问我,喝吗?我摇头说不喝。他便微微仰着头,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放在脚边。洪军加一根柴,继续看小视频,里面的音乐很难听。我把酒瓶举起来放在眼前,稍一停赶紧丢在一边。洪军看我一眼,问道,怎么了?我说,我看到一匹马在酒里奔跑。他捡起酒瓶,仰头把剩下的酒喝完,用空酒瓶敲敲我的后脑勺。
一辆越野车慢慢地开过来,停稳后先后下来五个姑娘。我一眼就认出老江的小女儿,她盘了头发穿着白裙子。洪军立即关掉视频,把手机对准她们拍照。我拿出手机看时间,意识到时机马上就到,心跳不禁加快起来。洪军拍好照片,歪过头看我的手机,说,你这手机不能打电话,叫村主任给你办一张卡。我没理睬他,在人群中寻找罗老四。他的话筒放在音响上,人却不知上哪去了。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蹑手蹑脚地过去拿起话筒,爬到一张桌子上,学着罗老四的样子,对着话筒喂喂两声。所有人看向我,我瞬间感到很自豪,便对着话筒说,一场战争即将来临。正在切菜、炒菜的人大笑,他们朝我拍手和喊叫。罗老四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指着我吼道,下来。我没有下去,用手指比作枪瞄准他,那些人笑得更欢。罗老四跳起来夺走话筒,用力推我的膝盖,我从桌上摔下来,头砸在水泥地上,我听到大脑里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