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下

作者: 刘美兰

我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就复杂。

我通常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站在药房那个油漆斑驳的中药柜子前,手提一杆精确到零点五克的点子秤,面前的柜台上还摆着个算盘,算盘上的红木珠子年长日久被拨拉得锃光发亮。药屉子上那些眼睛一样的标签是不久前我亲手写好贴上去的,因以前的标签已发黄到字迹模糊的地步。为了写这些标签,练了一个月的柳体,我觉得既然中药是国粹,好马配好鞍,标签也起码要对得起顾客吧。药屉子里那些植物的根茎叶花果实种子,它们的位置我早已烂熟于心,闭上眼睛都能找到:感冒类的薄荷紫苏荆芥防风在中间区,止咳平喘类的杏仁前胡法夏川贝在左上区,活血去瘀类的桃仁红花郁金川芎在右上区。

用点子秤称量中药也是有讲究的,绝不像菜农称菜,那秤绳不是随便提起来就行,专业的称量法是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从秤杆下面叉上去捏住秤绳,这样秤杆就穿过大拇指和食指叉成的圈套,任凭秤砣停留在秤杆上的任何一个星子上都不会因失去平衡而掉下去,因为大拇指和食指形成圈套的同时也形成了支点。称量中药时,秤砣放在预定的星位上,右手抓一把药放到秤盘里,秤杆翘上去要减,秤杆沉下来要加,这样加加减减,只有当秤杆处于悬空的水平线上时,秤量才是最准确的。

点不抬头,这是行规。

下午药房没事时,我喜欢在中药仓库里转悠,那里陈列着几十只黑釉土陶罐,里面盛着库存备用的中药,我隔段时间要把它们翻出来看一看,筛一筛,看有没有长霉、生斑、变色。比如那些爱扯潮气的蒲公英,和喜欢长霉的肉苁蓉,隔段时间必须用篾筛装了拿到太阳底下去暴晒。药房的中药都是从院长老许自己开的药材批发行进来的,他那中药批发行请的两个伙计,我很知道他们的底细,一个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另一个由厨师改行过来,那厨师刚好是负责中药加工,我坚持进原药材而不进中药饮片,就是担心那厨师在加工饮片时也按炒菜的程序来操作。这样我就多了一个艰巨的任务——炮炙中药!为了做好这项工作,我托黎民跑遍城里大大小小的几家书店,终于在一家旧书店购得《雷公炮炙论》和《历代中药炮制法汇典》两本书。卫生院没有正规的中药加工房,我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生起煤炉子,架起铁锅,炮炙厚朴要先煮生姜水,泽泻要加盐翻炒,我把毛茸茸的香附子用武火猛炒至黑透,蔓荆子菜菔子则用文火炒得香气四溢……

在炮炙中药的过程中,我常常被烟熏得满面尘灰,却乐此不疲。我们的中西药房并没有分家,由我和李芳两个人共同管理,但因我主动请缨管中药,李芳也就乐得逍遥自在,上班没事就同其他科室成员打打麻将。像我们这样的乡镇卫生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的功能科室都有,但业务少编制也少,像B超化验放射等辅助科室都只有一个人值班,从早坐到晚,不搞点娱乐活动是无法度日的,每天只等老许的东风雪铁龙驶离院子就开局,听到喇叭响就收工,老许的东风雪铁龙成了院里的安全信号。我不会打麻将,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中药炮炙上正是适得其所,坐诊的朱老中医有空会过来帮忙,他不止一次感叹道,我在卫生院几十年,药房换的药剂员少说也有七八人了,没有一个能把中药管理好,他们不知道这中药是有灵性的,炮炙到位了它是治病救人的药,不到位它就还是一株草啊!

朱医生说,小艾,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能善待这些草的人!

这话我爱听!我自己就是一棵草,一棵小小的艾草,我如何能不善待自己呢!我和妹妹的名字是祖父取的,我叫郑小艾,妹妹郑小萄,伯母生的两个儿子,堂哥叫郑小安,堂弟叫郑小宁,同样是祖父取的名字,堂哥堂弟都是宝,而我和妹妹都是草,已故祖父重男轻女的思想由此可见一斑。母亲在这个家庭里所受的排挤和歧视也是可想而知的,虽然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起那过去的事情。

那天我正在院里的煤炉边忙得热火朝天,我的面前摆着两公斤待炮炙的杜仲,古人可真能折腾,《雷公炮炙论》杜仲那一节有“酥一两,蜜三两,和涂火炙”的记载,《历代中药炮制法汇典》收载,古代杜仲炮制居然有酥制、炙制、姜汁制、姜酒制、炒制等十七种方法,我采用的是盐炒法:先用食盐加适量开水溶化,取杜仲块使其与盐水充分拌透吸收,然后置锅内,用文火炒至微有焦斑为度,取出晾干。杜仲经炒制后,杜仲胶被破坏,有效成分易于煎出。

我正计算着按每五十公斤杜仲兑食盐一点五公斤的比例,该放多少盐,“嘟嘟”两声汽笛响起,院长老许回来了,值班室立即传来手忙脚乱收麻将牌的声音,老许的东风雪铁龙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然后“嘎”的一声停在院子里,扬起一阵尘埃。王菁从老许的车上下来,抱着肩膀远远地走过来,一路用嘴吹着那些朝她汹涌扑过去的烟雾,而那些烟雾并没有因为她吹出的仙气而改变方向。她走过来,打量着我汗流满面的花脸,咯咯地笑,然后说,小艾,从背后看你还真像那个于连舫啊,看你这敬业的样子,像是有在这小卫生院终老一生的打算呢!

于连舫是电影《黄连·厚朴》里的女主角,她为了向公公学习中医和帮助他整理皇室医案,离婚后还住在公公家的四合院里,忍受前婆婆的种种奚落,影片里那位祖上是御医的老太爷把黄连厚朴等几味中药用得出神入化,且能预知生死,那座庭院深深的老北京四合院笼罩着古老神秘的气息。王菁居然说我像于连舫,其实我也是欣赏于连舫的,她给那将到大限的老肥诊脉开药时的镇定从容,以及当着前夫的美国女友将柿子切了个十字刀口,再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进嘴里,那是我见过的优雅到极致的吃相,我觉得是中药赋予了她一种气定神闲的气质。我倒希望真能像于连舫呢!

王菁是与我一起分到樟树湾卫生院工作的护士,当时看到这个卫生院破败的院落和麻将声声的氛围,她大失所望,感叹把青春浪费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很划不来的事,王菁说,我一定要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然而两年过去了,她的办法还是没有想出来。我的情况跟王菁又不同,我是这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土著,我家就在镇子的东头,离卫生院才十分钟的路程,终点又回到起点,这个分配结果让我感到很不满意,然而我的母亲却满心欢喜,她说我能回到她的身边工作,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每天烧香拜佛,不求大富大贵,求的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我不忍拂了她的心愿,父亲去得早,为了养大我和妹妹小萄,母亲吃了不少苦,遭了很多罪,我不能让她伤心失望。所以,牢骚归牢骚,当一位同样分配不理想的同学刘宏伟邀我下海做药品代销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惟一离开小镇的机会被我拒之门外了。除此之外,我不能想象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王菁家在县城,因为从第一天报到起就有了二心,抱定了一走了之的决心,所以她干脆连宿舍都放弃申请了,上晚夜班就挤在我的宿舍,其他时间都会回到城里的家去,有时在公路边拦顺路的班车,更多时候坐院长老许的顺风车。别看樟树湾卫生院的状况不怎么样,院长老许自己的生意可做得很大,几乎垄断了全县乡镇卫生院的药品批发,他每天都会自己开车进城办事,这就给王菁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我从盐袋里取了一勺盐,估摸有六十克的样子,倒进一个水桶里,慢慢搅拌,一边笑问王菁,看你喜上眉梢的样子,是不是调动的事有眉目了?王菁附在我耳边说,八九不离十,总算快要熬到头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未免也有失落,但还是真诚地向她表示了祝贺。王菁说,那个黎民,我看你还是不要谈了吧,跟了他,你就真的一辈子窝在这里翻不了身了,我看那刘宏伟对你很有意思哦,听说他现在发财啦,跟黎民,还不如跟了刘宏伟一起干呢!

刘宏伟确实干得不错,做药的利润之丰厚,是我以前根本没有意识到的,两年的时间,刘宏伟已经在市里的滨江小区拥有了一套高级住宅。我笑道,当初没答应他,现在再巴巴地跑去跟他下海,不明摆着有奔人家豪宅而去的嫌疑吗?王菁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呀,就是一根筋,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我母亲的电话来了,小艾,你跟那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我晚餐都准备好了!我跟黎民约好下班后去我家呢,而王菁却劝我跟黎民散伙,我暗忖,这兆头怕是不太好呢,是不是预示着母亲会把黎民拒之门外呢?也许,我真的该好好想一想。

香樟树是樟树湾主要的绿化树品种,各家的院前院后随处可见,卫生院宿舍的后窗下是镇中学的围墙,在围墙与我的宿舍之间,也有一棵年代久远的香樟树,因为靠墙生长,枝叶无法得到自由伸展,所以长成了向校园内倾斜的模样,像一个天然的靠背。香樟树可以提炼樟脑,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它“色白如雪,樟树脂膏也”,有通窍辟秽,温中止痛,利湿杀虫之功效,加工成樟脑注射剂则是醒酒良药,衣柜里用来防虫蛀蚀的樟脑丸也来源于这种常绿乔木。

黎民就在老香樟树下的镇中学教书,我分到卫生院上班时,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之前我并不认识他,我们正式认识,是有一次他来我们卫生院药房买感冒药。

黎民知道我就是香樟树下这间房的主人后,从此就找到了一条买药的捷径,要什么就到香樟树下喊一声,小艾,给我来两颗感康!小艾,给我称二两枸杞子!小艾,有白菊花吗?他喊小艾的发音不标准,像在喊小二,好像我就是个跑堂的,活该替他跑腿。

我吃在家里住在宿舍,一来小萄正在准备高考,怕影响她复习功课,二来我自己也要看看自考书。我下班后只要呆在房间里,就会打开窗户通风换气,让香樟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进来。每次黎民要的药品,我都毫不客气地向他讨一元两元的零票,去药房取了,也从窗口扔给他。有时药袋子会挂在香樟树的枝杈上,黎民就唰唰地爬上树去,取了袋子又嗖的一声溜下树来,一看就知小时候是个掏鸟窝的行家里手。

黎民有辆摩托车,彼此熟悉后,我也经常托他进城买点东西,洗面奶啦,护肤霜啦,碟片呀,杂志啊什么的,因为我们这小镇还在开发阶段,商品参差不齐,质量也难免鱼龙混杂。每次买了东西我也坚持会付账,不论多少,丁是丁卯是卯。因为我母亲说过,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的交往,第一要素是钱要分清楚,把钱分清了,其他什么都能分清楚。我觉得我母亲的话比较接近真理,虽然她大字不识一斗。

有一次,黎民在树下喊,小艾,给我来两颗胖大海!我奇怪道,你嗓子嘹亮得很嘛,吃什么胖大海!他说,是我同屋的那家伙嗓子哑了!谁知他同屋的那家伙就在不远处的篮球架下投篮,听了大叫,我哪里哑了,你才哑了呢!说完跑回宿舍抱了一堆印了我们卫生院字样的塑料袋出来,一样一样地给我看,有治感冒的薄荷紫苏,有清火败毒的金银花菊花,有润喉的麦冬胖大海,有做香料的八角桂皮小茴香……都是以前他托我买的。那同屋说,小艾,你以后别替他买了,弄得一屋子药味,把我都熏死了!又对黎民嚷,我说老兄,你追姑娘能不能换个(花样)!后面花样两个字没有发出声来,因为黎民捂住了他的嘴巴,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抱着那一堆植物回宿舍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窗下,感觉到心脏咚咚地跳一下,又跳了一下,这是心跳加速的声音,正常的心跳是自我感觉不到的。

发生这段插曲后,黎民不好意思再让我替他“买药”。老香樟树沉默了,有几只绿色羽毛的鸟儿在繁茂的枝叶间嬉戏,我心情忐忑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有些期待又有莫名的惆怅。

原计划要托黎民买的药学本科自考书,也不好再开口了,我该保持女孩应有的矜持。就在我准备亲自动身进城买自考书的时候,黎民抱了一堆书送到了我的宿舍,正是我所需要的药学本科全套,因为书的数目之多重量之巨,无法通过香樟树来传递,所以他亲自给我送过来。这是他第一次来我宿舍,他拘谨地坐在我给他安排的椅子上,没话找话地说两句,又接不下去,低头使劲搓着两只手。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把那两只无辜的手搓得渐渐变成虾肉色,就脱口说了句,今天有新收的金银花,都是未开的花苞,泡茶喝清心火,你要不要买点回去呀!听我这么一说,他倒来灵感了,答道,不,我没有心火,你给我拿点养心安神的药吧,我这些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睡不着我就出来走,走到老香樟树下,抬头看你的窗口一团漆黑,便知道你不在这里睡,回家去了,对吧?我说对,这几天我是回家去了,我妹妹马上高考,临考前陪她聊聊天,放松放松!提到高考,我便灵机一动,黎民不是语文老师吗,临考前让他给小萄讲讲高考作文,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黎民满口答应,当下定好高考前一天去我家给小萄辅导高考作文。

尽管王菁从前途和命运的高度提醒过我,我还是决定带黎民去我家,一来我不好意思毁约,二来呢,我想这样的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我把炮炙好的杜仲用篾筛装了满满的一筛,摊开晾在阶沿下,预备第二天出太阳再晒晒就可以入库了。《本草纲目》记载,这样严格按正确方法炮炙的杜仲有降血压、补肝肾、强筋骨、安胎气的功效,听朱老中医说,在他手上,还有过用杜仲炖猪脚治愈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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