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深冬白雪大地
作者: 人邻1
十几年过去了。那地方很远,可在地图上,用手指触摸,量着,距离也不过一巴掌远近。地方也冷,奇冷,冬天最冷时候,零下二十七八度,甚至更低。鹅毛风刮起来,日夜不停,连着几天遮天蔽日。雪过去,下得太深,近乎两米,窗子堵住了,门也堵住了。人要出门,得用铁锹,挖一条战壕一样的通道。
寂静半日,人憋不住了,家家的男人,拿着铁锨,从家门口挖出去,挖到门口的路上。通道挖好了,纵横交织,出门的人,都只有头顶露出一点。人,不管男女,一律顶着厚厚的皮帽子,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身子是看不见的。听说话,才知道是老王老赵,还是老李家的女人。
不下雪时候,天也冷,干冷干冷。女人嫌屋里有味,男人出门撒尿,一泡尿刚刚尿出来,马上就结冰,成了尿棍。有人说,冬天出门尿尿,得拿着一根小棍,尿出来,冻上了,赶紧敲一下,再接着尿。人也都缩手缩脚,但凡外面的铁器,手一摸,瞬间就冻在一起。要扥下来,一层皮揭去了。冷,半天血才慢慢渗出来。血刚一出来,也冻住了。
清晨到机场,从一处飞到另一处,再换飞机,小飞机,先飞佳木斯。三十几座的小飞机,似乎是淘汰的军用飞机,还涂着军绿色,巨大的蜻蜓一样。我的位置靠近发动机,机器发动起来,震耳欲聋,彼此说话,要贴着耳朵喊。
我一个人,那些日子无聊,知道那儿冷,冷,似乎也是解决无聊的办法。冷一下,冷透了,人就不无聊了。
飞机飞着,飞得不高。半个多小时以后,沉一下,又沉一下,明显感觉到飞机高度的下降。很快,飞机低低盘旋,看见佳木斯了。正是十一月,大地一片白,灰白,也有一些黑灰。一片冷色里,大地阡陌纵横,像是棋盘。棋子,是一些树,零星的建筑,偶尔的一个、几个人。落了雪的并不分明的路上,偶尔一辆车,隔好远,才又是一辆,像是一只只瑟缩的小甲虫,慢慢蠕动。太冷,无事,人是不出门的。
飞机再次降低,看见很小的机场,小的像是一件旧时的玩具,黑白灰的玩具。时光,忽然倒退一样。
飞机很快落地,因飞机的小,跳了几下,终于停稳。乘客下机,风忽地扑过来,人紧忙背过身子。灰色的低矮候机楼,在一百多米处。挤着的一堆人,棉帽子、棉手套、围巾,一个个捂得严严实实,提着行李,像是风雪或战争中的逃亡。
顶着风,低头拉着行李箱过去,朋友在候机楼门口等着。要去的双鸭山,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正是饭点,于是先去吃饭。外面路边一个饭店,大厅中间,是一个火烧得旺旺的大铁皮炉子。多年前的三等小火车站常有这样取暖的炉子。靠窗一桌,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东北人叫大姑娘的,几个人正吃到半截,满桌的菜、碟子、盆,令人惊讶的是桌上林立的空啤酒瓶。几个人竟然喝了不下二十瓶。因外面的寒冷,一切瑟缩着,女子的大嗓门,大大咧咧近乎夸张的动作,大口地喝啤酒,并不叫人觉得不好,而另有一种人生的豁达。从外面的冰天雪地进来,人捂得严严实实,屋里火炉温暖,褪去棉帽、棉衣的臃肿,人怎么也得舒爽一下,不然憋屈死了。东北人,爱说憋屈。看着女子大口喝酒的欢愉,呈现的生命炽热,洒脱,觉出自己的不堪。
2
双鸭山到了,稍稍安顿一下身上的寒气,来不及说几句话,天就黑了。这边靠东,东北偏东,比我的来处,早一个多时辰,冬季下午三四点,天就黑了。黑得早,似乎一天给砍去了一截似的。
晚饭,朋友说远一点,去一家吃炖菜。出门,摸黑一样,蹑手蹑脚,满地冰雪,生怕摔了。出租车司机习惯,不仅是习惯了黑得早,更是习惯了路上的冰。路上满是冰,尤其是高起来的冰溜子,车轮轧上去,左右滑着,司机却不管,只是减一点速,等车轮滑完了,接着点油门开过去。一处下坡,车子转弯时,因为冰,车子滑得几乎横了过去,司机把稳了方向盘,一声不吭,任车子滑到底。
饭店到了,因天黑,窗子透出的灯光,愈显得明亮扎眼。黑暗的缘故,有灯光的地方叫人格外感觉亲切。开门下车,耳朵忽地刀割一样疼,太冷了。赶紧缩着脖子,竖起大衣领子。不大的饭店,掀一下棉门帘,竟然没掀动。紧着上手,用两只手去推搡,一推,才知道这包裹着人造革的棉门帘,有几十斤重。用力推开门帘,肩膀抵住,斜着身子进去。只有七八张小桌子的饭店,朦朦胧胧,满是雾一样的热气。稍过一会,也因刚刚掀起的门帘,透进来一些外面的冷风,消散了一点热气,才大略看清了里面。
知道东北的菜量大,点了两个菜,但端上来,还是几分惊讶。两只一尺出头的盆子,满满当当,估计得四五个人才能吃完。一盆酸菜汆白肉,是我素来喜欢的。来自西北的我,父母在铁路上工作,同事里有许多东北人。有东北人,自然会有东北女人,她们喜欢把自己叫“东北娘们”。“东北娘们”会渥酸菜,母亲很早就跟她们学会了。无非是贫困的那些年,只有酸菜,没有白肉罢了。酸菜要酸,酸到正好,白肉要兼有肥瘦,不肥不香。切得薄薄的白肉配上酸菜,一滚就熟,不腻不寡,真的是绝配。兼有粉条,吃了白肉酸菜,换几口柔韧的粉条,调一下口味,正好。另一个菜是乱炖,里面是切成一截截的苞米,东北人叫苞米,也就是玉米,还有干豆角、干茄子、土豆干、排骨。炖的时候,要加入用猪大骨熬了几个小时的原汤。
厚厚的门帘,半天没人掀动,屋里的热气就又起来了。看着那些吃饭的人,不时端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盆子,人大声地说话,到处的酒气,缭绕的香烟,人又给半埋在雾里一样。
吃完饭出来,因里面刚刚的亮,外面显得更黑了。路边瑟缩着等出租车,四周无人,偶尔一辆车过去,尾灯亮着,似乎是往另一个世界去了。
3
一觉醒来,天大亮了。迟了。也许是我写了不少关于寺庙的诗和散文,去寺庙看看吧。雪后的寺,清静得很。朋友说。
到一个地方下来。路边,有骑自行车的男人,后架上绑着大塑料桶。朋友说里面是苞米酿的酒。看塑料桶大小,也许有五十斤。劳苦了几个月,冬闲了,人该好好歇歇了。歇着干什么?喝酒、打牌、唠嗑,也就是聊天说闲话。可说完闲话,还是喝酒。新酿的苞米酒下来了,勾魂,男人们赶紧拎着去年喝空了的桶,急着去打酒。酒打回来,女人炒了花生米,拌了黄瓜拉皮(粉皮),炖了酸菜白肉,更贴心贴肉的女人,会炖了小鸡蘑菇。要好的亲戚邻里请来,热炕上就喝开了。有的人家,亲戚朋友多,喜欢热闹,女人也爱喝几口,会买两桶、三桶。他们不说买,说整。整百十多斤,一直喝到开春。
雪后的空气格外新鲜,猛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呼吸惯了,新鲜空气不适应,也有些冷,吸进去,肺觉出微微的生疼。
那座寺不远,抄近道从树林里穿过。林子里的雪,一尺多厚,一踩一陷,倒着脚,慢慢走,脚底下的雪“嘎吱嘎吱”响着。弯下腰,用手机录了脚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回放一下,“嘎吱嘎吱”,清凉凉的好听。回去后,曾给一个朋友听。她说,真好。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又冷,又干净。
雪地上,不时有露出的一截截细细的断枝。弯曲的树枝,在雪地上,忽地弯向一边,构成很好看的画面。这树枝,也像是雪地里埋藏着什么,要暗示人,底下还有些什么。用相机拍下来,雪的冷,微微映着淡蓝,树枝呢,褐色的,显出一点木头的暖意。
寺在半坡。坡的下面,清空了一块,有一些浇筑好了的水泥墙体,在等着来年开春。半坡的大殿,紧闭着。朋友常来,跟这儿的僧人熟识,于是直接去了僧寮。果然,那个年轻的僧人在。这边的僧寮简朴,甚至是简陋,不像南方那般文雅,有文士书卷气。屋里生着炉子,很暖和。年轻僧人拾掇了地方,请我们坐下,洗净杯子,沏了茶。朋友跟那个僧人的闲话,不像是跟僧人,倒像是寻常百姓的热络问答。一边床上,胡乱扔着还没补好的僧衣。朋友拿起来,顺手纫了针,一边缝补。朋友还有一个朋友,是居士,有一段没来了。他俩又说起她。我无事,到处看看,见一边桌上,除了几卷经书,正有一个打开的本子,画了些什么。可以看看吗?僧人不好意思笑笑。笑笑,是允许的意思吧。
看那些画,铅笔的,随意画得那样,近乎儿童画,努力要画得像成人那样,几个人、花草、房子、牛。僧人不会画画,只是画着玩,可画得认真。我喜欢这样的画,寺庙太过森严,我不喜欢。不管是什么样的修行,都该是愉悦的。我在西北一家寺院住过几日。僧人起得很早,天还很黑,睡不醒的样子。早课枯燥,七八个僧人一个跟着一个,在大殿里围绕着拜垫来回转着,边走边念诵。一旁,年长的僧人,不时敲一下鼓。之后是早饭,洒扫庭除,再就是重复的一天数次的冗长念经,晚上八点就早早睡下了。我不喜欢。我觉得修行无须如此。不是用外力,压抑人的内心。被压抑的欲望,依旧是欲望。若是有睿智通达的主持,幽默风趣间就说透了,叫人醒悟了,那样不好么?
也曾经在一处寺院见到一块牌匾,錾刻着“了脱生死”。真正的“了脱生死”,是忘了还有这一句话。记在这里,是因为还不能忘记啊!
跟僧人闲聊几句,年轻僧人很是温和,说话声低低的。问为何出家?说是喜欢。从没听哪个僧人说是喜欢。喜欢真好。喜欢就是欢喜。外面的俗世,烦了,来这里清净清净。清净了,就心生了欢喜,多好啊!
问师父去了哪里?进城了。大雪天气进城去做什么?说是去做法事,还不知哪天回来。哪一天不回来才好,没有拘束的年轻僧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读书、画画、缝补衣裳,看看外面的大雪,发一会愣。愣过去了,也许,就醒悟了。真正的醒悟,是发端于自己,发端于天意,不是因由外力。
出来走走,下雪的缘故,这里既没香火,也没听到钟磬声,就是一处安静,一处没有尘世嘈杂的好地方。只可惜没时间住一晚,感受一下雪夜中的寺,感受这僻静中的万籁俱寂。若住下的话,半夜不睡,不忍睡下,月下银色大地,树林茂密,明暗交织,密林里偶尔有什么野物发出的声响,回它一声,要听听它是怎么回我的。
那样的夜,明月下走走,会想起袁中郎的《答梅克生》:“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风酸骨。趋至崇国寺,寂无一人,风铃之声,与猧吠相应答。殿上题及古碑字,了了可读。”
可这儿的雪夜,该是不同,不是袁中郎笔下的“为乐未几,苦已百倍”,是安静、寂静,困倦了,可以好好安睡一大觉,直到阳光照上这片白茫茫、干干净净的大地。
后来,看那天拍的照片,几乎都忘了,却发现从坡上往下,拍了幽暗的未竣工的寺。这边坡上,有杂乱的脚印,雪地里踩得很深。不是没有人么?不记得有这些脚印了。这些脚印是从哪里来的呢?深深的脚印,似乎踩透了这些雪,踩透了雪的寒冷。
4
这天,往黑龙江的最东边走走,走得远一些,去抚远下边一个地方乌苏镇。隔着乌苏里江,对面是伯力,也就是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江面不很宽,不用望远镜也能够看到对面的建筑。看半天,没一个人出来,安静得像是一幅无人的,只有几幢不显眼建筑的风景画。
江边有船,一艘很大的船正维修,这船若是径直开过去,最多半个小时就能抵达对岸。对面那片地方原先是清朝的领土,据说民国二十年代初,那里还生活着几十万中国人。
江边走走,看着滚滚江水,心里很是复杂。这边江岸上一座建筑,镶嵌着大字“东方第一哨所”。哨所里有荷枪的军人,但只能是叹气。捡起一块石头,朝江那边扔过去。石头没扔出多远,就无声地落到了江里。
去赫哲人家里看看吧。朋友说。
好。我有些心不在焉。
以前的赫哲人捕鱼为生,住的是“地窨子”“马架子”。桦木、杨木搭了架子,用泥糊墙,屋顶铺上几层桦树皮。也有为了江边捕鱼方便,临时住的,更简单,叫“撮罗子”,木头的架子,外面用茅草围裹。现在,这些都没了,赫哲人住的房子,跟到处可见的房子差不太多。
一家门口,开着门的院子里将好有人。问,能不能看看?
行啊!那人说。
真的是跟现在的房子差不多。唯一惹眼的,是院子里码着成排的木柈子垛。木柈子是大约一尺半长,四五寸粗的原木。用的时候,再用斧子劈开。这边烧火做饭,冬天烧火炕取暖,都用这个。
寒暄几句,人家正忙,没工夫也懒得搭话,只好出去。
从高处望下去,江汊里有小船,窄长窄长。更远的江汊处,也有小船,船上有人,距离远,那人一动一动,看不清在做什么。
晚饭时候,在一家赫哲人的饭店吃饭。赫哲人习惯吃生鱼片。一尺五的大盘子里,铺着切得极薄的生鱼片,透过去可以看到盘子上的蓝印花。早年的赫哲人,没有酱油,不过是蘸一点盐。现在除了盐,有辣椒和白醋。我疑心辣椒尤其白醋是后来才用的。吃到半截,朋友悄悄碰碰我,小声说,店主,就是那个女人,攥了一把刀,藏在背后,不知要干什么。我装作无意间抬头,那边,果然一个女人眼神凌厉地盯着我们。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想试着去沟通,可能也无法沟通,虽然知道这里的赫哲人大多通晓汉语,至少是简单的汉语,但还是决定什么也不问,赶紧吃完,一走了之。出门时候,那个女人一直盯着我们。及至走远了,还觉得背后凉森森的,似乎有一柄刀子又冷又硬地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