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于长夜
作者: 高玉宝有一天,老谭很神秘地对我说:“你说,要是把铁道线上的所有生灵,包括动物啦,昆虫啦,都养起来,那是什么阵式?”
这个想法挺让人着迷,我想象不出养一群这些东西会是什么场面。春天的夜晚非常迷人,清风吹过,带着冬雪融化的味道。
长长的铁道线,成为生灵们经常光顾的处所,石子缝隙就是各类昆虫的巢穴。火车从远方开来,然后到远方去,火车上拉的粮食,有时会从车皮的缝隙里遗落,这成为鸟类、兔子及其他动物的食物来源。自中国拥有第一条铁路的一百多年里,铁路沿线,一个小型现代工业文明造成的食物链由此产生。
铁路石子缝隙中藏着许多蟋蟀,当属青虫最好。当然,黄虫也有好斗者,极品黄虫麻路像瓜丝,斗线节节开花,如同竹节,人称竹节麻路。我不懂如何斗蟋蟀,抓了两个在瓶子里,它们也不咬,只是乱窜,个大的反而让个小的吓得不行。
老谭懂的东西不少,可惜,就是纸上谈兵。值夜班时,闲下来,我就举着灯观察蟋蟀的活动,黑亮,触须摆动,让人想起戏台上的大圣——每一次看到大圣头顶上的那对翎羽,我都会想到蟋蟀,蟋蟀一跳,也如同猴子一样灵活,甚至更快。恍然大悟,孙悟空的原型灵感,会不会由一只著名好斗的青虫得来?谁知道呢。斗个蟋蟀,也真不算个简单的事儿,小时候没有人教过如何斗蟋蟀,长大了也就玩不了,也不算啥遗憾的事儿。老谭也不懂如何斗蟋蟀,这让我觉得,我不懂就没什么可丢人的了。
铁道上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昆虫,也有蝼蛄,这东西长得肥胖,像很好吃的样子。将它抓到手里,它的两只大钳使劲向外掰你的手指,劲儿挺大。玩够了,就放了,放进菜园里,它跑得飞快,在黑色的泥土上,显得干净漂亮,不一会儿,它就钻进泥土里,再也不见了。真不知道这东西是否可以吃。后来,在许多文人雅客的画中,常见有画草虫的,有蟋蟀,有蜻蜓,也有画蝼蛄的,只是轻轻的赭石,一点,一点,细笔勾出胖肚子,还要画上网翅,黑爪子,尾尖很细,修长得若无其事。挺好看。倒是画蝴蝶的,我觉得挺无趣,因为蝴蝶这东西,总让人想起毛毛虫,特别是蜇人的洋辣子,挺烦人。画蝉的也多,画得都像,总让人想起“聒噪”一词,还有热,夏天的蝉叫个没完没了,天越热,它叫得越欢,它就不怕热?夜晚,我们提着信号灯到树上找蝉蛹,一个一个爬到树上,黄亮黄亮的,回家用水清洗一下,进油锅炸成金黄色,味道说不上特别,总之,我不怎么喜欢吃。
倒是没见过有画蚂蚁的,这东西,画大了吓人,画小了,得用放大镜,也是挺难为人的。蜜蜂好,一个小点子,赭石一点,再用毛绒的笔尖扫出一对翅膀,画上的蜜蜂也是静悄悄的,不惹人烦,看了喜欢。
老谭知道我画画,总让我给他画一幅牡丹图,还要画上蝴蝶的。我不会画牡丹,更不会画蝴蝶。而且,我不大用颜色,墨牡丹倒很雅,墨蝴蝶好看吗?老谭挠挠头,他想不出墨蝴蝶是啥样。也就作罢。我倒是暗暗觉得搞笑,像老谭这样少言寡语的人,竟然喜欢蝴蝶。
有一天,火车司机在电话里喊撞人了,要车站处理。那天,车站民警老王不在,老谭领着我去事故现场。说实话,我真不想去,我参加工作不久,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老谭不管这些,拎着灯,在前面走。上大桥,一条野狗蹬翻了石头,石头滚落到河里,发出巨大的声响。老谭照着河面,黑色的河水泛着涟漪。
在铁道旁边,看到了死者,头向怀里扭着,青色的衣服上泛着血迹。老谭摸了摸那人的衣兜,摸出两块糖,他扒开一块,填进嘴里。他扭头对我说:“去村子里,找大队,让他们大喇叭喊一下,看谁家缺了人。我在这里等着。”
我逃跑似的,跑向附近的村子……这事过去近三十年了,我一直不明白,老谭为啥吃那块糖。
干活时,当坐在铁路旁边,会听到各色的虫鸣。月亮挂在天上,云朵慢慢飘向远方。有时,可以看到天空中无声“游过”的飞雁。除了这些,不知啥时候,铁道两旁还会生出个大的蜘蛛,绿色的底子,是那种鲜绿,绿得鹅黄,底子上布满七纵八横的线条,像京剧里的脸谱,挺吓人的,一看就是有毒的,织一张大大的网,许多蚊虫被黏在网上。后来,老谭不知从哪里买了一些蜘蛛,用棉布盒子装着,放在行车室的铁橱子里养着。老谭的铁橱子像一个魔盒,里面塞着各种东西,小人书、小木盒、叠得四四方方的抹布,摇把子电话零件,信号工区拆下来坏掉的继电器元件、小收音机。里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甚至还有别人写给他的情书。有一次,老谭出去干活了,我们偷偷看了他新收到的一封信。信里写道:“你是一个好人,会找到自己心仪的女孩的。我们不合适。希望成为好朋友。”他再次被女孩子拒绝了,那是同事刚刚给他介绍的一个乡村教师。那些年,老谭见了好多对象,都没成。真是奇怪。
有一次,我也被邀请和老谭一起去看对象——我实在不知道他那天是去相对象,如果知道了,我才不会去做电灯泡。我和老谭去同事家吃饭,喝的是坊子酒厂的板桥原浆,据说有七十度,酒,装在一个大大的塑料桶里,同事小心地倒进酒壶里,用热水烫了酒。分到我们的杯子里。好喝,一入肚,像一道闪电一样滑进口腔,一路滑下去,肚子里顷刻间就暖和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高度数的酒,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酒才喝了两杯,同事妻子领进一个女孩,女孩很高,戴着眼镜,也是一个乡村教师。老谭显得局促,有酒遮着脸,反正都是通红。女教师很大方,问他,平常喜欢干啥。老谭说:“读书。”
这引起了女教师的兴趣,问他,都读啥书呀。老谭说:“《西游记》,还有小人书。”
女教师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至今,我都觉得意外,她有啥好笑的?
过去了许多年,我和老谭一起喝酒,老谭说:“当年,我们一起去见的那个女教师,人家那天看好了你。嗯,你知道?”
我差点把酒喷出来,真是无妄之灾,我他妈就是跟着蹭了一次酒,弄出这事儿来?
老谭其实不老,只比我大两岁。不过是长得少年老成罢了。那一年,老谭开始养起了蜘蛛。每次下班前,老谭要放几只面包虫在盒子里。他养的蜘蛛不织网,只知道吃。也许有一天,会长成蜘蛛精,摇身一变,就钻进《西游记》的台词里,一只肥胖的大蜘蛛,面对变成一只蟋蟀的孙悟空,它们谁能战胜谁?
老谭有一本线装的《西游记》,都快被他翻烂了,孙悟空的台词他记得很多。“就入此山,打听有多少妖怪,是甚么山,是甚么洞,我们好过去。”老谭一脸愁苦,眼睛转着,不像行者,倒像一个吃了酸果子吐不出来的小和尚。老谭很少笑的,更显得少年老成。
一九九四年夏天,许多个夜晚,我和老谭拿着玻璃瓶子到站台上捉蝎子。潮湿的夜晚,许多蝎子会从石缝中爬出来,爬到站台的石壁上,或者就顺着墙角、举着高高的尾刺,骑士一样爬行。许多蝎子的脊背发青、肥硕异常。遇到母的,就放掉,母蝎子很好区分,脊背开裂,背着一排白嫩的小蝎子。这样的蝎子不忍心捉。其他的,用筷子夹入瓶子里,一晚上能抓一二百只,抓了也没啥用处,泡酒,可能泡得太多了,我和老谭喝过一次,第二天开始拉肚子,吓得我和老谭把酒和蝎子都倒了。油炸,其实也没啥味道。最后,似乎就是为了抓蝎子而抓蝎子了,老谭在东面找,我去西面找,都装瓶子里,回到行车室,倒盆子里,一条一条数,比比谁抓得多,谁抓的个头大,老谭用镊子轻轻夹出肚子大的,说:“这只一看就是母的,要下仔了,放掉。”每一次,我都比老谭抓得少,尽管,我们都不知道抓这东西有啥用——多么无聊与无趣的生活。当然,有时我也抓了蝎子和蟋蟀放在一个瓶子里,巨大的蝎子弹动尾刺,把玻璃瓶子扎得叮当响。它总是扎不准,不过,用不了几下,那蟋蟀就完了,伸直了腿,肚子朝天,很快就成了蝎子的美食。蝎子不懂感恩,不会感谢我为它准备了食物。这个无趣,就用筷子再夹一只壁虎进去,壁虎倒不怕蝎子,因为,它似乎从来不认识这个举着个旗杆的家伙,伸口去吞,天!被蜇着了,飞快地跳到一边,不行,蝎子撵着蜇它,又将尾刺弹得玻璃瓶叮当响。一会儿,壁虎就奄奄一息了,可怜。再放一根红黑的大蜈蚣,蜈蚣似乎不大怕蜇,但也不主动出击,两个东西在瓶子里乱爬,相遇了也不交手,没意思。
铁道两旁种满了庄稼,夜里,原野飘满了玉米的清香,引来无数个闪着蓝光的金龟子,它们趴在玉米须上,狠狠地将头扎进玉米芯里,大口大口吸食着玉米的浆液。我和老谭提着小水桶,钻进玉米地,轻易就能捕获它们。泡了水的金龟子飞不起来,只能在水面上打转儿,一会儿喝饱了水,就沉了下去,淹死了。捉回来的金龟子去翅,然后洗净,晾干后下锅油炸,好吃。老谭炸这东西有一套,焦黄,脆生,像花生米。吃几个还可以,吃多了不行,太油腻。
除了这些,原野的上空盘旋着各类飞鸟,翅膀巨大,带着风声。枯黄的草一直在摇,天色阴沉,漫长的冬季到来之前,我们已经生起炉火。老谭仰脸看着天上的大鸟,“总有一天,我会打下它,吃肉。”老谭吐出一口气说。
庄稼收割,野兔再无藏身之处,它们从来处返回,一蹦一跳,发现有人靠近,似乎自己吓着了自己,一蹿老高,像一匹微型的战马,扬起蹄子,一溜烟跑掉了。那一年,铁路沿线的村子里组织了专门的打兔队。初冬季节,每人手里扯一张大网,将一片棉田围起来,一边敲锣,一边慢慢收缩。藏在干枯的棉花田里的兔子被惊吓,四处乱窜,最后,只能钻到网里。当地人吃兔肉不放血,只是简单收拾一下内脏,剁成大块,小火慢炖,炖得差不多了,再放进青萝卜,味道不错。这是老谭的做法,别人捉到兔子,老谭会买一只,中午给我们改善伙食,尝尝鲜。老谭很大方,也实在是个很会做饭的人。
老谭说,大雪之时,野兔会深陷雪中,不能自拔,任人拎着耳朵带走。小时候,我信了这个谎言,顺着兔子的脚印在雪地里艰难追寻兔子的踪迹,一次又一次,非常奇怪,我从来没有追到过一只野兔。
铁路两旁总会出现野狗,它们顺着铁路流浪,低垂着头,眼睛躲闪,对于人类,它们不再信任。只有火车的灯光吸引着它,火车去往的远方吸引着它。
还有一些傻野鸡,它们三五成群地在铁路上觅食,火车到来,惊吓了它们,明亮的灯光吸引着它们迎着灯光飞去,往往,被撞得血肉模糊。
还有狸猫——金钱豹一样的皮毛,体形修长,任谁看了一眼,都不会错认为家猫,哪怕是死的,你也会被它骨子里的冷酷惊到。我和老谭在集市上见过这样一只狸猫,它被猎人误杀,爪子鹰嘴一样锋利,牙齿尖利。它被挂在墙上,尾巴粗长,毛发鲜亮。可怜它不幸误入了猎人用来套野兔的圈套。这只壮年狸猫一直被挂在集市上,无人问津。下起了雪,雪花落在它的尸体上,很快就融化了。老谭吐出一口气,“唉,这东西,真好看。”
老谭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铁道两旁,零星地卧着一些坟茔,里面住着凶猛的野獾,这样的东西总是住在坟里。有一阵子,火车站上总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他一身白衣,白发飘然,悄无声息地坐在车站条石台阶上看着来往旅人,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朋友。终于有一天,一个猎人出现了,他背着红缨枪,手臂上裹着兽皮,脸上带着野兽抓咬留下的疤痕。猎人走到老人面前,眯着眼,像看着自己的亲人。白胡子老头慢慢站起身来,目光冰一样寒冷,面色沉静,迎着夕阳,慢慢走向原野。猎人并不跟着,只是放下行囊,拿出磨刀石,先是磨亮了自己的短刀,然后,再磨红缨枪。一切就绪,天色已晚,枯黄的月亮悬在天上。猎人随着白胡子老头的脚步,走进辽阔的荒原。荒原中立有一冢,冢子的门洞大开。猎人扔下行囊,一手提着红缨枪,一手握着短刀,弯身走进洞中。
顷刻间,冢子里传来厮打之声,下起了大雨,刚刚升起的月亮被大雨洗涮得更加明亮,七彩的云朵不断涌向远方。大雨冲刷着坟冢,雨声掩盖了厮杀的声音。终于,猎人浑身是血地从洞口爬了出来,红缨枪只剩下枪头,短刀也断掉。猎人的脸上添了几道更深的伤口,这些将会成为他脸上新的疤痕。猎人无比虚弱,几乎是匍匐着爬回车站。他忘记了自己遗落的行囊。
第二天,朝阳初上,早班车站台上,人们再次见到那白胡子老者,他的脸色苍白,伤了一条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他的身后,跟着一家四口,儿子、儿媳、老伴和孙子。孙子很小,眼睛黑得透亮,等车的时候,他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车站候车室的门口,人们发现了一摊雨后的血迹。
有人知道,那是受伤的猎人留下的……
冬天下起了雪,老谭坐在炉火旁边,一脸凝重,通红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影子投到后墙上。老谭用火钩将炉子封好,从墙上摘下长枪,把火药瓶装进口袋,把枪砂装进口袋,把改装后的信号灯挂在腰上——那时的信号灯像一把水壶,底座里装着半块砖头一样大小的盐酸电池。分大头、小头。大头里面装着碗一样的搬机,搬过来,红的,搬过去,绿的,再搬一下,是白灯。铁路信号,灯语很多,一种灯光代表一个指令。小头比较聚光,得细心调试,直到将灯碗聚到中心处,打出的灯光又远,又亮。刚参加工作,调灯,是必修课。要看谁的活干得怎么样,不用盯着他,只看看他手里的灯光,还有信号旗干净不干净,就行,这些都是人手一份的,不混用,上班第一天,站长就把这一堆东西塞进我的怀里,说:“去吧,跟着师父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