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卧松云

作者: 储劲松

王维给孟浩然画过两幅写真图,一幅是《孟浩然像》,一幅是《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这两幅画,和王维的其他画作一样,早已湮灭,世间无处可寻。

南宋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说,他在常州孙润夫家中见过一幅绢本《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绢素败烂,丹青已渝”,也就是说,白绢已经腐坏,画面比较模糊。画上有署名王维的题识:“维尝见孟公吟曰:‘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挂席数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余因美其风调,至所舍图于素轴。”又有署名陆羽的画序:“余有王右丞画《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并其记,此亦谓之一绝。”还有署名张洎(北宋)的题跋:“虽缣轴尘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款段,指行走迟缓的马,款段马就是劣马。重戴的意思是既戴帽子又打伞,这种装扮在唐代士人中十分风行。唐代尚未入仕的士子衣白袍,因而白袍又指代入试的士子。由张洎题跋可知,孟浩然高个子,瘦削身材,仪表不凡,风度潇洒。又可知,图中所画,是孟浩然到长安参加科举时的情形。

但葛立方观画久之,断定并非真迹,而是一幅模仿的赝品,孙润夫也赞同他的判断。《韵语阳秋》:“张洎谓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今所绘乃一矮肥俗子尔。徐观其题识三篇,字皆一体,鲁鱼之误尤多,信非维笔。润夫然之,因以题识书于此。”他断为赝品的主要理由是,画上王维、陆羽、张洎三人的题识,字迹如出一人之手,错字也多,显然是出自俗工的摹本。并且,图中的孟浩然矮而胖,与张洎所题明显不合。孙润夫也赞同他的看法。

王维确实画过《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唐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有记载:“(王维)又尝写诗人襄阳孟浩然马上吟诗图,见传于世。”朱景玄主要活动于唐宪宗元和至唐文宗大和(806-835)年间,孟浩然逝世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也就是说,孟浩然下世一百年左右时,此图仍存世。如果北宋张洎确曾在真迹上留有题跋,则此画存世至少有两百余年,并且,关于孟浩然的相貌和风神,张洎题跋是世上仅存的一点珍贵资料。原画何时消失,没有史料记载。

孟浩然与王维是忘形之交。所谓忘形之交,是指彼此以心相许、不拘形迹的朋友。他们二人实际的而非书信的交往,是孟浩然两次进京求仕期间。孟浩然第一次到长安,时间是唐玄宗开元十五年(727)冬至开元十六年(728)冬,为了应进士试。第二次到长安,是开元二十二年(734)春夏,为的是干谒权贵,谋求一官半职。王维为孟浩然画马上吟诗图的具体时间,应当是孟浩然第一次到长安二人初相识期间。

另一幅《孟浩然像》,画于孟浩然下世之后。

开元二十八年(740),也即孟浩然逝世这一年,王维在朝中任殿中侍御史。这年秋天,他奉命前往远在岭南的桂州考察和简择官吏,也即“知南选”。途中经过襄阳,专程到孟浩然的涧南园故居凭吊,展拜故居附近的孟浩然墓,并作《哭孟浩然》一诗:“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经过郢州,王维仍在强烈思念故人,悲情不能自抑,含泪画孟浩然肖像于郢州刺史亭中,并改刺史亭为浩然亭。今天的湖北省钟祥市境内有一座孟亭,是浩然亭后身。唐懿宗咸通年间(860~874),郑諴任郢州刺史,他认为大贤孟浩然的名字不可以直呼,应当避讳,因而改浩然亭为孟亭。《新唐书·孟浩然传》:“初,王维过郢州,画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咸通中,刺史郑諴谓贤者名不可斥,更署曰孟亭。”

后世谈起盛唐时代的山水田园诗人,往往将王维和孟浩然并提,谓之“王孟”。二人思想、性格和作品特色、成就、高下暂且不论,就平生际遇而言,可谓一天一地。王维出身仕宦家庭,二十二岁进士及第,年少得志,名满朝野,官至正四品下尚书右丞,仕途尽管多有辛酸曲折,总体算得上平顺。孟浩然生长在小地主家庭,科举落第,多次求官未遂,一生未能入仕,忧愁愤懑,以布衣之身终老于故园。

王、孟二人同存于盛唐,一遇一不遇,人生遭际也因之判若云泥。

开元十五年(727)岁暮,孟浩然带着书僮,骑着款段马,踏着厚厚的积雪,由故乡襄阳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按照唐朝惯例,应进士举的士子,头年冬天到长安集中,来年春天考试。这个时候,孟浩然已经三十九岁,即将进入强仕之年,头发已经斑白,入仕的念头十分强烈。

在唐代,寒士入仕通常有两条门径。一条是经由科举常道,一条是隐居山林等待荐举。此前,孟浩然一直不想通过科举入仕,一心走荐举之路。他曾与好友张子容同隐于襄阳县东南三十里处的鹿门山,张子容出山应举并登进士第之后,孟浩然回到位于襄阳城郊的涧南园家中,继续过着隐逸生活。

当时,众多士子隐居深山,读书、抚琴、饮酒、赋诗。隐士常隐之处,是终南山和嵩山,一个在西京长安附近,一个在东都洛阳。玄宗在统治后期,除了住长安,也频繁带着群臣巡幸洛阳并久住,在那里治理天下。隐士中的绝大多数不是为隐而隐,而是以归隐的姿势积累高名,耐心等待权贵赏识荐举,期待帝王一纸征召,借此一朝登龙。故而隐士多隐于帝王将相附近,希望走通终南捷径。孟浩然的好友王昌龄在《上李侍郎书》中就说:“昌龄岂不解置身青山,俯饮白水,饱于道义,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遇哉?”孟浩然隐居襄阳,固然是迷恋故乡山水,但也是为了入仕。事实上,他不仅积极谋求做官,而且希望年少显达。

科举之路是羊肠小径,荐举之路同样难于上青天。自二十二岁初隐鹿门山以来,孟浩然已经隐居襄阳十八年,始终没有等来拔擢自己的贵人。隐居期间,他也曾数次外出漫游,纵情山水,到过洞庭、三湘、洪州、南康、浔阳、扬州、南陵、宣城等地。他的游历,一方面是为了经山历水,广闻博识,一方面也是为了结朋交友,为入仕创造条件。二十九岁时,他曾到岳州拜见刺史张说,献《岳阳楼》诗,希望这位前宰相向朝廷荐举自己。诗云:“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他不愿临渊羡鱼,恳求张说做渡自己入仕的舟楫。但这次干谒没有任何结果。三十岁时,孟浩然已经急不可待,在诗作中一再悲叹无人举荐,怀才不遇。《书怀贻京邑同好》:“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田园作》:“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时光荏苒,转眼孟浩然就快四十岁了,虽然在江楚之间久有诗名,但入仕的希望仍然渺茫。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赴京师长安参加省试。

省试作诗与平常作诗不同,规矩多,限制大,构思时间短,孟浩然显然并不擅长此道。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就说:“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首韵拘于见题,则易于牵合;中联缚于法律,则易于骈对。非若游戏于烟云月露之形,可以纵横在我者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疏矣。”而且,孟浩然诗思迟缓,远远算不上才思敏捷,唐人冯贽《云仙杂记》说他作诗苦吟,以至眉毛落尽。所以,这次应试,他并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就匆匆上阵了。

开元十六年(728)初春,省试开考之前,孟浩然在客栈中写了一首《长安早春》,表达渴望及第的急切心情。诗中说:“何当遂荣擢,归及柳条新。”希望自己能够顺利通过进士试,在柳树发芽时得个一官半职,衣锦还乡,告慰家人。

这一年省试的主试官是严挺之,试题据说是《骐骥长鸣》。严挺之曾三次主持省试,素来有平允之声。《旧唐书·严挺之传》说他“体质昂藏,雅有吏干”。孟浩然的应试诗作得平庸无奇,与其素日诗才大不相称,因而被严挺之黜落。

孟浩然原本是颇为自负的,在《书怀贻京邑同好》诗中,他说及家世和自己的诗才:“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沾末躬。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也就是说,他的祖籍在邹鲁礼仪之邦、文化昌盛之地,祖先世代习儒,诗礼传家;他自己日夜发奋攻读,诗文作得很出色。因此,落第对孟浩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不甘心空手而归,于是留在长安,与朝中官员交往,试图通过他们向玄宗献赋,从另一个渠道入仕。他曾持《上张吏部》一诗,干谒吏部员外郎张均。诗中先是对张均的门第、才华、风度大加赞颂,末了恳求张均向皇帝举荐自己:“去去图南远,微才幸不忘。”

一个月色皎皎的秋夜,孟浩然受邀到秘书省,与诸位友人联句。当他吟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时,四座称赏,一时之间誉满京师。孟浩然的友人陶翰后来在《送孟六入蜀序》中说:“襄阳孟浩然,精朗奇素,幼高为文,天宝年始游西秦,京师词人皆叹其旷绝也。”文中的天宝,是陶翰误记,应为开元;西秦,指代长安;幼高为文,大意是说幼年即以文章自命。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对此事记载较为详细:“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以之阁笔,不复为缀。”《新唐书·孟浩然传》则说:“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

据说,时任工部侍郎贺知章,曾向玄宗举荐过孟浩然,但玄宗对孟浩然不以为然。

皇帝不用,誉满长安又能如何?在回赠贺知章和尚书左丞袁仁敬的诗《答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中,孟浩然大书胸中愤慨:“岂直昏垫苦,亦为权势沈。”“跃马非吾事,狎鸥宜我心。寄言当路者,去矣北山岑。”诗中的权势者、当路者,自然有所指。“狎鸥、去矣”之语,不过是激愤之言、无奈之举。

科场铩羽,献赋无结果,囊中又渐空,失意落拓的孟浩然倍加思念襄阳故园。这年九月,他在所住客栈的墙壁上写了一首《题长安主人壁》:

久废南山田,叨陪东阁贤。

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

枕籍琴书满,褰帷远岫连。

我来如昨日,庭树忽鸣蝉。

促织惊寒女,秋风感长年。

授衣当九月,无褐竟谁怜。

诗中的南山,指的是襄阳岘山。是年冬,孟浩然打点行装,离开了长安。

孟浩然第一次入长安,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王维。开元九年(721)春,王维进士及第,任太乐丞,同年秋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四年半后离开济州,先是闲居洛阳和淇水之上,后在长安闲居数年。他比孟浩然小十三岁。孟浩然入京时,王维也在长安,正在寻求重返仕途之路。王、孟一见,彼此倾心,来往很是密切。其间,王维为孟浩然画了《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

关于王维和孟浩然,后世纷传一个典故,说王维供奉于内廷,有一天轮到他当值,私自邀请孟浩然到值宿之处谈诗论文。恰好玄宗驾到,孟浩然躲避不及,仓惶之中躲到了床底下。王维不敢隐瞒,如实奏明了此事。玄宗一听,欣然道:“朕素闻其人。”因此召见孟浩然,并命他当场作诗一首。孟浩然拜舞一毕,徐徐吟哦道:“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玄宗听了大失所望,说:“朕未尝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说罢,命放孟浩然还乡。

这个典故的源头,是唐末王定保所撰《唐摭言》卷一《无官受黜》一文。《新唐书·孟浩然传》以及唐末宋初孙光宪《北梦琐言》、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等诸多史书、笔记、诗话、评传、方志,当作文坛逸事,也辗转传抄。

这则典故的可信度不高。因为遍览孟浩然存世诗文,参考友人关于孟浩然的作品,可知孟浩然两次入京都不曾受到玄宗召见,实际上他连皇帝的面也不曾见着。并且,典故中孟浩然所吟的诗,题为《岁暮归南山》,是开元二十二年(734)他第二次到长安求仕,再次失意而归时的作品。再深一层想,孟浩然在皇帝面前作诗,即使不阿谀奉承,也不可能出如此消极颓废之语。

宋代常有人说,孟浩然不能入仕,是因为王维忌妒他的才华,不肯力荐之故。葛立方《韵语阳秋》:“近孟君当开元、天宝之际,诗名籍甚,一游长安,右丞倾盖延誉。或云,右丞见其胜己,不能荐于天子,因坎坷而终。”其实,从济州司仓参军任上离职之后,自开元十四年(726)夏,一直到开元二十三年(735)二月,王维一直在洛阳、淇水、长安等地闲居,并无一官半职,直到开元二十三年(735)三月张九龄执政之后,才提拔他做了右拾遗。很显然,王维当时是个在野闲人,自己尚且无官可做,更没有能力举荐孟浩然。

说王维妒忌孟浩然,更是诬赖。《新唐书·孟浩然传》:“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明确记载王维一直推重孟浩然。唐人朱庆馀诗《过孟浩然旧居》说孟浩然一生中,最看重他的人是王维,“平生谁见重,应只是王维。”孟浩然在诗作《留别王维》中,也明言王维是自己的稀世知音:“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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