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话的外卖员(散文)
作者: 于小涵简单的晚饭之后,我照常提上一兜猫粮和猫罐头,蓬头垢面地出门,先扔垃圾后喂流浪猫,然后抓紧时间回家陪自己的猫。这样的流程在我孤岛般无趣的日子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这也渐渐地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帮助它们生存,它们充实着我。
春雨淅沥,很多人还没有脱去冬衣,正是乱穿衣的季节,图省事的我已经光着脚丫子穿上了人字拖鞋,在黑夜的雨中踩着脏水缓慢魂游。
这雨不大,却很不洁净,闻起来除了泥巴和水的气味,还混合着厨余垃圾以及狗大小便的气味。伞有点漏雨,小小的雨点轻轻掉落在我的眼镜上,滴答滴,溅到脸上冰冰凉凉的。其他正在忙碌的人,像影子一样从身边快速穿过,像是逃窜,鞋子踩过积水的地方炸起一圈水花,身上已经布满了雨水的侵略痕迹,看起来匆忙而狼狈。人人都穿着暗色,与雨夜融为一体,唯独外卖小哥们黄的、蓝的、绿的,争奇斗艳。我举着雨伞,像是向天空举起的黑色盾牌,拒绝这份污染或灌溉。
常喂的猫已经按时在汽车底下等我了,它仿佛有一块喵喵手表,不论什么天气什么时节总是能准时出现。远远听到我的脚步声,激动地开始大叫,尾巴高高直直地竖起,爪爪在原地交替踩动,可能等了很久了。我把伞柄夹在脖子和肩膀中间,歪着头把猫粮倒在干净的碗里,猫就很礼貌地在一旁坐着等,我站起身来,它便缓缓上前,很优雅地开吃了。隔着两个车的地方,是一对黏在一起的情侣,勾芡的空气正拉丝儿一般,丝毫不受周围影响。我看着猫在翠绿的小树下淋着雨舔食猫粮,边嚼边警惕地看着四周,脏脏的雨水落在它干净的皮毛上,白色的毛毛瞬间成了一撮撮的淡黄色,没有时间抖落,只顾快点吃完,好逃走藏起来。可是它的优雅基因使它吃东西很慢,还没有等它吃饱来蹭蹭我表达感谢,我就不得不转身回家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光着脚,还是太冷。
原本要喂二十多只,它们颜色各异,小心翼翼活着,分布在小区的各个角落,获得了许多人的喜爱,有人放饭,有人做窝,甚至有人放了一罐子钱。还有小朋友在白纸上用铅笔画了猫咪一家三口,又把那张画作放在了猫咪们常出没的地方,后被我拾到,贴在了手工制作的流浪猫猫窝上,最后再用胶带密密封住,绝不让他幼小的爱心掉落在地上被弄脏。
最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小区就只能勉强找到三只大猫,其他大猫小猫全不见踪影。我每天照常放二十多只猫吃饭的量,第二天去收垃圾时,除了被刺猬和小鸟们吃过的痕迹之外,基本上没有猫动过。已经一个月了,我终于不再抱希望,开始减量,开始说服自己,也许它们有了更好的去处。虽然我也非常明白,这个社会上有太多内心阴暗恶毒的人,想尽办法伤害弱势群体和小动物以泄愤,像偷溜进人类世界的恶魔。但是突然间消失了这么多,我心里还是千分悲凉,万分失望的。它们都是我一点一点喂大,一天天养胖的,四季更替,我们几乎每天相见,渐渐也有了感情和牵挂;它们像一群不会说话的孩子,永远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活着。
走到单元门口,我失落地收起黑色的雨伞,甩了甩雨水准备进去,一回头视线里闯进个身材宽厚的外卖员,提着袋子在门口徘徊,全身的雨水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娇黄色的外套和头盔闪闪发光。与穿着人字拖的我相比,他穿得很多。
看到我走近,他拿着手机笨拙地向前进了两步,然后真诚又期待地看着我,不做声。我连忙说:“我有卡,我帮你刷开。”因为经常有外卖员进不了单元门,就等在门口跟随进去,或者呼叫物业开门禁。我以为他是想让我带他进去,没等他开口就直接抢答了。
只见他双手把手机伸到我面前拦住了我,嘴里“啊”了一声,紫黑色粗笨的手指指着屏幕里大大的一行字,又“啊”了一声,我这才知道,他是聋哑人。
手机上的地址写的确实是这栋楼这个单元,但是只写了“23幢四单元员工宿舍”,没有写房号,我不明白员工宿舍是哪里,就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个地方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马上就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够尽心。他不清晰的五官上,清清楚楚地挂上了不解和焦急,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向手机,像小孩子一样原地跺了两下脚,我才迟迟意识到他没办法打电话跟对方确认地址,因为他不会说话。
这时周围没有别人,本想帮他打电话的,这时我的脑子忽然间想到平时总看到单元门左边的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小门,常有保安出没,此刻那个小门正好亮着灯,很有可能是员工宿舍。
我走到外面指了指左边,大声地对他说:“你去那里看看。”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只见他顺着我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回头又啊啊,我猜可能是在向我确认,我:“是的,你进去看看。”然后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往小门那里走。
走到门前时候,他又回头,笑着向我挥了挥手,不知道那个手势是让我走,还是让我过去帮他。我又说:“你先进去看看是不是。”
他走进去了,但是进去了好久,一点声响都没有,正常的外卖员一般都是到了地方放下外卖就走,不论有没有见到人,就赶紧去送下一单。
由于担心他送错,我先是在单元门的屋檐下等,见他一直没出来,就淋着雨走到小门前,头伸着向里面看。一股浊气扑面而来,里面先是个昏暗的公共空间,摆满了雨具和各种鞋子,再深处的走廊里才是亮着灯泡的房间。我看不到人,但听到了尽头有人在说话,就赶紧把头缩了回来,这是个男生宿舍。
里面有个男的在大声喊另外一个男的说:“是不是你订了外卖?”“嗯,是。”慵懒的应答。听到有人回答,即使还没有看到那个黄色的外卖员,我就决定还是先离开小门,转头回了单元门的屋檐下,眼巴巴地看着,等他出来。
他一出来,远远看到我,又向我啊啊两句。我问他:“送对了吗?是这里吗?”他边向我走来,边竖着拇指开心地啊啊回答。
“行,那就好。”确定他送对了。
我刚要转身刷卡开门,他突然加速跑到我身后,好大声喊“啊”,并示意我看他。我在灯下,他在黑暗的雨中,其实是看不清楚的。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他举起了拳头,在头顶的高度伸出了大拇指,咧着嘴露出一排白牙,应该是向我道谢吧,我说没事。
他依旧不走,又重复了几下这个动作,嘴里嗯嗯啊啊着。我不停地说没事呀没事,走吧走吧。最终,他像小朋友一样把右手掌心对着我,左右晃动着向我告别,我也把掌心对着他左右摇晃,他边离开边晃着手,边灿烂地对着我笑,最后消失在雨夜里。
我不懂手语,但那个久久没有消散的笑脸可以肯定是在感谢我,我开心于自己的好意没有掉在地上,他懂得我的关心。
那个笑,夹在头盔和退到下巴的口罩中间,我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却能感觉得到。准确来说,是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真诚和热情,是在用尽全力让我明白他的表达,虽然不能开口说话,我也全部接收到了。
我一样笑着进了电梯,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照,看着自己浑身上下邋里邋遢,油乎乎的头发上,几束自来卷在淋过雨后肆无忌惮地冲天而起,脚丫子更是冻得发紫,满脚背的泥巴,而我脸上的笑却是满意又自豪的,是清新的。这时候不仅不觉得冷,甚至有一股暖流在心脏部位凝结,然后爆炸式散开,滋润了整个身体。
与刚才如僵尸般冰冷、无神的皮囊相比,此刻这个不修边幅的丑女人像是枯木迎来了春天,神采奕奕,听说这是帮助别人以后身体产生的多巴胺,也是善举沁润了身心。
有时候看到这样的弱势群体,总觉得心里极不舒服。猫咪狗狗这样的简单的动物,尚且可以伸手援助,且能够被信任,人却是复杂的,实在不敢随意献爱心,可能一不小心就误伤了人家的自尊。
突然就感觉这个不会说话的外卖员,跟那些被我投喂的动物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与同物种相比,都有着那么一点点的不幸运。
聋哑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命运给了他们一个非正常的标签,使得他们不得不与常人不同,可能常常被嘲笑,被排挤,甚至被无端伤害,被迫失去平等的权利。而猫狗在过去饥饿年代确实被当作过食物,后来被当作工具,但在现在,它们已经成为人类的精神寄托和生活伙伴了。善良可能很难一一感染到那些手脚健全却生活不如意,从而对宠物类动物充满嫉妒和仇恨,对弱势群体充满欺凌和恶意的人,但慈悲之心定能够带领着精神落后的群体逐渐脱离残忍和功利,年轻人爱护动物就是社会进步和文明的一大标志。
弱势群体和弱等动物在艰难中长大,却没有因此变坏,变得怨天怨地,反而更努力地活着,更赤诚地对待这个世界,也更懂得感恩,与其说是我们帮助他们,不如说是他们用美好感受回应着我们,所以他们才是天使吧。
原载于《杜湖》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