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藏险途(散文)

作者: 邬军波

有人说,西藏是一面魔镜,每个人从中都能看到自己要看的东西。

有人说,西藏是眼睛的天堂,身体的地狱,灵魂的故乡。

有人说,西藏是人间最后一片净土,是很多人梦想中的诗和远方……

西藏究竟是什么?怀着关山万里赴戎机的豪情和“虽千万里,吾往矣”的悲壮,我们踏上了这片充满神秘气息的土地,来到了这个与天空最近的地方。

入 藏

2018年金秋十月,来自浙江的一行二十余名电力援藏人员,在杭州集中后,从萧山机场一路向西,飞抵拉萨。拉萨被称为日光之城,一下飞机,我们立时感受到了太阳蓬勃的力量,瀑布一样的阳光,带着奔涌之势,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荡涤寰宇的一切浮土与尘埃。我后来慢慢觉得,是高原的阳光,赋予了西藏的纯净和圣洁,甚至于藏族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高原阳光般热情奔放的气息。

在这里与来自全国各地的援藏者汇合后,国网公司给我们安排了短暂的休整和培训,培训的内容无非就是入藏任务和注意事项。一位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老师给我们上安全课,老师在台上讲得情真意切,台下听众却意兴阑珊。但是老师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对高原怀有十二分的虔诚和敬畏,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每一年,都有我们的援藏同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永远留在了高原。话毕,全场肃然。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翌日,队伍开拔。国网系统三百余名援藏人员,按照既定的结对关系,分散奔赴西藏各地市区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与这片12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同呼吸,共命运,齐发展。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那曲市。

那曲,藏语意即黑色的河流。地处藏北,是青海入藏的北门户,青藏铁路、青藏公路南北贯穿全境。从地图上看,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南北夹峙,西部是草原广袤、冰湖辽阔的万里羌塘,东侧则是雪山巍峨、峡谷森然的崇山峻岭。由于高寒缺氧,自然环境恶劣,相较于阿里地区,有“远在阿里,苦在那曲”之说。

我们结对帮扶的是那曲下面一个叫比如的县。比如,为藏语音译,“母牦牛角”的意思,传说那里原是“母牦牛部落”定居的地方。比如县位于那曲市东部,县城位于念青唐古拉山深处的高山峡谷之间。全县人口7万,面积1.14万平方公里。这是我对即将前往的目的地最初的了解。

绿皮火车载着我们在青藏线上往北飞驰。当年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历时三年,始得抵藏,现天路既成,现代化的交通日驰千里,但脚下所走的仍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过了羊八井,树木渐少,明净湛蓝的天宇下,草原早早褪去了短暂的绿色,目之所及,尽是苍黄之色,惟有远处慵懒觅食的牦牛和白云间盘旋翱翔的苍鹰,为这亘古岑寂的雪域高原带来些许生机和活力。

地平线上露出了泛着银光的雪线,初次见到雪山雄姿的我们情不自禁一片惊呼。白雪皑皑的念青唐古拉山以亿万年不变的冷峻和从容,注视着文成公主的马队从其脚下经过,也见证了一批又一批像我们这样的援藏建设者的到来。当矗立天际的桑丹康桑雪山映入眼帘的时候,意味着那曲就在眼前了。

在那曲只作短暂停留,但4500多米的海拔,折腾得我们一宿没睡。第二天换乘越野车继续赶路。身边的援藏队员,一路下来宛如灌渠之水,层层分流,最后只余来自宁波的四人奔赴在去比如的路上。

那曲被称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由于自然环境恶劣,全城终年不见一丝绿色,即使若干年后,记忆中的那曲,永远是冰寒的空气,低矮的楼房,土灰色的市容,似乎是因为空气过于稀薄,滤去了城市应有的色彩。

早上9点的那曲,还没从沉睡中醒来。越野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向东驶离了那曲。十月的那曲已然是冬季,汽车迎着朝阳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穿行,道路纤细如带,直通遥远的天际,衰草寒烟中,低矮起伏的丘陵在天边勾勒出柔美的线条。车行其间,如行云流水,很有策马扬鞭踏苍穹的快感,偶有牦牛群挡道,才迫使我们减速避让。

翻过江古拉山,眼前画风突变,目之所及,尽是重峦叠嶂、绵延起伏的雪山,汽车开始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穿行。司机说,我们正在向念青唐古拉山的腹地挺进。车过一个垭口,隐隐听到了江水的声音,一个峡谷出现在了面前,前面就是怒江了。冬季的怒江晶莹剔透,水流低缓,两岸峭壁刀削斧劈,气势恢宏。进入比如的最后一段均是峭壁公路,司机驾轻就熟,开车行云流水,而车内的我们,望着百米之下奔腾的江水,紧攥的手心全是汗水。过了雄伟壮观的怒江第一湾、闻名遐迩的达木寺,傍晚时分,此行的终点——比如,终于在眼前了。

在比如供电公司的大门口,男男女女已列队两旁,为我们献哈达、敬青稞酒,主人用藏族最隆重的礼节欢迎我们的到来。不懂藏族礼节的我们,如初上花轿的小媳妇一般,被人牵引着,兴奋但又手足无措地接受了主人的盛情。

交 接

西藏的特点是地广人稀。以比如县为例,全县人口还不如沿海地区一个乡镇,却散居在比宁波还要辽阔两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些人口或迁徙于草原各处,或深藏于念青唐古拉山的千沟万壑之间,且绝大部分的人靠种青稞、牧牛羊、挖虫草、采藏贝雪莲等维持生计,他们与土地紧密相依,与自然和谐融合,所以在这里暂时没有城市化这个概念。

人口的散居,是供电最大的障碍。到达比如当天,前任援藏领队——来自台州的老金告诉我,目前全县只有三分之二的人口用上了电,供电末端暂时只延伸到县城和乡镇这一级,大量的行政村、自然村,仍停留在酥油灯时代。近几年国家每年下拨了大量资金用于电网建设,但西藏的地域特点,决定了投资的低效。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对我说,你看这个亚贡村,在一个狭长的山沟里,放了三十公里的线路,只为村里几十户人家的用电。而全县,有多少这样的村子等着用电哪……

现实的严酷,远超我的想象,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没有电的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看天已不早,老金拍拍我的肩膀说,明天,陪你们看一下现场,先熟悉一下情况,顺便做个工作交接。

老金他们援藏期满,按计划,完成工作交接后将撤回家乡。

一夜无眠。这次不是为高原反应,却是为肩上沉甸甸的担子。

西藏的天八点钟才放亮,拉开窗帘,发现下雪了。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地上已积雪很厚。想起昨晚临睡前还星月当空,藏区的天真的是变幻无常。

惦记着今天的出行计划,不知是否有变。正疑虑间,接到老金的电话——按原计划准时出车。

第一站是比如羊秀乡,那里正在建一座变电站。从百度上查到,羊秀乡位于比如东部,辖18个行政村,常住人口5000余人,属半农半牧区,是比如最后一个乡镇级尚未通电的地方。

见到老金时,差点没认出来,他正与驾驶员一起给越野车装防滑链。今天他帽子、围脖、厚棉袄,配上黝黑的皮肤,完全一派当地人的装束。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不久后的样子。

汽车冒雪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路的一侧是陡峭的石壁,另一侧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峡谷。随着高度的爬升,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路边不时看到打滑停行的货车。我们同行的一辆工程车在一陡坡处也卡了壳,老金招呼大家下去推车,自己拿了根牵引绳连接在越野车和工程车之间,通过大家齐心协力,终于帮助工程车脱离了困境。

大家喘着粗气上了车,这时雪又密匝匝地下了起来,车窗外雪雾弥漫,能见度一下子变得非常低,只有前翘的车头和轰鸣的发动机告诉我们,车辆还在爬坡。山路已被大雪覆盖,驾驶员完全凭着经验和感觉在艰难前行。我们坐于车内,听着车轮在雪地里“吱咕吱咕”摩擦打滑的声音,大气都不敢喘。再看老金淡定从容的模样,心内稍安。终于,在众人的一片欢呼声中,车子爬上了此行的最高点——海拔5072米的夏拉山口。此时云收雪霁,万道金光倾泻在怒涛般连绵起伏的雪山之巅,雪峰之下云雾翻腾,宛若仙境。原来云层已被我们踩在了脚下,雪域高原的壮美雄姿让大家热血沸腾,情难自已。

过了夏拉山口,车辆下行。冰雪路面下坡更是凶险,完全考验的是司机的技术,稍有不慎就可能失控,甚至掉进峡谷。车辆小心冀冀地穿过每一个长下坡、大折弯。终于,在经历三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之后,远远望见了峡谷下面的一块平地,以及白雪覆盖下的村落,羊秀乡到了。

变电所已进入最后的安装调试阶段。老金边往车下搬器具,边对我说,变电所建成后,首先解决乡里的用电,乡政府每天盯着电网建设进度,必须赶在年前供上电,让百姓过上一个明亮温暖的新年。

老金陪着我在变电所周边转了一圈。情况并不乐观,因为西藏的电网建设是从零开始,从变电所建设到线路施工均是空白,甚至百姓家里的电灯开关安装,都被列入供电工程的范围。变电所只是一个点,线路辐射一个面,面的工作量远大于点,更何况大量供向千沟万壑的线路等着我们去开工呢!

晌午时分,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远远望见西边山谷中一片黑压压的雪雾快速地向这边袭来。不好,又要下雪了!话音刚落,雪粒子在朔风的裹挟下,如子弹般迎面袭来。是的,这个雪,对来自南方的我,完全是新鲜事物——呈颗粒状,但又不是冰雹,大如米花,当地人称“雪米”,砸在脸上隐隐作痛。迫于肆虐的风雪,户外工作被迫暂停。

不久,风停雪霁,工作继续。此时烈日当空,气温迅速上升,穿着棉袄的工作人员已汗流浃背,藏区“年无四季,日有四季”的气候特征展露无遗。

勘 探

比如境内雪山绵延,峡谷纵横,旅游资源极其丰富。其中藏在深闺无人识的萨普冰川,近几年被人发现之后,深为世人所惊艳。闻名遐迩的多多卡天葬台骷髅墙,以其独有的骷髅保留习俗,为西藏的天葬文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近几年随着交通建设的跟进,县里越来越重视旅游资源的开发。

入藏后不久,县里领导找到我们,说在萨普冰川的北面,有一条那若沟,沟里有一绿一白双色湖,县里准备搞旅游开发,看能不能送上电。

那若沟地处比如县最东端,地势偏远,交通闭塞,即使本地人到过的也不多。既然县里领导授命,我们决定到现场进行一次查勘。

西藏境内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很多湖泊地图上根本没有标记,就如这个双色湖和那若沟。正捉摸着怎么找一位本地向导,这时,为我们开车的河南驾驶员老李说去过双色湖。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万事俱备,只等一个好的天气。

十一月的西藏,最低气温已降至零下二十摄氏度,而且越往后,进山的道路越难通行。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们整装出发。

驾驶员老李告诉我们,几年前他随一队驴友探过双色湖。路有两条,一条是从邻县边坝进入,相对好走,但没两天出不来;另一条是从比如县白嘎乡进入,路稍近,当天来回,但路况极差,中间还要翻越5400多米的达钦拉山口。说到达钦拉山口,老李面露凝重之色。他说当年是7月份去的,夏天,西藏最美的季节,那若沟里面雪山巍峨,鲜花遍野,那真是一个美啊……想起当年胜景,老李眉飞色舞,如在眼前。

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赏景,而是探路,探供电之路。为此我们果断选择了第二条线路。

到白嘎乡后,汽车拐进一条山沟。土路坎坷难行,不久开始爬坡,积雪越来越厚,初始还有前人的车辙,到后来,雪面除了小动物的脚印,全然保留着无人涉足的原始风貌。车过一个垭口时,一群黄羊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车子近了才蹦跳着向高处跑去。西藏多棕熊、狼、狐狸等野生动物,雪豹也偶有所见。当然,更多的是黄羊、藏羚羊、野驴,还有野牦牛,它们都成群出没。

白雪覆盖下的山体与土路已浑然一体,好几次山穷水尽疑无路,在大家反复踩点之后,终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大家一路前行,一路在地图上作标记,勾画电力线路通道。中午时分,眼见山顶在望,老李说,前面就是达钦拉山口了。

大家一下来了激情,但没高兴多久,汽车在一个陡坡前上不去了。老李将越野车切换为四轮驱动,推动油门,但汽车在雪地里越陷越深。大家下车,踩着齐膝的积雪,从后备箱拿出铁锹,铲雪开路。海拔已过5200米,极目四望,天地间只留下纯粹的蓝白两色。蓝,蓝得惊心动魄;白,白得荡涤灵魂。只奈何,雪拥蓝关马不前!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