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鸟爸爸
作者: 王雪茜我们在长满碱蓬芽的湿地慢悠悠地走,水边胡乱生长的芦苇新旧参差,苇莺叽叽喳喳,在芦苇间跳来跳去,蒲公英鼓出黄澄澄的花朵,柳蒿的香气连鸟儿都闻得见。四月的湿地真是一个无比奇妙的世界,这里又大又静,我身边的鸟儿是真的鸟儿,近得真实,近得直接。白鹭的白是真的白,它扇动翅膀时,像一朵雨后的白花倏地绽开。
这样静静地走着,心里鼓胀着喜悦。看不见人,满耳是鸟声,继续走,还是鸟声,侧耳听,有野鸭嘎嘎的粗音,有鹬类口哨似的短鸣,而此起彼伏的尖厉叫声,则属于黑嘴鸥。眼下,这里还是一块封闭的湿地,只有鸟儿自由地穿梭在黑夜和白天之间、春天和夏天之间,它们是这块湿地的心脏,有力,踏实,怦怦跳动。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有一句台词,有些鸟儿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海鸟,便是这样的自由之鸟。
同行者中,只有姜信和与我是初次见面,他是专业的摄鸟师,走到一棵榆树下时,他说要跟我们分享一段经历:
“2017年5月4日,我和妻子车勇早起在湿地拍鸟,就在前方的水边,大概一千米远,我从望远镜里看到,有影影绰绰的暗影在苇丛中出没。也许是挖野菜的人?我当时想。海水在光明处闪着银光,诱惑着我。我望见两只蛎鹬在滩边觅食,橘红色的长嘴若隐若现,稍远些的浅水里,几只长脚鹬悠闲地走来走去。望不到尽头的更远处,群鸟聚集,像一个个斑点,使得那一片海水成了一个长满了斑纹的雪豹。
“越来越近时,苇丛中的暗影分明起来,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晨光反射出一团黄晕,是一只黄色塑料桶。这两个穿着雨鞋的可疑人,不像是在挖野菜,挖野菜的人通常不会拎着塑料桶。离他们有二三十米远时,我喊了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年轻人说。
“一瞥之下,我已确定桶里装的是海鸟蛋。
“‘真关我事,你这是违法行为。你把桶放下,不然我报警了。’
“五十多岁的男子一言不发,径直向远处溜去,年轻人穿着一套学生校服,眼睛望着我,一半狐疑,一半恼怒。他还在犹豫着。
“‘你不知道吗?这里到处是监控。’
“我一手拽着年轻人的衣角,一手掏出手机,给森林派出所打电话。
“这时,年轻人一边后退一边小声嘟囔着什么。忽然间,他挣脱我的手撒腿就跑,脚底冒出一股白烟。我只来得及拍下他的背影。我猜他们可能是附近工地上的工人,一早起来趁着没人来捡海鸟蛋。”
我家乡的鸭绿江口滨海湿地,每年三月,都会有大量的海鸟从遥远的南半球迁徙来觅食、繁殖。在迁徙途中,因天敌、强气流、饥饿、体力不支等原因,会死亡一部分,历经千辛万苦,能飞到我们湿地的,无疑是幸运儿。四五月,正是海鸟的繁殖季节。捡一枚鸟蛋,就是夺去一条鸟命。
采集鸟蛋,破坏鸟类繁殖地,都属于违法行为。近年来,捡拾野生鸟蛋入刑的例子屡见不鲜,也许是宣传的力度不够吧,总有人不以为意。
“桶里有多少海鸟蛋?”
“264枚。还有一只死去的普通燕鸥成鸟。”
我们都沉默了。海鸟一巢通常会产三枚蛋。264枚鸟蛋,意味着这两个人陆陆续续洗劫了八十多个鸟巢。熟悉海鸟的人都知道,鸟蛋只要离开鸟巢,很快就会失温,并且,脱离鸟巢的鸟蛋就会被父母遗弃,即便你再放回巢里,亲鸟也不会继续孵化了。
“如果联系野保部门处置,路途遥远,恐怕徒劳无益。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些鸟蛋毁于一旦吗?征得相关部门同意后,派出所将鸟蛋的孵化任务交给了我,因我曾在林业保护部门工作过,又比较熟悉海鸟。‘死鸟当活鸟医吧。’所长跟我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人工孵化海鸟,国内外似乎没有任何现成的经验可循。并且,这些鸟蛋被亲鸟孵化的天数既不确定也不相同,把它们孵化出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是什么鸟的蛋?”
“大部分是普通燕鸥和黑翅长脚鹬,还有几枚是反嘴鹬。这几种海鸟都没有人工孵化的先例。”
“是跟孵小鸡那样吧?”
“差不多吧,我俩只能用土办法。在泡沫板上铺上电褥子,电褥子上铺一层棉褥子,用棉被盖着,为保证鸟蛋受热均匀,每天早、中、晚、半夜,要定时翻动鸟蛋,还要随时测量温度、湿度和氧气含量,而雏鸟孵化的温度、湿度参数又不明确,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天天过去了,两百多枚鸟蛋一丁点动静都没有,我想,完了,这些蛋要臭掉了。尽管如此,我俩还是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咬牙坚持着。‘哪怕孵出一只鸟儿也好。’我妻子说。海鸟的孵化期一般在21天到25天,我们一天天计算着日子,几乎到了放弃的边缘。23日那天半夜,我去卫生间时,隐隐约约听到‘吱’的一声,再听,没有任何声音,我以为自己被迫切的愿望弄得幻听了,躺回床上终究睡不踏实,三点来钟就醒了。朦朦胧胧中,妻子捅了捅我,说似乎听到了鸟叫声。我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我俩循声观察,终于发现一枚鸟蛋裂开了一个孔,里面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啊,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中午时,奇迹诞生了,一只幼雏破壳而出,是黑翅长脚鹬。”
姜信和打开手机相册,给我们看小黑翅长脚鹬的照片和视频。刚出生的黑翅长脚鹬羽毛还是湿漉漉的,眼睛亮晶晶的,比一只蝉大不了多少。其中一段视频是他伸出手掌,发出轻微的呼唤声,小黑翅长脚鹬吧嗒吧嗒地走向他,跌跌撞撞踩着他的手掌,站在他掌心。只要夫妻俩轻轻拍手呼唤,它就像婴儿奔向父母,可爱又黏人。
“那之后,半个月内,陆陆续续地,黑翅长脚鹬、反嘴鹬、燕鸥等60多只小鸟破壳而出。小海鸟出壳后最先看到谁,就会依赖谁,认谁做妈妈,尤其是小燕鸥们,睁开眼睛就仰着头张开小嘴叫嚷着要食吃。”姜信和说。是的。我见过一枚环颈鸻的蛋被风吹到了相邻的白额燕鸥的巢里,白额燕鸥孵出了环颈鸻的后代,可环颈鸻雏鸟只认养母,不认生母,无论环颈鸻亲鸟如何诱哄,也带不走自己的孩子。姜信和夫妇孵育的小海鸟们,从破壳而出的那一刻起,就已身处楚门的世界,只是它们并不知晓罢了。
“小鸟儿出生后,我俩的生活一下子忙碌起来了。妻子每天一下班就往家跑,同事戏称她,‘你是不是该跟领导申请一个产假了?你现在可是鸟妈妈了。’”
姜信和夫妇孵海鸟的事,其实我早有耳闻。几年前,我就在网上看过一组相关照片,题目叫做《与鸟相守的151天》。从救下鸟蛋到最后一只不能飞翔的小鸟死亡的151天里,姜信和夫妇充当了海鸟幼雏的父母。其中一张照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其妻子车勇嘴对嘴给小鸟喂食的画面。
“需要嘴对嘴喂食吗?”终于有机会问出我的疑惑,毕竟摆拍的事屡见不鲜。
“最初,我们从人的思维出发,认为幼鸟的喙前端神经多,又软又脆,怕硬的食物会伤害它,便用火柴杆或牙签挑一点蛋黄、蛋白粉喂食小鸟,有时也用针管给小鸟的喉部滴一点稀释的葡萄糖水,我们还准备了小鱼和小青虾。可我们很快就发现,幼鸟成活率很低,每天都有幼鸟毫无征兆地死掉,车勇怀疑小鸟是饿死的,情急之下她模拟亲鸟,尝试嘴对嘴喂食,可这招根本行不通,尤其是长脚鹬幼雏对送到嘴边的食物视而不见。翻书查资料、调整食物配比,仍旧不见效果。我俩不知所措,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我拿起望远镜到湿地中寻找答案,或许只有在鸟类生存的大自然中,才会获得顿悟和启示。”
他说得真诚坦然,我的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通过几天的观察,姜信和发现普通燕鸥的幼雏出生时需要亲鸟喂养一段时间,不过它的喙发育很快,一周左右就能吞食小鱼了,而黑翅长脚鹬和反嘴鹬的幼雏均属于早成鸟,雏鸟孵出时即已充分发育,全身有稠密的绒羽,眼已经睁开,腿脚有力,在绒羽干后,便可立即随亲鸟自行觅食。它们的繁殖基因程序里没有喂食这一环节。
“原因找到了,我们决定提前放生,让它们回到野外。可这么小的鸟儿,草率放生就等于再次放弃它们的生命。经过慎重考虑,我们最终联系了森林公安和野保部门,由他们带着捡鸟蛋的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我们坐着充气橡皮筏,划水到鸟蛋出生的地方,将雏鸟放生。”
“它们能很快适应生境吗?”
“嫌疑人当初捡鸟蛋的地方,四围都是水,相对来说较为安全,幼鸟人工驯养的时间毕竟很短,适应生境的能力还未丧失,放生以后很快就可以自主觅食。”
“放生时有多少幼鸟?”
“第一批放生了21只黑翅长脚鹬。”从保温箱到水边,从客厅到滨海湿地,幼雏们要经受重重考验,这是它们的求生之路,失去了亲鸟的呵护,必然生路凶险,而没有经过系统野化训练的鸟儿,是没有能力在野外生存的。
“一只幼鸟练飞时落到水中央,被浮草缠住,动弹不得,我眼睁睁看着它死去,无能为力。有时,小鸟飞得不太熟练,碰上特别高的草,会折断翅膀。”
“它们大概存活了多少?”
“……”
我理解他的沉默。遇到突发状况,这些雏鸟既没有防御能力,也没有父母守护,鸟生经验几乎空白,伤亡的概率很大。让雏鸟自然野化,不仅要让它们适应离巢后的环境遽变,还要让其学会自主捕食,以及找到同伴,适应群居生活。
这批黑翅长脚鹬幼鸟放归以后,剩下的小鸟们一天天长大,姜信和夫妇决定调整策略,先陪着它们进行野化训练,即人为干预野化过程,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彻底放飞自然。
“哪里是最佳的野化训练基地呢?”爱鸟人都知道,野化训练环境与野化训练同等重要,二者缺一不可。海鸟的野化训练必须在原生环境中选择,要远离人类,有密布的水塘,有食物充足的滩涂,有芦苇类高枝植物,还有一个因素,要有它们的同种类鸟群。
我小时候用竹筐捕过一只麻雀,喂养了一段时间后,麻雀连飞都懒得飞了,只习惯贴地疾行。玩腻了后,便想着把它放生算了。我把它带到公园的一排低矮的灌木丛边,将它放在树枝上,它像在鸟笼里一样,懒洋洋地蹲在那里。不料,刹那工夫,一只野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麻雀一口咬住,等我回过神来,野猫叼着麻雀早已跑得不见踪影。这只被驯养的麻雀对陌生物种早已失去了防范之心,而造成它悲剧命运的人是我。
与鸟儿交往,会让人审视自我。
一个现象不容忽视,我常常会在水库边看到大批的小龟被放生,也在市郊的小树林中发现过大量被放生后死亡的鸟类尸体。捕猎者利用了放生人的悲悯心理,大肆张网捕鸟,再兜售给那些放生者。一些不够珍稀的鸟类,比如麻雀,在鸟市,三两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只。某些以爱为名的买生放生,实则催生了滥捕滥猎的非法行为。还是要强调一句老话: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我们也是寻找比较了好久。7月份35摄氏度的高温天,在茂密的苇塘里穿来穿去,脸上、手臂上都是苇叶揦过的血印子,一出汗,火辣辣地疼。更要命的是,碰上雨天,湿地里极其泥泞,一只脚插到前面,得用双手用力把后一只脚拔出来,挪一步,再把另一只脚拔出来,插进去。那可真叫寸步难行。最终我们选择了一处相对宽敞的沼泽地,临近水边,又不影响其他鸟类栖息。为了方便陪伴,我俩索性在沼泽地搭了一个帐篷,每天早晚进行两次野化训练。”
但鸟类的野化训练,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需要很强的专业能力。
我在手机里一张张翻看他们对小海鸟野化训练的照片。理论上说,野化训练的第一步是离巢后的怕生能力,即不让陌生物种靠近和触摸。这些人工孵育的小海鸟,过于依赖和信任姜信和夫妇,我看到很多照片里人鸟和谐,相依相偎。不知怕人,这对鸟类的野化训练来说是个极大的不利因素。
夫妻俩用视线圈定了一个大致的范围,一旦小鸟逾越界限,就迅速地将它们抓回来。小海鸟的羽毛以灰褐色为主,与周围的滩涂和碱蓬草等融为一色,小鸟们在滩涂上钻来钻去,很不容易被发现和找回,这使得他们夫妻在淤泥中艰辛跋涉,十分疲惫。有时,车勇会在野化现场铺一块防潮垫,打个盹,每当这时,小海鸟们便依偎在她怀里,取暖,休息。
燕鸥刚出生时,吃的是姜信和夫妇在市场买来的“脊尾白虾”,喂食时,车勇用手机放出亲鸟呼唤幼雏喂食的声音。车勇下载了各种亲鸟的声音,比如遇到危险时的警戒叫声,外出觅食时的呼唤声等,让幼鸟形成各种条件反射。七十多天时,小燕鸥退毛换羽,车勇训练它们在水中自主觅食。起初,怕它们吃不饱,车勇偶尔还会给它们补充营养,而黑翅长脚鹬、反嘴鹬幼鸟一到野外,就会到近水的地方觅食,自理能力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