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的血液

作者: 帕蒂古丽

引子

玛义和尕娃住的简易棚,就搭在韭菜地边。玛义蹲在地头抽着烟,看着尕娃往地里撒肥料,两兄弟将父亲忙碌和闲暇的两种姿态,同时复制在田间地头。

玛义是我的大弟弟,尕娃是我的二弟弟。本来玛义和尕娃都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自从玛义疯了以后,完全搅乱了尕娃和我的生活,让我总觉得他们户口本上的那两个人,已经不再是他们了。这么多年,要面对太多不得不面对的事,我们都在改变。在一个家庭里,一个人患了精神疾病,是会互相影响的。尕娃这些年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我也常常焦虑失眠,脑子里那些跟玛义相关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

玛义40岁之前,演绎过父亲单身汉时期的生活,只吃肉,不喝汤,撇下生活中的一切负累给尕娃,靠妄想产生的幻觉扮演着一个贵族。到了50岁,他才被查出患了双相情感障碍,忽而抑郁,忽而狂躁,精神无法恢复正常。

尕娃靠种地艰难地养活一家四口,还要看护玛义,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尕娃的妻子酷似我母亲,女儿酷似妹妹小时候。他简直复制了父亲过去在大梁坡的生活,只是把地理位置换到了广东中山。

中午,跟尕娃一家挤在韭菜地边搭的篷布下吃面,我试探地问他:“跟我一起回大梁坡种韭菜吧。”

“等我卖几年韭菜,攒点钱。”

他看看地里刚浇过水的那些韭菜,眼里闪着绿汪汪的光,这种光我小时候在父亲眼里看到过,那里面含着对生活还没有泯灭的一丝丝希望。

我一边吃面,一边幻想着几年以后,带着玛义和尕娃回到大梁坡老宅基地上建的新房子里,重建我们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仅仅是对过去的一次重演,这是让父母重回我们中间的唯一途径。

在我的意念中,那房子就是一个替代,只要回到父母生活过的地方,就像重新住进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温暖。

父亲过世35年了,我依然从玛义的秃顶和粗短的眉,从尕娃的胸毛和体味中辨认父亲的身体。我着迷于弟弟们的身体和性情中与父亲相像的部分,他们的勤勉与懒惰,暴力与柔情,良善与冷酷,滥情与忠贞,我甚至以抗拒的方式接受他们的酗酒和嗜烟如命。走进他们的屋子,闻到的气味跟父亲身上散发的气味一模一样。与其说我爱他们,不如说我爱的是父亲的血液,是在延续对父亲未尽的爱,哪怕他们身上一部血液是癫狂的。

我的手脚经常发冷发麻,关节疼痛,我知道我继承了母亲在我这个年纪时,胳膊腰腿肩颈关节所有的病痛。针刺进我的皮肉时,我就会幻想着这是在给母亲治她的月子病,当她生命里所有的疼痛,都变成了我的疼痛,我就能把自己活成母亲了。我像母亲那样对弟弟喊这儿痛、那儿痛,有意提醒他们,母亲以疼痛的方式生长在我的身体里。

梦里我小小的,仰着头站在母亲面前撒娇,说我手臂冷,让她抱抱我,帮我捂捂热。母亲搂住我,抬起两个大臂,把我的手夹在她腋窝下面。我搂住母亲,央求她亲亲我,母亲看婴孩一样看我,似乎从我的表情里确认了我的渴望,默默地把双唇轻轻送到我嘴边,柔柔地往我口里塞。那不像是一个亲吻,更像是塞过来一只滴着乳汁的乳头,我的嘴巴被她温热的口水濡湿了。这时我余光瞥见玛义在母亲背后看着我,那表情在示意:别为难不习惯亲吻的母亲。得了母亲的吻,我心里正得意着,满足地笑出了声。

夜半梦醒,见玛义幽灵一样,脑袋光秃秃的,立在我的床边,伸手向我要梨膏糖。

他整夜整夜站在我门口,只为了要两样东西,一个是梨膏糖,一个是香烟。抽了烟咳嗽,就要吃梨膏糖,吃了梨膏糖喉咙好点了,又要烟抽。他不敲门,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我开门,半夜打开门,看见他常常吓我一跳,我给一把梨膏糖他就走了。有时候我天亮才醒来,他还是在门口默默地站着。后来睡觉前,我把一盒烟和一把梨膏糖放在门口,凌晨起来看见东西原样没动,我也会吓一跳,证明他一夜没有回来。

小时候,玛义的脑袋像瓜秧上的西瓜,一天到晚挂在母亲的乳房上。怀了妹妹以后母亲给他断奶,往乳房上抹盐水花椒水他照吃,往乳房上抹苦菜的汁液他也照吃,最后母亲抹了辣椒面,他还是照吃不误。母亲为了断了他的念想,干脆回了娘家。

玛义不满三岁,母亲精神分裂一病不醒,他开始害怕母亲和远离母亲,转而承认自己是从父亲肚脐眼里生出来的。

妹妹出生后,又像一枚小西瓜挂在了母亲乳房上。玛义嫌弃母亲的疯癫,并不嫌弃母亲的乳房,看着妹妹吃奶水吃得满嘴冒白白的泡沫,会偷偷咽口水。犯奶瘾他瞎闹腾,父亲骗他去吮吸自己长着黑毛的乳头,玛义说父亲的奶是干奶。他刚出生时,父亲也用同样的方法骗过我,我知道那里干干的,除了一点咸味,啥都吸不出来。

夏天,妹妹吃奶长了一头小红疙瘩,父亲说:“她长了奶痱子,吃奶吃得热出来的,奶是女人的血变的,疯子的血太热了。”

玛义用一样的口气问:“那妹妹吃了妈妈的奶,会不会也变疯。”

父亲瞪了玛义一眼,不理他。妹妹听不懂他说的,嘴里叼着奶头,斜过眼睛看看他,又掉过头去,吧哒吧哒继续吸。

我不知道,玛义的病是不是遗传自精神分裂的母亲。

我五岁那年,夏秋之交的一个黄昏(这个时辰,我是从旧房子小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判断的),我和玛义并排躺在土炕上发了好几天烧,他喊口渴,我连爬起来给他倒一口水喝的力气都没有。玛义的嘴唇上挂着一层爆开的白皮,像剥开的洋葱,他皱着粗短的眉毛埋怨,我第一次听幼小的玛义埋怨父母:“我们躺在炕上发烧,爹爹妈妈也不管。”

当时父亲拉着正处于精神分裂症癫狂期的母亲,四处求医问药,根本顾不上我们。从那时起,玛义的埋怨持续了一生,什么事情他都用埋怨别人来对付。捱过了那一场感冒发烧以后,他性情变了许多,变得畏手畏脚,很黏人,惧怕孤单,惧怕黑暗,我上哪儿都得背着他,像绑在了我背上,甩也甩不掉。我避开他,偷偷往外逃,对我的去向,他格外敏感,我稍有动静,他马上就会跟过来,终日尾随,寸步不离。

初长成少年的玛义很怕羞,尤其见了女孩子浑身都不自在。我带了邻家女孩回来,他就躲起来。我们去水库洗澡,下了水,看到有女的来水库边洗衣服,他一直泡在水里不肯出来,等到她们离开,才上岸穿衣服。

玛义上完了高中,没胆量参加高考,回家里偷着卖了爹爹的大黑驴,买了一辆铁驴子,没事就跑镇里下馆子喝酒,卖驴剩的钱快折腾光了,他经不住父亲的谩骂,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父亲无奈地对我们摇头:“玛义不到40岁就会像你妈一样发疯。”那时候玛义还不满17岁,父亲就下这个结论,不知道是通过哪些行为判定的。

有一年冬天,玛义来塔城报社找我,我见到时他手里提着一个旧皮箱。跟他一起从广州来的同伴说他哭了一路,有人在火车上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的密码箱偷走了,他贵重的东西都装在那只密码箱里。

他戴了一副拴着金链子的墨镜,数九严寒穿着雪白的衬衣和单薄的黑西装,还打了一条花花绿绿的领带。他的同伴是一个瘦小的男孩,对他俯首帖耳,像个随从。我塔城报社的同事开玩笑说:“你弟弟像个大老板,还带个小跟班。”

密码箱被盗,挣来的钱没了,他说要回广州重振旗鼓,让我给他路费。我当时带着精神分裂的母亲住在单位宿舍里,负担着正在读石河子师范学校的尕娃的学费、生活费,哪里有钱给他。他说:“老爹死了以后,你卖了牛的钱呢?”我就发了狠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要么把老妈领走,你去养!”我拿了把菜刀往他面前一横,他被我吓跑了,跑到尕娃那里软磨硬泡,硬是把他两个月的生活费骗走了。

玛义从尕娃嘴里打听到妹妹在乌鲁木齐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又去说服她,说要带她去郑州卖烤羊肉发大财(他从尕娃手里骗到的钱,刚好够买两张到郑州的火车票)。直到后来我去广州找他那次,看见他在火车站广场上倒卖黄牛票,才知道他把妹妹一个人留在郑州当宾馆服务员,自己又跑回了广州。

妹妹后来嫁了人,见到我就声讨玛义,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在郑州,她每天从早到晚切肉、串肉串,晚上玛义带了不三不四的女人,住在出租屋里,害得她没地方睡觉,整夜整夜不敢回屋子,一个人在马路上踱步。

玛义在广州混了多年,啥也没混到,当我把他从又脏又挤的出租屋拉出来,他所有的东西装了两只箱子。在尕娃菜地边的简易房,现在他睡的那张床下,依旧放着那两只箱子,里面装着我在广州给他买的打折T恤和短裤,还有他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女士西装和西裤,全都皱巴巴、脏兮兮的。

我一直幻想,带玛义回大梁坡,像小时候那样,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照顾他的生活。我没能为母亲养老送终,让她在本该享受儿女照顾的时候走失不归,能让玛义替她安度晚年,也算是一种心理补偿。尕娃不肯让我带他走,说他乱跑乱癫,一个女人家,根本没有力气管住,玛义跟母亲一样,都是冬天犯病严重。那边冬天天寒地冻,玛义一旦像母亲一样在冬季走失,就很难生还。

我争辩说:“那我跟他在广东过冬,夏天回大梁坡。这个冬天我们先在中山试试,看看带着玛义能不能正常生活。”

尕娃给我和玛义在中山的东利村租了两间屋子,我买好了所有需要的物品,安好了一个临时的家。

我带玛义一起去东利菜市场买完菜,他说要留在市场转转,坐在市场门口小饭馆的凳子上不走。我回住处做好了饭,去菜市场找他,他穿了红色的高筒胶靴,提着一个橘红色的塑料桶,在冲洗菜市场门口的厕所,我等他洗好了,拉他回去吃饭,他指着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说:“你看到了吗?马路上这些车多脏,都等着我去洗,哪有空吃饭。”

他在小饭馆里,拿了一堆小孩子的玩具小汽车,在一张餐桌上摆整齐,提起橘红色塑料桶里的半桶水,泼在排好的小汽车上。泼完了,看看马路上的车说:“你看还有那么多车要洗,车上都是泥灰……”

他打了大半桶水,他把玩具汽车放在菜市场门前的空地上,往上面泼水,结果弄得地面湿漉漉的。菜市场的管理员跑过来阻止他,让我把玛义带回去,如果再见到他乱搞,就要叫人把他抓走。

我连哄带吓,拖他回住处,在温水里拌了镇定药看着他喝完,把饭放在他床头柜上,让他吃完饭睡一会儿。我怕他乱跑,反锁了房间门,他在里面对着临街的窗户大喊救命,邻居都来围观,他从窗户钻出来,爬上小院子的棚顶,说要跳楼,结果房东报警了。

撒娇卖萌是玛义遇到警察时惯用的伎俩,他悠闲地在棚顶上踱着步,俯瞰着院子下面说:“跳楼?我为什么要跳楼,我只是看看,棚顶上这个烟囱,有没有失火的危险。”他把头伸进到烟囱口,假装很认真地检查那截烟囱。

房东让我收拾东西带着玛义走人,我打电话让尕娃开车赶过来,拉玛义去南朗医院,玛义拼命抗拒,结果摔倒在路边的土坑里,他嘟囔着爬起来:“又不种树,挖那么多土坑干啥!”尕娃说:“那些土坑就是给你挖的,再不肯去医院,就把你埋了。”玛义被我们强行拽到了车上,我用力拉住他,他坐下来朝我撇撇嘴,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精神病院高额的住院费,让我们绝望。走投无路之际,我们打电话找到中山一家私立医院,好心的年轻医生跑出来到门卫迎我们,见我和尕娃一副穷酸无助的样子,再看看我们身后破旧的面包车,提议让我们回户籍地办理医保。每次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出路只有大梁坡。

玛义胡闹了一通,东利没人肯租房子给我们,我们只好回到了尕娃菜地,在简易棚里暂时住下来。

第一个晚上,玛义吃了南朗医院开的治疗药,还没闭上眼睛就开始说梦话:“那里本来是一条干沟,看,现在水都漫过干沟了……为什么不把帽子丢在水里?帽子会漂在水上,那样多好。”

第二天醒来,玛义脑子里像起了化学反应,嘴里说的全是幻觉。他不肯接着吃药,埋怨吃了药恶心,吃了药肚子饿,吃了药犯困,他把一切不适都推给药。

药都是我喂他吃的,他在怪我,他一直都在怪我,那个跟他睡在大炕上一起发烧,没能给他一口水喝,没有能力救他的那个我。我躲过了那一劫,他却没能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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