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火(小说)

作者: 六百

出发前,我在卧室里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带的,只不过去两三天而已,但我还是像一个极少出远门的人一样,对将要面对的新环境把握不准,在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上犹豫着,比如棉签、牙线、换洗的睡衣。整理到一半,我突然断了思路,坐在床上发起呆来。窗外夜色已浓,一群飞蝇徒劳地在玻璃窗前聚集。敞开的行李箱摊在地上,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疲惫的旅行。

丈夫从门外走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

他坐下来,靠近我,搂住我的一个肩膀,希望我靠在他身上。但我没有那么做。

实在不行,明天还是我去吧。他说。

我知道他此时说出这句话一定是出于真心的,也记得此前决定由谁前往时,他为难地说出单位里走不出时的逃避与闪烁。我们都是一样软弱但不至于太坏的人,如果换作是我,在他走后,也一定会怀着同样的担忧和愧疚直到他回来。我太了解这种心情了,所以我一点也不责怪他。

不用担心,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可以的。我转过头,笑着安慰他。

有时候我会暗暗地希望,为什么我的丈夫就不能比我刚强一点,为什么他不能比我先跨出一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暗处互相拉扯?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说不定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站起来,把床上已经叠好的衣服、洗漱用品,以及一盒艾司唑仑片都放进行李箱里,然后拉上拉链,将行李箱立了起来。

无论如何,了解我们两个人都软弱的事实,多少让我更勇敢了一些。

车在国道上行驶着,城市连同清晨的雾气一同慢慢向后退去。

在靠近郊区的地界,路两旁的房子变得低矮错落,随意聚集或者分散,像一群等待驱赶的鸭子。天主教堂的尖顶在其间高高耸起,顶上的水泥十字架已损坏,变成一个大写的T。“一辈子总要住一次洋房!”在它旁边,一排在建住宅楼用发光字打出醒目的广告语。

一辈子总要去一次酒吧,一辈子总要蹦一次极,一辈子总要看一次极光,我想到很多类似的话。这些话似乎带有某种蛊惑性,让人觉得不去做这件事,人生便有了极大的缺憾。

同事小米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没有去上班,她并不知道我请假的事。

和家人出去玩两天,我在电话里告诉她。

小米有些惊讶:“之前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

我转动方向盘,那些发光字慢慢消失在后视镜里。

“你的课呢?课怎么办?”小米问我。

“沈老师会帮我代的。”

让沈老师代的那两节课,我本该给我的学生们讲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我把改好的试卷递给她,她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又推。我没等她开口,连声道谢。

驶出城市后,道路两旁渐渐开阔起来,除了一排排的树,几乎已看不到什么建筑。天地间失去了标尺,挨得更近了。我想起小时候最爱坐车行进在国道上,那意味着可以去较远的地方。尽管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出去游玩,只是去参加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远房亲戚的葬礼,或是去见一个有名的医生,传说能治好我父亲缠绵难愈的咽喉炎。笨重的城乡公交车在路上颠簸着,一车人跟着摇摇晃晃。售票员斜挎黑色帆布包,攀着靠背走向车尾,让刚上来的人买票。母亲总是沉默不语,让我占据靠窗的位置。父亲坐在我们前面,脑袋歪在靠背上,他的黑发看起来硬硬的。车窗上,一枚硬币阻止了裂缝的继续扩张,我盯住它,窗外的风景虚晃而过。其余的记忆变得遥远,像雾一般无法靠近辨认。

一块很大的交通警示牌从绿化带中陡然出现,黄色底纹,黑色粗线条图案,一种骇人的醒目。我看了一眼导航,显示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远处,一小片彩霞嵌在空中,蓝紫色的,就好像一块淤青。

疼,疼,疼。这是我们的女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时候,我正用右手狠狠地掐住她的手臂。我意识到这已经够了,丈夫从客厅跑过来,和我交换着惊异的眼神,但那个时候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看到自己的指甲深深陷进她娇嫩的皮肤里。

“你好,我要办理一下入住。”我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前台的一个工作人员。

“来看孩子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了起来,身材有些发福,针织衫的领口松垮地在脖子两侧敞开。

“嗯。”我点点头,意识到他可能不是一个工作人员。

“留个电话吧,方便我们联系你。”男人把一张纸递给我。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

“儿子还是女儿?多大了?”

我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毫不畏惧地接住了它。

“女儿,五岁。”我对着他笑了笑。

“五岁有点大了,你应该早点带她来。不过现在也不迟,我跟你说……”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这是全国最好的机构,你来这里就对了,去北京上海都不会比这好。”他说完,冲我咧嘴一笑。我看到他牙齿上发黄的烟渍,他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年长些。

“背面有我的电话,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他把身份证连同一张卡片一起递给我。

蔚蓝之家,我看着卡片上印着的四个烫金大字。在此之前,我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将要入住的宾馆名字。

“对了……”他突然又压低了声音,“你最好九点以前就回来,晚上山里风大,信号也不好,到时候你要是在山上遇到什么,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山上有什么?”我问他,把身份证和卡片塞进钱包里。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没有人问过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总之要小心点,毕竟是在山里。”

“知道了,谢谢你。”

走出宾馆大门,正如男人所说,左手边就有一条路。两块石板铺成一级台阶,靠近山崖的那侧立着一排水泥浇筑的栏杆,被漆成树干的样子。路口立了一块牌子:蔚蓝儿童融合教育机构,往前650米。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两侧郁郁葱葱的竹子抵消了一部分初秋的热气。这山上似乎到处是竹子,那种枝干粗如碗口的竹子在这里随处可见。脚下竹影斑驳,头顶沙沙作响,一种香甜的睡意很快向我袭来。

也许是太久没有运动了,走了一段路后,我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在一块缓坡上,我停下来,将背包从肩上取下,舒展了一下肩颈。

这山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些。先前沿着盘山公路一路上来,并没有觉察到山的高度,只觉得拐了一个又一个的弯,就到了。如今,站在这里向下望去,近处几个山坡上的竹子已连成碧绿的一片,冲淡了山与山的边界。

台阶的尽头,一幢蓝白相间的楼房出现在眼前。褚褐色的围墙四周,竹子高高耸立,把整个房子围得密不透风。左手边,有一扇类似入口的铁栅门,走上前去一推,发现门被锁上了。

“有人吗?”我对着里面喊道,声音被吸进竹林里,化作沙沙声。

“有人吗?”我再次朝里面喊,一边摇晃着铁栅门,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手还在腰间的皮带上摸索着。

“谁啊?怎么一大早的就来了。”隔着铁栅门,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我。

“我来看女儿的。”

他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在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现在还没到开放时间呢。”他对我说。

我不喜欢他用的这个词,它让我有不好的联想。

“没关系,我可以在外面等会儿。”我耐着性子。

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开始开锁。

“预约了吗?”

“预约了。”

“进来签个字。”

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访客登记簿,右下角微微向上卷起。我忍不住往前翻了翻。

5月30日,王志海。

7月7日,徐晶晶。

8月30日,李颖。

9月15日,张晓倩。

……

“左手边有个小门,往里一推就能进去了。”保安指着紧闭的大门对我说道。

我站在门口,抬头向上望去。这是一幢四层楼高的房子,几处白色的墙体因为长期的曝晒和雨水冲刷显得有些发黄,而蓝色的那部分墙体则呈现出一种蓝不蓝绿不绿的尴尬色调。一只麻灰色的猫蜷缩在围墙上正盯着我看。

“咔啦——”保安在背后将门锁重新落上。

“慧慧,你看谁来看你啦?”老师温柔地引导着女儿,但她低垂着双眼,始终盯着墙角的一个落地电风扇,风扇头上罩着一个网罩,叶片在里面隐隐约约地转动。

“风扇。”她说道。

“慧慧,今天妈妈陪你一起上课好吗?”老师在一旁鼓励着。

但她看着风扇,不再说话。

“你要说好,慧慧。”老师还在耐心地引导。

“好。”她发出一个标准的拖长音的第三声音调。

“对,慧慧真棒!”

在教室里一排靠窗的椅子前,老师示意我坐下。慧慧站在不远处,低着头自顾自向前跳跃着,每一次她都稳稳地落在带箭头的格子方块中央。跳,跳,跳,转身,继续跳,如此循环往复。红色的墙上写着“运动区”三个字,一串小人正迈着步伐向前奔跑。

“运动区”的左边是“游戏区”。“游戏区”是绿色的,几块积木叠成一个房子。

“洗手区”的上方,依次贴着每一个步骤:打开水龙头,挤出洗手液,冲洗,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擦干。图片大得惊人。

“蹲……真棒!起立……真棒!”隔壁教室,老师反复喊着口令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蹲……真棒!起立……真棒!”

我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个声音,但发现很难做到。

“慧慧其实挺聪明的,刚刚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语言还是运动协调方面,进步都挺大的。”老师在跟我说话。

“是吗?”我对着老师笑了笑。

女儿不再跳了,停在一个格子上,看着前方。

“你们辛苦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另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老师走过来,弯下腰拉住女儿的手,把她带走了。

“蹲……真棒!起立……”

食堂里,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握着勺子,问我要点什么,我看着不锈钢盆里的菜,意识到这里面没有一样是我女儿爱吃的。她很挑食,几乎不吃肉,不吃虾、螃蟹,一切带壳的食物,鸡蛋要做成蛋羹,土豆要打成泥。不能放辣椒、生姜以及其他刺激性的调料。有一次我把切好的肉末藏在鸡蛋羹里喂她,她把所有的食物都吐在了我的身上。

“慧慧,你不能这么挑食。”我用纸巾擦掉衣服上的脏物,继续喂她。

她闭上嘴,不再张开。

“要什么?”工作人员再次问我。“就要这两个吧。”我指着前面的西红柿炒鸡蛋和糖醋排骨说道。

拿着餐盘转身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把他的排骨汤汁洒在了我的衣服上。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她弯下腰来凑近我,关切地看着我裤子上一大块棕褐色的污渍。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安慰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实在不好意思,小宝,快跟阿姨道歉。”

“没关系的。”我快速地看了男孩子一眼。他留着一个西瓜头,一双大眼睛盯着我裤子上的污渍看着。

午餐过后,我坐在休息室里,看孩子们一起玩交换卡片的游戏。

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从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慧慧。老师指着卡片上的图案问她:“这是什么?”

“猫。”女儿答道。

“真棒,答对了,那慧慧也要拿出一张动物的卡片跟雨婷交换哦。”

我看到女儿从手里拿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头大象。

“真棒。”老师拿出一张大拇指的贴纸,贴在女儿的胸口上。那是一件粉色的T恤,上面烫印着一个陀螺。很少有T恤会印陀螺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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