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小说)

作者: 六百

我最终将那条裙子脱了下来,脱下的过程比穿上它时容易得多,然后我坐在床沿上抽起了烟,身上只穿着内裤和胸罩。我感到汗水在肚子的褶皱间慢慢积聚。原来人可以虚弱到连脱一件衣服都需要耗费如此大的体力。

我还不到四十岁,但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很久以前,和前夫办完离婚手续,在看着儿子坐上他的车的时候,儿子乖巧地跟我说再见,然后转过头,把车窗摇上。或许比那还早得多,在我第一次因为打翻了一瓶酱油而蹲在厨房哭泣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老了。

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有一些通过打开的衣柜门,跑到了柜子里面,在那些棉的,丝质的,或者聚酯纤维的面料之间小心试探着。裙子被扔在床上,像是某种动物褪下的不再合身的皮囊。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阳光毫无防备地跌了进来。

窗外有几个孩子顶着大太阳在嬉闹,年轻的母亲躲在树荫下徒劳地呼喊着他们,或者其中某一个。

“快回来,别跑了。”声音被阳光炙烤着,马上化成水汽蒸发在空气中。

八月的大地在渴求一场真正的大雨。河流越来越缓慢,渐渐露出河床的碎石和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漂过来的垃圾,一段树枝,一个褪色的背包。树木庞大的根系尽力向着更深处伸去,但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仍旧打不起精神,绿得发灰、发黄。另一些扎根浅表的植物就没那么幸运了,百日菊、三色堇,刚开出的月季,叶片和花瓣都因为缺少水分而开始蜷曲。新闻里每一天都在播报这场受太平洋副热带高压控制的持久而罕见的伏旱,穿着套装的女主播在电视里说,请全体市民务必做好随时停水的准备。

我拿起连衣裙,小心地从衣服的下摆将衣架伸进去,尽量不让它撑坏领口。我套上了一件白色的T恤和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牛仔裤是九分的,可以露出我还算纤细的脚踝。和精致的连衣裙相比,我意识到这是另一种不合时宜,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走在阳光下,身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开始灼热起来。

多久没有这样正式地与一个人见面了?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我每天要见很多人。一大早就在小区里锻炼的大姐,见到我总会热情地打招呼。她笑容明亮,声音爽朗,腰间总是系着一条色彩鲜亮的丝巾,有时候是黄色的,有时候是绿色的。当她靠近的时候,我会瞬间变得暗淡无光,好像她腰间的丝巾会吸光我所有的颜色。因为如此,我始终不敢确定她真实的年纪,总觉得她实际要比看起来老一些。

“去上班呐?”她收起扇子,远远地朝我走来,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今天的她是红色的。

“嗯。”我撒了个谎。

她快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显然对我今天的装扮并不满意。

“还年轻,应该穿漂亮点才对。”

我礼貌地对她笑了笑。

“这天可真热呐,一丝风都没有。”她打开手上的扇子,开始扇起来。红色的扇裙飞舞着,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点点头,和她道了别。

还有小区的保安,每天差不多同一时间等公交车的路人——我和他从没有说过一句话,还有15路公交车的司机。

超市里的保洁阿姨,她每天很早就到了,重复地跟我抱怨天气;然后是陆陆续续来上班的同事,肿胀着双眼的领班——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女人,听说她也离婚了,独自带着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她不是本地人,说本地方言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口音。每次挨过她的骂,我们就会在背地里模仿她的语调,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这样的笑话早已没有新意,但大家还是乐此不疲。好像只有这样,每天早晨才有勇气再次走进这个摆满货物的超市。

她很少骂我,事实上,她也很少跟我说话。总有一种她极力避免与我亲近的感觉。或许她不想让别人关注到她是一个离异女人这件事,毕竟有相同特征的两个人在一起时,那个特征会被数倍地放大。

再接着就更多了,大多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她们有些大概不用上班,会在工作日来超市购物。我喜欢她们买东西时的样子,不紧不慢的,在同类产品间耐心地挑选着,会仔细地看产品背后的成分表,会掏出手机来,计算大包装的产品究竟有没有比小包装的更划算一些。

我是分管日化区的,除了每个月的基本工资外,对一些厂家做推广的产品,可以从销售业绩中拿到一点提成,或者完成某个指定的销售额,从而得到一笔小小的奖金。所以我的工作除了帮顾客找到需要的产品或解答他们的疑问外,更重要的是,推销那些有提成的特定产品。

但对那些工作日来采购的家庭主妇,我很少向她们推销。她们常常对挑选产品已经很有一套自己的经验,也能快速识破我真正的目的,并且对这种推销本能地产生一种逆反心理,向她们推销很容易适得其反。而对那些下班后匆匆来购物的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这种推销就容易多了。她们往往是从一楼的蔬菜和生鲜区上来的,昨天晚上已经把一些自来水灌进了瓶子里,用空了最后一点洗发水或者沐浴露,她们急着去做饭或者接孩子,所以我只要稍微用诚恳的语气,她们便会迅速从货架上取走那些瓶瓶罐罐。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靠在货架旁,看着她们。有时候我会幻想她们的生活,在超市以外的那部分。

穿着样式宽松但料子极好的衣服的女人们,大概有一个比较幸福的家庭。她们的丈夫有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她们的孩子在本地最好的学校读书,一三五要学钢琴或者小提琴,二四六学芭蕾舞或者网球。星期天的时候,他们全家会去郊外的度假村玩,在漂亮的野餐垫上,摆上她们亲手做的蛋糕或者寿司。

当然有些时候,她们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生活也会出现一些不愉快的插曲。那个时候,她们的秀发明显毛糙了,失去了光泽,还以为超市卖给了她们假货。

另一些女人的生活则要不容易一些,她们衣着普通,总是挑选打折或买一送一的产品。有时候她们想好好比较下哪一款洗发水的性价比更高一些,她们身边那个尚年幼的孩子就会开始哭闹,最后她们不得不匆匆把洗发水扔进购物车里,然后抱起孩子离开。

我想一定还有一些更不幸的女人,但我很难见到她们,对她们来说,或许来超市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奢侈了。

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旱灾,政府和媒体都在呼吁居民节约用水,每天晚上九点以后,用水量也受到了限制。水压变得很小,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就像一个哭了太久的人。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销量也明显下降了。

我每天要见这么多人,但只是见到他们,在某一个时空中,恰好与他们相见,在另一些时空中,又与他们分开。我们像在阳光下漫无目的飞舞的灰尘,无意识地运动着,偶尔碰撞,偶尔分离。

但是今天,我要去见一个人,克服所有时间和空间的偶然性。为此,我特地和同事换了班。

“三碰桥站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公交车停了下来,从后门走下车,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我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我以为自己不会再轻易为什么事感到紧张和不安了,所以当他在电话那头恳求我的时候,我过于爽快地答应了。事实上,他当时恳切的语气也很难让人拒绝,尤其是当你了解他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而他在电话里低声地恳求我,一个曾经目睹他最意气风发的青春的女人,一个几乎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女人。

“姚媛,真的希望你能帮帮我,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他在电话里这样对我说,毫不掩饰他的无助。

关于李健学长毕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的情况,我或多或少也从过去的同学那里听说过。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婚,每天接送儿子上下学,做家务。

那些关于他后来考研失败,没有当上电影导演,在一家传媒公司打杂的传闻,当然也不可能全是假的。那个时候,他曾经留给我的光辉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我看他的眼光始终被一层当初那种绚烂的光芒掩盖着。我无法将他和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即便真实情况确实不那么尽如人意,那也一定是暂时的,那个时候我深信,像他那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要发光的。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大楼前面等我了,一看到我便高高举起一只手挥舞着,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对电话那头说着:“到了到了,马上就来。”

我还没有开口叫他的名字,他便拉起我的一只手臂朝大楼里面走去。

“姚媛,你不要紧张,只是临时客串一个角色,就像我之前电话里跟你说的,这是一个素人相亲的节目,但所有素人是我们请来的演员,他们只是按照事先设定好的剧本演戏罢了。”

李健一边和我说着,一边快速向前走去,我跟着他穿过一些弯曲的长廊,来到一个类似录影棚的地方,然后他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我。

“听着,姚媛。”他双手轻轻地抓住我的肩膀,这让他看起来非常专业,好像一个真正的电影导演。

“待会我们会安排你和一个男人吃饭,你们之间会有几句简单的对话。当然这些是有台词的,非常简单的台词,你只要读两遍就能记住。”

我当时的眼神一定非常迷茫,以至于他跟我说完以后,还连续问了我两遍“明白了吗”。

在那个时候,我就想逃走了。这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以为我不用说话,只是一个路人或者某个背景,在镜头里一闪而过。

但已经来不及了,李健把我领进了房间。我见到了那个即将和我“相亲”的男人,他礼貌地朝我点了点头,随即把头转了过去,和其他人交谈着什么。

他很专业,好像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确实是为了了解对方,然后发展一段可能的恋情。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按照事先看过的剧本回答着。

但是事情后来有些不一样了。在几句简单的交谈过后,他忽然变得粗鲁起来,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没见过他的台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看向摄像机。我在人群里寻找李健的脸,我看到他站在一个高个子男人身后,从后面努力探出身子,对着我用手做出一个向下的动作。

他用嘴型拼命地在对我说,低头,低头。

“怎么搞的,有没有跟她说清楚?”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转过头对他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一台摄影机挂在一条长长的伸缩臂上,从上方慢慢下降,靠近我们。对面的摄影师手上举着另一台机器,对着我们调整角度。另一些人则盯着一排屏幕,偶尔转过头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还有人在更远处的地方,匆匆忙忙经过。

四块白色的反光板从各个角度对向我们,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在强光下清晰到有些不真实。所有人透过屏幕或者镜头看着我们。对面的男人还在说话,但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渐渐远去。

我感觉自己似乎抽离了这个场景,像隔着一块玻璃屏幕,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看到他们张开嘴,却听不到声音。前方有一个人推着一辆小车,滑稽地转着圈。

“姚媛。”直到李健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才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场景里。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眼里有一丝歉意,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提前设计好的一部分。

“没事我就先走了。”我笑着和他道别。我感到他犹豫了,我不想听到他对我说出对不起之类的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个脸上化着浓妆的女生等在电梯口。她穿着一双拖鞋,身上也穿得很随意,看起来和脸很不相称。电梯来了,她走进去,我跟在她后面,她按了“1”以后,便靠在了墙壁上。电梯带着我们两个人一层层向下。一楼到了,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才直起身子,从电梯里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在人行道上走着,夜晚的空气中还凝结着白天的热气。洒水车喷洒着细细的水雾从对面开过来,像是一丝微弱的喘息。

在等公交车的时候,我接到了李健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要请我吃饭。

“好啊。”我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餐厅里,他熟练地询问着今天的特价菜,和服务员交代甜品最后再上。

我坐在对面,看着他,想象他曾经有多少次像这样带着帮他的女人来这里吃饭。

“想喝点什么?”他抬起头来问我。

“都可以,你看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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