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猴

作者: 子禾

1

正月初五,正明两口子离开老家,要先去邻县的岳父家拜年,然后直接去兰州,说是今年开工早,厂里领导让早点回去。他带着孙女飞燕和海琪,将他们送上庙院后面那段缓坡。车子刚开走,飞燕抹起眼泪,他看了看,用手给她擦擦,又拍拍孩子的背,然后带她们回家。海琪小,倒是没哭,但也一副落寞的样子。转身时,看见王巧巧在不远处一棵老枣树下,已经返身往家里走了。

他们一走,这个家又陷入冷清,但对他而言,也算重回正轨——不用再那么时刻紧绷,时刻小心翼翼了,不用再和他们闹各种不痛快了。每天的事情,仍然是喂鸡、收鸡蛋、喂羊、挤羊奶,偶尔喂喂那只黑猫,烧炕,伺候陈秀兰吃喝拉撒睡,天气好时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希望她能尽快像甘仁贵说的那样,“自己站起来”,回家去。当然,从初五下午开始,他重又在院里的小灶上开伙了。王巧巧能容他吃大灶饭过年,已是极限了。

甘仁贵强行将他母亲送到这儿,已三个多月,说好过年接回去,最后硬是赖掉,为此他年三十晚上差点和他打一架。这三个多月来,陈秀兰又是绝食,又是生病,加上他自己也不争气,又是铡掉手指,又是和甘仁贵吵、和儿子正明吵、和老婆王巧巧吵,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他,给这些事折腾得半人不鬼,快疯了。可谁在乎。陈秀兰还躺在这儿,还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寄居生活,脸上的灰暗神色比过年时轻了些,眼神依然迟滞无望,也不说话。你端给她吃的她就吃,你端给她喝的她就喝,你伺候她拉屎尿尿,就算没有,她也会龇牙坐起来,在那儿干坐一会儿。

他看不透她想干什么。偶尔会为这种看不透烦恼,有时也会为她接受他伺候时表现出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无所谓感到愤怒,凭什么?但随即,他又反问自己:她能怎么样?

一天夜里,他突然想到:要是陈秀兰到死也站不起来怎么办?毕竟她已经七十岁了。这想法让他焦躁起来,责怪自己该早些想到这个问题,但又及时遏制这念头。他告诉自己:会的,会好起来的,她会自己站起来,然后回家去,解放他。这样宽慰自己,他用了十二分的信心,似乎躺在身旁的黑影不是陈秀兰,而是他自己——他相信自己可以站起来。

正月廿三小学开学,他送飞燕和海琪去学校报到,回家路上遇到二弟改良,顺便进他家坐了坐。改良问他,甘仁贵报销的医疗费有没有返还一些给他,他懵在那儿了。改良见他完全不知情,便一五一十告诉他,说陈秀兰住院费报销了四万多。他一直以为这些救命钱进了医生的口袋,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到了甘仁贵手里,而甘仁贵竟然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将别人的钱偷偷揣在自己兜里,一个核都不吐。

“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把这些钱揣在自己兜里?”

“现在人,捡这么多钱谁还拿出来?”

第二天送孩子上学后,他去了甘仁贵家,甘仁贵不在。下午,接回孩子又去了一趟。甘仁贵还那个样子,阴沉着一张长脸,站在院门口,毫不客气地看着他,不主动说一句话。他压着心里的窝火,说:“听说大病医疗报销了?”甘仁贵不吭声。他又问报销了多少,甘仁贵终于吱声了,却反问他:“你听谁说的?”声音中满是不屑,“这属于交通事故,哪儿能说报就报?”

无功而返。安顿好鸡和羊,挤了羊奶,烧了炕,等到天黑,他又去村长曹世宽家。曹世宽装糊涂,各种推脱敷衍。他气得要跳脚,曹世宽才含含糊糊说:“我只是给帮忙找个关系,盖个章,具体事情是仁贵自己办的。”他嗅到其中的龌龊,没再追问,起身离开。

两天后,他再去甘仁贵家,开门见山说他去问过曹世宽,曹世宽说帮忙托了人,也盖了章。他其实不希望这样,总觉得当面揭穿谎言,会杀人家的面子。让他没想到的是,甘仁贵根本没接他的话茬,只是冷漠地反问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愣在那儿了。他努力展现诚意,就事论事,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些,却换来如此的无礼和无赖,怒火在他胸腔中烧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

“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妈住院费大头不是我出的?”

“你撞了人,医疗费该你出。”

“我说了不该我出吗?”他再次被甘仁贵的冷漠激怒,愤怒搅乱了他的心,使他说出的每句话似乎都不在点子上,而甘仁贵的每句话都能戳痛他。“我出了四万多,现在报销了,难道不该给我返还几个吗?”

“这是国家报给病人和病人家属的。”

“你这算什么?你这和明抢暗偷有什么区别?我血汗钱在医院走一遭,到你口袋里,你囫囵吞,连核都不吐,就这样吗?”

他问甘仁贵不感到心虚吗?甘仁贵说能拿到补助是他的本事,又说他自己也垫了钱。他忍无可忍,吼骂起来,问甘仁贵是不是巴不得他母亲给人撞倒。甘仁贵立刻垂下阴沉的脸,瞪着眼睛警告他不要骂人。接着,本来满脸愤怒的甘仁贵,眼里竟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告诉你吧,”见甘仁贵这样,他陡然提高声音,音调奇怪地又哑又细,像里面硬生生塞了一根长长的尖刺,“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你要是不吐核,我去找大队,我去找乡上,我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爱怎样就怎样。”

他感到嘴唇在颤抖:“我告诉你,你最好今天,就拉着你妈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你们这些吸血的恶狼。”可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毫无底气,意识到这样说只是自取其辱。因为甘仁贵若不将他母亲接走,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果然,甘仁贵马上反唇相讥,让他有本事就把他母亲拉出去,倒进门口的沟里去,话还没说完转身进院里去了。他不寒而栗,愣怔了一刹那,稀里糊涂说:“你等着。”牙齿打颤,声音低沉,说完转身离开,浑身轻飘飘,像吹满风的塑料袋,周围的一切变得头重脚轻。

快到家时,他懊丧地意识到,最后那句话也是自取其辱。甘仁贵会等着,就像他说的那样,“你等着”,而他自己却做不出任何值得人家等着的事情来。他能做的不外乎还是那些日常琐碎,侍弄鸡,侍弄羊,像个女人一样跪在那儿挤羊奶,做饭,像个老妈子一样为那个老寡妇端茶送饭、接屎接尿,然后等待,等她有一天善心大发站起来,饶了他。这就是他吗?这个尊严丧尽的老可怜虫。

这想法闪现的瞬间,似乎便比一生中的任何事都更深地刺痛了他。他鼻子一酸,眼窝发热。他意识到自己痛恨这样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内心深处痛恨着,只是这痛恨他下意识地忍着、压抑着,仿佛这样这痛恨就会化为怜惜。但没有,此刻,它们像无声无息的黑蝎子,从他全身的骨头缝间钻出来了,蜇他,刺他,成千上万,堆积成山,压得他无法呼吸。他的心在剧烈颤抖,在颤抖中坍缩,似乎要将心中的一切挤压掉。

快到家门口时,场院传来那只买给陈秀兰喝奶的老羊咩咩的叫声。这唤醒了他,像是为他还了魂,使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该喂羊了。紧接着,他感到有某种更深处的东西在鼓动他,鼓动他多少做点什么。那东西说:你已经七十四岁,还要继续做个毫无尊严的老可怜虫吗?你不能再这么窝囊下去了。

回到窑门前,刚掀开一点门帘,又迅速放下大半,只留一点缝隙。某种奇怪的念头,忽然间让他这么做,他想看看陈秀兰一个人时到底在做什么。

陈秀兰确实在做什么。勾着背,半坐在床铺边——过年以来,她竟然又能自己坐起来了——只穿一双红袜子的双脚踩在地上,痛苦地咧着嘴,尽力弯腰,一只手紧抓床板边沿,另一只手长长地伸着,颤抖着,想够着床铺前的牛奶箱子,可怎样都够不着。力气耗尽时,她收回胳膊,双手扶着床板坐直身子,反手抚抚腰,歇一会儿,又一次伸手去拿,但还是够不着。在他看着的这段时间里,试了两次,然后,她终于放弃了,坐回床上,双手猛然狠劲拍打床沿,哭出声来。但没多久,她又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把脸,默然缩上床,重新躺下。躺下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在竭尽全力阻止某种倾塌。

他能感受到陈秀兰那因力气不济的浑身颤抖,也能感受到那颤抖中的绝望:牛奶箱只在三十公分外,但就是这短短三十公分的距离,让她无法达成愿望。放下门帘,又在门口踟蹰了好几分钟,他才再次掀起门帘,进到窑里。在炕边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他走到陈秀兰床铺前,看到她灰暗的额头上果然还有汗粒,几绺灰白的头发贴在鬓角和脸颊上,嘴皮发灰,干裂着,翻卷着,一张脸无比虚弱,几无神色。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迟疑了一下,弯腰拿起一盒牛奶,默然递给她。

陈秀兰怔一下,像意识到了什么,犹犹豫豫接过牛奶,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手,插上吸管,喝起来。快喝完时,缓缓抬眼看他,神色有点紧张,看了好几眼,有气无力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声音平静,“眼睛,怎么成了两个红罐罐?”

他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愣了一下,本能地抬起右手揉揉眼睛。一瞬间,他感到莫大的委屈与虚弱,在他心里翻江倒海,所有的事、所有的话、所有的心酸,都化为浊浪,涌到喉咙间,死死地堵在那儿。他好几次涌起将他在甘仁贵家的遭遇说出来的冲动,好让陈秀兰知道他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好让她知道她生了一个怎样的好儿子,可嘴巴翕动几下又合上了,顿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说:“起风了。”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做不到,一个声音阻止他将这些说出来。他听到那声音苍老又含混,问他:就算你说了,她又能怎样呢?她连三十公分外的一盒牛奶都拿不到。那个瞬间,他心中一颤,那一颤中有了某种可怜的豁亮,一点暗光透进来,他感到在甘仁贵家门口时心中骤然结成的坚冰,似乎略微松动了些。

他想起了母亲。已不记得是哪一年,也是冬天,那时他还年轻,他们住在老院的几孔窑洞里。他刚进门,母亲站在窑底的昏暗中,不经意般端详着他,试探性地问:“出什么事了?眼睛怎么成了两个红罐罐?”那是说,他的眼睛从眼珠到眼眶都红透了,像发高烧,看了可怕。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但那情形,那感觉,和今天是多么相像——所以,或许也和今天一样——他回到:“起风了。”一样瓮声瓮气,一样为了隐瞒一些事情?

母亲,那个镇定又小心翼翼的老母亲,知道他现在活成这样子吗?知道的,他想,母亲在天上看着他,知道一切。这半年来她无数次向他闪现,可怜他这个老孩子。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切母亲对此都无能为力,可怜的母亲,尽管已脱离人世苦海,跃居天上,依然无能为力。他又一次恍然觉得,他给了一盒牛奶的是母亲,而不是陈秀兰。

2

第二天早上,把飞燕和海琪送到学校,一回家,他就鬼使神差般地给正明打电话。很快接通,电话里闹哄哄的,正明有点不耐烦地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说了甘仁贵报销医药费的事,说甘仁贵连个核都不吐,然后叮嘱正明,让他借甘仁贵二儿子庆军的那一万六说什么都别给。正明冷冷地说句知道了,挂掉电话。整整一天,他都感到浑身不舒服。

下午接回飞燕和海琪,他开始生火做饭。甘仁贵送陈秀兰到这儿时带的一罐头臊子,还有小半瓶,他用筷子剜了两大块,像两块锈红的铁,放进烧热的铁锅里,立刻油汪汪。热好臊子,又做了一碟炒土豆条,炒了两个鸡蛋。主食还是他去乡上买的馒头。

菜和馒头都端进窑里,放在那把旧椅子上,陈秀兰咬着牙,无声无息自己爬起来,身后垫一团被子,歪斜着坐在床边上。他顺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小凳子,在充当餐桌的旧椅子另一边坐下,就在陈秀兰对面。还和往常一样,坐定后,他头也不抬地拿起一双筷子和一个馒头,递给陈秀兰,自己也拿起筷子和馒头,吃起来。在光线昏暗的窑洞里,他们默默地吃着,咀嚼着馒头和炖烂的菜,只有筷子碰到碗碟时,才偶尔发出声响,打破寂静。像母子,又像老夫老妻。

甘仁贵在他气急败坏的质问与咒骂中那古怪一笑,此刻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眼皮快速闪跳起来。那只黑猫神态自若地跑进来,尾巴几乎拖在地上,一脸恭顺。进窑后,蹲在他面前一米远处歪着头,看着他,柔声细气地叫着。他先扔了一根炒土豆条过去,又掐了一块馒头扔过去,可猫凑近舔一舔就不理了,依然蹲在一旁,歪着头,冲他摇头晃脑地叫,还伸出薄薄的舌头舔舔嘴。这畜生不识好歹,他呵斥一声,猫颤抖着胡须跑走了,可跑两步又停下,回头继续冲他们叫。这时候,陈秀兰夹起一块油汪汪的臊子肉扔过去,黑猫迅速上前,冲她轻轻叫一声,叼起臊子到院里去了。

他不经意地抬头看了陈秀兰一眼,没想到她会用好好的臊子喂猫。在他心里,那可是得珍惜的好东西——尤其当这臊子的作用是供给营养,帮助陈秀兰站起来,这样的做法就更不可思议了。陈秀兰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微笑,自顾自说:“想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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