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爸叫沙土
作者: 李世斌我打电话给在报社做副刊编辑的老同学胡丽:喂,阿丽啊,在忙吗?
胡丽那头说:哟,沙粒呀,好久不联系我了,开口不叫我狐狸精啦?一定有啥事求我咧,快说。
我嘻嘻笑了一下,说:怕你胡大编忙,其实我每个周日都看你的版面的,也算是每周见一次面了呀。你可别说,我真有点事想碰碰你,再过一个多月就到了雨纷纷的日子,我阿爸过去半年多了,心头一直很难受,老思念他,想写一篇怀念阿爸的文章……
胡丽说:写文章想到我了,当时你阿爸过世也不跟同学们吱一声,怕大家出不起花圈钱啊?真不够哥们!
我说:是闺蜜好不好,你身上长那零件啦?
胡丽笑了,说:老娘客说话真粗。明天是周六,得,就明天上午来报社碰我吧,我正好在编辑室看副刊大样,有大把时间陪你聊。
第二天上午我如约来到胡丽的编辑室。胡丽见到我,一脸灿烂地说:沙粒,你还真会掐时间,刚看完大样你就来了,我先给你泡杯茶。
胡丽把一杯碧绿的茶水递给我,说:刚摘的新茶,尝尝鲜。
我接过杯子啜了一口,啧啧道:新茶就是鲜嫩哈,当编辑的也有人送茶叶呀。
胡丽面部表情夸张地说:讽刺我吗?我哪能跟你这位大处长夫人比呀,你忘了我老公是开茶室的吗?你不是去白喝过吗?
我笑道:看把你给嘚瑟的,如果换个老公是开金店的,你还不得吞金啊!
胡丽把手一摆说:去去去,你才换老公呢。好啦,不跟你啰嗦,言归正传吧。
我说:阿丽,你知道我写作不行,给指导一下吧,怎么写才能登上你的大雅之堂。
胡丽说:这么说吧,怀念上辈的这类文章挺难写也不容易发表,除非上辈生前做过高官或者是行业翘楚,比如科学家,作家,明星……可是你阿爸……
我打断胡丽的话说:你是说我阿爸曾经是个三轮车客,还开过米面摊儿是吧?
胡丽撇一下嘴说:别说这么难听么,老人家踏三轮车,开米面摊儿也是堂堂正正的自食其力者。
我含笑道:我说话难听吗?本地人管踏三轮车的就叫三轮车客。
胡丽说:我的意思是相比起来,写重量级人物的文章比写普通人的容易发表些。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所以登门来请教你,你就告诉我怎么着手写好些吧。
胡丽说:那你先说说你阿爸生前都有哪些闪光点值得写的,也就是说值得别人读的。比如有哪些壮烈的事迹,当然,不够壮烈能触动人心也行。
我乐了,说:我还真想不起阿爸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迹,他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得就如一粒沙,一抔土……
胡丽插话道:我还记得你阿爸名叫沙土。
我说:我阿爸自己叫沙土,还给我取名叫沙粒,两个阿弟生下来又取名叫沙子、沙尘,真不晓得如果还有弟妹生来,这名字再怎样往微小里取呢。
胡丽笑道:往微量元素里找字眼,小到纳米……
我跟着笑道:我阿爸没正经读过几年书,他可不懂什么微量元素,还纳米呢。
胡丽说:写你阿爸这类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最好是寻个骨架把文章给撑起来,比如跳进江河里捞过人啊,见义勇为抓个小偷啊什么的。
我说:阿丽呀,你说的比如,对我阿爸来说还真没有,他是旱鸭子,如果跳进江河里捞人的话,别说捞不上别人,自己也会跟着淹死。抓小偷么……对了,没听说我阿爸抓过小偷,倒是救过小偷呢。
胡丽说:救小偷?说来听听。
我眨巴着眼睛做回忆状,说:那天阿爸踏了一整天三轮车,回家后阿妈问阿爸今天没生意吗?因为我阿爸每天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兜里的钱悉数掏出来交给阿妈,所以阿妈就很自然地问起。阿爸从裤兜摸出一把铅果子说就这几个零碎了,大点的钱都送给医院了。阿妈追问怎么回事,我站在一旁也好奇,想听个究竟。阿爸叹了口气说,那后生儿干点啥事不好,偏要当小偷,被人家给逮着了,一帮人气愤地把他往死里打呀,我恰恰踏车路过,我看这贼蟹儿趴在地上快不行了,就气透透了。不管怎么说,小偷也是人么,我不能见死不救呀是吧?只好把他弄到三轮车上去了医院。挂号费得我出,小偷在医院一圈下来也得付医药费呀,我估计那小偷是个刚出道的嫩货,身上没几个钱,小偷是我送到医院的,医院不跟我要钱跟谁要去?
胡丽说:你阿爸还真是个大善人哩,连小偷都同情。
我说:记得当时我阿妈也是这么说的,你和我阿妈所见略同。还有,我阿爸对酒徒也发过善心。阿丽你听我说,有天晚上阿爸在酒店门口遇上了个酒徒,醉得是北斗朝南,阿爸问他去哪?他坐在车篷里含糊不清地一会说这儿一会说那儿,害得阿爸在街上打圈圈。这还不算,酒徒满口的粗话,骂了我阿爸,这些阿爸都忍了,那酒徒竟然动手抓摸我阿爸的臀,说我阿爸的臀扭起来比老娘客的臀还妖娆,这下我阿爸忍无可忍了,把车一刹,转身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撂到了马路边,骂道:你个狗生的无赖就倒路边睏吧!
胡丽插话道:对酒徒还真是搞不灵清,远远地躲开才是上策。
我说:哪里呀,我阿爸离开后想想又不大对劲,觉得人家毕竟是喝醉了,扔到马路边不安全,而且天还有点冷。阿爸思来想去,不由自主地掉转车头,费了好大劲才把死猪般的酒徒弄到车上往自家踏。踏到家门口,把车泊好了,阿爸招呼阿妈拿条毯子给倒在车篷里的酒徒盖上。第二天早上,阿爸从屋里走出来时,那人早已没了踪影,叠得挺规整的毯子上还放了一块钱。
胡丽饮了一口茶水说:这些事有点意思,可以入文。你再想想,就往寻常的小事里想吧,比如你阿爸生前如何关爱子女的,还有和你阿妈之间有什么爱情的火花,这些事写起来才不会干巴巴,说来我帮你惦量。
我说:我还真感觉不出他们那一代人会擦出什么爱情的火花。其实我阿爸最早时是在城里拉板车的,我阿妈的阿妈,也就是后来我阿爸的丈母娘患急病得去医院,我阿妈在家门口遇上了拉着空板车经过的阿爸,就求阿爸用板车帮忙拉去医院。我外公爷解放前夕也不知躲哪去了,后来才知道是去了台湾,留下了孤儿寡母真是苦不堪言。外婆出了医院后每隔一天需要去医院打针开药什么的,她半瘫的身子行动又不方便,阿爸就热心地隔天过来拉我外婆去医院。大半年后外婆从墙角头抖抖索索地找出一只小木盒,里面藏了只金手镯。外婆把小木盒塞到阿爸手里说沙土啊,人好才最有价值,拿去换点钱,买辆三轮车过日子吧。外婆说完就闭上双眼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来阿爸买了辆二手三轮车,不过不是用金手镯换的……
胡丽插话道:然后你阿爸就抱得美人归了。
我接着说:哪里呀,是阿爸住到阿妈家了。阿妈住的是个潮湿的单间小屋,而阿爸住的地儿只能说是一个窝。阿妈一直没正经工作,为人谨小慎微,我也极少听到我阿爸叫过我阿妈的名字,通常都是以喂、嗳代替称呼,有时生气了顶多骂上一句老娘客,我阿妈生气了会骂一句死老头。
胡丽嘻嘻笑出声来,说:这跟我家俩老也差不多,我阿妈好像就不大叫我阿爸名字的,哪像你沙粒呀,动不动阿雄阿雄老公老公地叫唤。
我一瞪眼说:你还说我呢,你更嗲。言归正传,记得还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阿妈得了肺癌,我看见阿爸一个人躲到医院的楼梯口不停地抽烟抹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爸落眼泪,也是今生唯一看见的。
胡丽插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接着说:别看我阿爸是个踏车的,整日里蓬头垢面,一身臭汗,风里来雨里去的,他的意志力也是超强的。
胡丽说:劳动者往往都有很强的意志力,艰难困苦磨炼了他们。
我饮了一口茶水,说:阿爸一生没啥爱好,连老酒也从来不沾一下,他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我阿妈就经常唠叨阿爸肺里的黑垢比烟囱的内壁还要黑还要厚,平时干脆就把烟囱当作阿爸的名字叫了。真想不到倒是我阿妈肺里出了问题了。我阿爸问医师自己一天两包劣质烟抽着连咳嗽都不大有,怎么老婆的肺里却长出了瘤子呢?医师说你老婆患肺癌是因为你的二手烟所致,根源还在你。我阿爸一听傻眼了,立马就把烟给戒了,从此我没见他再抽过一口烟。
胡丽沉下上眼皮,嗯了一声说:一个烟囱能把烟说戒就给戒了,是得有很强的意志力,这点我有体会,对你阿爸来说这也算是爱的力量。
胡丽说着,情不自禁地抓起桌面上开了口的半包烟壳,从中抽出一支又细又长的烟叼到唇间,用打火机叭嗒一声给点上了,一串烟圈从她那樱桃般的嘴里吐出,说:我俩夫妻都抽烟呢,谁也不用埋怨谁。
我咧嘴笑了,说:是因为臭味相投么?阿丽,我阿爸特别爱惜我阿妈,当然不是惊天动地,寻死觅活或者卿卿我我的那种爱。一次我阿妈胳膊摔断了,打了绷带吊在脖颈下,我阿妈有洁癖,非得每天洗澡,起先阿妈想叫我帮她,但那时我还小,阿爸就不肯,说孩子哪干得好这事,就亲手烧热汤,然后关上门帮阿妈洗澡,有一个多月吧,阿爸天天这样做,你说,这算不算爱情的火花?
胡丽斩钉截铁地说:当然算!爱情是需要具体化的,你阿爸能这样细碎,完全是因为爱情使然。
我沉吟道:阿丽,你说得是。我阿爸对人都很善良的,你想啊,他对可恶的小偷都能发善心,对家人和朋友还能不好吗?我说件事给你听,当年大家都挺困难的是吧?一天阿妈给阿爸买了条长裤,阿爸穿的那条长裤臀上缝的麦饼一样的补丁都磨破了。我大弟,就是叫沙子的那个,你以前见过的应该还有印象吧?他看见这条新裤羡慕得不得了,哭着腔说阿姐,我从来没穿过新裤,都是你穿小了穿旧了才腾给我穿,连个拉尿洞都没有,被同学们嘲笑。我说阿妈不是给你铰了个拉尿洞了吗?阿弟说被一个坏同学看出来了,告诉了同学,大家都来耻笑我。
胡丽咯咯笑出了声。
我接着说:阿弟把一把剪子拿给我,求我把裤脚给剪短了好让他穿。我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没经受住阿弟的缠磨,便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地把两只裤脚给铰去了一大截。阿妈发现了,心疼得叫个不停,把我俩给狠狠痛骂了一顿。阿爸回家看见平展在床上的长裤,听着阿妈一阵阵地叨叨;我和阿弟猫在门外,胆战心惊地透过门缝往屋里瞅。阿爸感觉到我俩躲在门外,就喊了一声躲外面干吗?都进屋里来吧。我和阿弟磨磨蹭蹭地踅到阿爸跟前,阿爸望着我说这就是我囡的手艺吗?以后怎么给人家当老婆?看看,两只裤脚铰得一长一短的。再说阿爸腰身三尺三,这条裤子给你阿弟当裙子穿啊?阿妈一旁添油加醋地说这两个败家的,好生生地把一条新裤给糟蹋了。阿爸却笑了,跟阿妈说不要唠叨啦,我还能穿,夏天穿了踏车还凉快些。我阿妈一个资本家大小姐出身,不大会针线活,阿爸就没让阿妈再费功夫裁剪,第二天阿爸就穿上两只裤脚错落的裤子踏他的车去了,当天晚上回家时却意外地给阿弟带了条新裤……
我说到这儿,想笑却又鼻子一阵发酸。我继续说道:记得有天早上,我阿妈叫阿爸晚上回家前记着到东门头买几个灯盏糕带回家配粥,说东门头的灯盏糕最正宗,她想吃了。我阿爸踏车经常中午不回家吃的,在外面随便买两个馒头或吃碗光面对付。那晚,阿爸带回了五个被菜籽油炸得焦黄的灯盏糕,吃饭时我不经意间发现阿爸吃的灯盏糕的夹心只有菜头丝,而我们几个的都夹有一只敲了壳的鸡卵,这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记得当时我问阿爸,他的夹心里怎么没有鸡卵呀?阿爸嘿嘿一笑说他中午在街上吃实心包了,夹心里有肉。什么夹心里有肉啊,那时我花零碎钱买实心包吃的时候就一个劲往中间咬,咬到最后中间也就一粒豌豆般的肥肉呀,唉,现在想想当年阿爸每天风雨里踏车那体力是怎么扛过来的。
阿丽叹息了一声说:那个时候的人不饿肚就算好的了。
我继续着我的追忆,说: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大家的日子开始有点好过起来了,男方娶老婆得有四大件、五大件的,可我阿爸就不以为然,不为难亲家。我老公是外地人,出嫁时阿爸还把他当年没舍得贱卖的旧三轮找出来涂了油漆,非叫我乘他的三轮车去新房,不让新郎开小包车来接。
胡丽笑道:我出嫁时老公就开来两辆小包车,排场得很。
我接着说:当时我阿爸说开小包车来干嘛?不是租的就是借的,有本事以后你们自己买一辆。唉,那天我坐在车篷里望着阿爸的臀一扭一扭地给我踏车,眼泪就止不住地一串一串往下落……
胡丽感叹道:囡是阿爸前世的情人今生的小棉袄,你阿爸踏车送你出嫁时,内心里一定是翻腾着不舍的复杂情绪。
我叹息了一声说:说起这些想起一件趣事,那是国庆节还是元旦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我鼓动两个阿弟缠着阿爸带我们去动物园玩。阿爸停工一天,就少一天的收入,可是阿爸经不起我们几个鬼缠,说好,那带你们去。阿妈一旁说,少踏一天车就少踏一天呗,总该留点时间陪孩子玩玩。那天我们姐弟仨挤进三轮车篷里,一人吮着一根棒棒糖,阿爸把汽喇叭摁得嘎咕嘎咕响。进了动物园,沙子闹着要先看大老虎。站在老虎笼的外头,我突然问阿爸如果我和两个阿弟同时掉进老虎笼里你先救谁?阿爸看看我,大概想不到我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说乱说啥呢!我缠着阿爸一定要他回答我,阿爸回答说都是我的孩子,都一起救。我不肯罢休,一定要阿爸回答,如果只能先救一个会先救谁?阿爸咧开嘴半嗔半笑地说,你个棺材囡,阿爸儿子有两个,囡只有一个,先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