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

作者: 修白

一阵一阵的电钻声音,尖锐,刺耳。陈奶奶走出家门,寻着声音,挨家挨户找到声音的源头。她被声音击打得焦躁。声音来自8楼的小景家,她推开虚掩的房门,气呼呼地闯入,看到几个工人在干活,她舞动着枝叉一样的两节指头,用拐杖敲击地面。停工,停工,不许打电钻。

没人搭理她。几个工人,一脸的粉尘。眼皮,脸面,头发,全是灰,睫毛上挂着灰粒,随着眼皮的张合,灰的颗粒上下舞蹈,睫毛成了雨中的斗笠,落满粉尘的露珠,露珠下的眼睛,越发贼亮。工人们头也不抬,继续干活。陈奶奶感到了怠慢,她举起拐杖,舞动到工人面前,停工,给我停工。耳朵震聋了。她吼起来,拐杖击打着地面的碎石,回头看见,楼下的冯部长来了,有气无力地说,哎哟,我的心脏病要发了,喘不上气来。他双手捂着胸口,愁眉苦脸。转眼间,正在施工的客厅,陆续来了不少邻居,围堵在现场。他们像预先商量好了一样,只有一个诉求,停工。

这是一栋离休老干部大楼,每家都有离休老人在这里居家养老。楼上楼下,过去是同事,或者是上下级关系。大家生活、工作在一个大院里,几十年相处下来,关系熟悉又亲近。大家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理。干预的人多起来,工人便放下手上的电钻,蹲在墙角吸烟。眼看着停工了,邻居们商量了一下,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不然,他们转身一走,工人就会复工。遂结伴,以老钱为首,拉拉杂杂,一行人,去院办房管部门告状。

这么多老人陆续过来,房管部门有些吃惊,他们不知道出了啥事情。搬椅子的、拿板凳的、倒水的,让大家坐下,且慢说来。大家七嘴八舌,把正在装修的小景家告了一通。都是老干部,不敢怠慢,立刻找小景家电话,电话停机。找到小景丈母娘家的电话,丈母娘也是大院家属,年纪大了,不便过多打扰。要了小景的电话,打过去,让他回大院一趟。小景知道情况不妙,赶紧丢下手头的工作,急急忙忙,去了院办。

中午,老钱有些饿了。大院食堂休息日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时不时会有剩饭剩馒头拿出来卖。老钱去大院外的马路上一家常去的餐厅,点了一个牛腩素鸡煲,一碗饭。

老钱的对面桌子,坐了一个年轻女人。说年轻,也不小了,老钱看见比他小的女人,都觉得她们年轻,女人其实已经50岁出头。她一个人,点了一盆酸汤鱼,一碗饭。老钱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冲老钱嫣然一笑,你一个人啊?老钱点点头,是一个人,我经常来吃饭,点多了菜,吃不完,这个煲也吃不完。女人说,那我们两人拼桌吃。女人说着,就把她的酸汤鱼端到老钱的桌子上来,老钱又喊服务员加了一个菜,服务员竭力推荐本店新上的招牌菜,鲍鱼炖老母鸡。老钱想,这家店的菜都不过几十元,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面前的这个女人高兴就好。

服务员很快把鲍鱼炖老母鸡端上来,一大锅,是其他菜量的好几倍。女人很高兴,大口吃鲍鱼,给老钱碗里搛鲍鱼,又搛鱼片。老钱有些激动,好久没有年轻女人往他碗里搛菜了,这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老钱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脆生生的声音了,心情好,胃口就好,老钱有些吃多了。女人不断往老钱碗里搛菜,还要了一瓶冰镇啤酒,给老钱倒了半杯,两个人干杯,喝酒,吃肉,老钱有些晕乎。

饭店里烟雾缭绕,人满为患,还有很多等着翻桌子的客人。女人吃得差不多了,去吧台结账,付了她自己点菜的钱,挥手和老钱告别。老钱没有想到,她走这么快,想要个电话、加个微信,没有来得及,女人已经上了路边的滴滴汽车,有收费员来收停车费,老钱看不清楚,只看见女人坐的车子走了。

结账的时候,老钱喊服务员给他打包。打了三个包。特别是鲍鱼老母鸡,只吃了一小半。没有想到的是,这道菜的价格是398,老钱瞬间觉得被宰了,刚才吃到嘴里的鲍鱼,味道好好的,忽然间觉得不咋样了。

小景赶到院办的时候,邻居们已经回家。他跟院办的工作人员反复解释,按照装修的有关规定,工人是在正常施工的时间干活。院办说,院里情况特殊,都是老同志,工作了大半辈子,天天在家,按照正常施工时间作业,老人肯定受不了。要是哪家的老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担当不起。还是跟邻居们商量一下,定个合理的施工时间。

电钻再次尖叫起来,老钱被这刺耳的声音惊住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声音,他想站起来,出去看看,小景家何以这样嚣张。他双手扶住沙发,佝偻着脊背,缓慢地站起来,扶着桌子边缘,移步到大门口。他舒展了一下腿脚,已经大半天没有离开沙发,有些腿软。活动一下身子,打算去楼上找小景,好好教训他一顿。这大下午的,也不让人休息,太不像话。

老钱家住5楼,6楼是陈奶奶家,7楼是冯部长家,8楼是景校长家。景校长已经去世两年多,房子一直空置。最近,景校长家的小儿子时常回来,他在装修。昨天,邻居们才去院办告过他,他竟然不听劝。想到此,老钱坐电梯到了8楼。8楼的景家大门虚掩着,电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老钱突然来了精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精气神了,他大步冲进去,看见两个装修工人正在打电钻,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刺耳。

景校长家客厅原来的地砖,已经被工人打得七零八落,砸碎的地砖和水泥疙瘩堆放在地上,像乱石岗,整套房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站住,给我住手。老钱大吼,眼睛凶巴巴地瞪着工人。工人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活计。工人巴不得有个休息的间歇。老钱训斥:谁让你们打电钻的,大下午的,也不让人休息,想要我们老命啊。两个泥瓦工一脸茫然,木愣愣地说,是老板让我们打的,你找我们老板。老钱说,把你们老板喊来,我要找他谈谈。

老钱训斥完工人,转身去了楼下。他去联系陈奶奶、冯部长,还有11楼、12楼,能喊动的老邻居都被他喊下来。这群老头老太被电钻的声音刺激到了,正愁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老钱起了头,招呼大家一起去商量对策。到了老钱家,大家七嘴八舌,小景家装修,我们不反对,但是,不能打电钻,电钻太吵,我们年纪大了,吃不消。

陈奶奶说,上午10点可以打一会电钻,大家都起床了。冯部长说,上午不能干活,老伴买菜回来,累了,要睡回笼觉。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说来说去,大家还是通情达理的,看在景校长的面上,经过反复协商,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

意见统一后,这群老人先后去了小景家。众口一词,对工人宣布,上午10点不能干活,楼里的老人要睡回笼觉。下午老人也要睡觉,3点半到5点期间,可以打电钻。除此以外,任何时间不许干活。天气好的时候,老人们出去散步,买买菜,工人能偷偷干几个小时。天气不好的时候,老人都在家歇着,基本不出门,这个时候,小景家只能停工。

装修公司忍受不了这样的进度。他们找小景,让他付误工费。小景也无奈,只好去装修公司重新核算价格,增加了工人的误工费。工人一天干两三个小时的活,他照样要付一天的工资。下雨天、阴冷天,老人不能出门散步的天气,是不能干活的。

又一天的上午8点,电钻尖厉的声音从头顶划过楼板传到老钱耳朵里。他想站起来,膝盖无力,双手撑住沙发扶手,替代腿部的力量。尝试了几次,他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叹口气,垂落下来。整个人陷进沙发中。一会儿工夫,电钻停了,他迷糊过去。

迷糊中,老钱的手机响起来,声音来自沙发坐垫。他的右手扒拉开坐垫边角,左手胡乱地在沙发垫下面翻找,电话铃声响得炸耳,越急越找不到。一会儿,电话又来了,这次还算顺利,接起来是一个广告推销,女子嗲兮兮播报,推销公寓楼房。老钱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也不想买,但是,女子的声音诱人,他搭讪了几句,对方看他没有买的意图,挂了电话。老钱又迷糊过去。他一整天沦陷在沙发里。钥匙、扣子、发票、矿泉水、饼干、椰子糖、大白兔奶糖、鸡蛋沙琪玛,这些小时候稀罕的食品,散落在沙发里,什么都有,唾手可得,随手可丢。没有人过问这些。老钱甚至故意把饼干丢在地上,用脚碾碎,四周看看,没有人管他,真的自在,一个人的生活就是爬到房顶上,也没有人管。人生就像在一个行军的队伍里走着,大家互相牵制、照应,然后,落伍了,掉队了,走到最后,就剩老钱一个人,既没有牵制,也没有照应。老钱说不出的失落。有时,老钱甚至想重新回到那个队伍中,那个在另一个世界的队伍中。瞬间,老钱又醒悟过来,他再也回不去了。

快要过年了,年前的节奏就是忙过年,工人也陆续退出,打算回家。停工就停工吧。停工的两个月期间,楼上一户人家的大爷心脏病突发,去世了,90多岁,死在家里。小景跟妻子说,幸亏我们已经停工,不然,楼上人家的儿子下来闹事,人命关天,我们可真是担当不起。

小景家停工的两个月间,老钱的生活恢复了常态。他的老伴去世多年,儿子在旧金山。儿子本来计划接他去住半年,他去住了两周不到,新鲜感一过,就闹着要回家。老钱70岁 出头,是这栋大楼里的年轻老人。家家户户,有什么事情,都是他出面召集。最近,大楼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儿子也忙,跟他少了往来。老伴在的时候,时常会主动找儿子聊天,视频。现在老伴一走,老钱都不知道跟儿子聊什么。

老钱周围的熟人越来越少。人活到一定的年纪,父辈走光之后,就轮到自己了。大院人口没有减少,跟老钱有关联的人却越来越少。过去,那些和老钱一起赶路的人,走着走着就掉队了。现在,各个岗位上都是比老钱小的人,几乎都不认识。老钱在家族中算起来,是长辈的长辈。父母在,有堵墙,隔着死亡。父母去,死亡“嗖”的一声,猝不及防,窜到自己面前,像一头狰狞的怪兽。

人都要死的,老钱并不怕死,就怕死的过程延误得太久。过去,被行刑的犯人要贿赂刽子手,让刽子手把刀磨快一点,一刀两断,就是为了不要延误受刑的时间。

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过程。儿子发过一个视频,说人的各种死法,最悲惨的死,就是想死却死不了。一颗子弹,飞机失事,瞬间失去意识,都属于死得爽快。自己会是怎样的死法呢?最好是在睡梦中死去。人在出生之前,什么痛苦也没有。人死了以后,就像没有出生一样,所以,死了以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过程。人睡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就像死了一样。这是老钱面对死亡的自我安慰。前段时间,有个老朋友的弟弟死在家里,尸体腐败才被人发现,家属知道后,很受刺激。老钱同情那个朋友,经常劝导他,劝多了,自己也是黯然神伤。

景校长是个有福的人,他上午发病,下午送到医院,晚上就断气了。景校长活到98岁,生活还能自理。虽然,他的几个儿子不常来,但是他请了两个保姆,大保姆管小保姆,他的这套房子里住了三个人。那天上午,小保姆发现他坐在椅子里,头歪了,流口水,站不起来。小保姆就打电话喊老保姆,老保姆正在外面逛街,回到大院,喊校医过来。大院的救护车把景校长送到外面的军区总医院。以景校长的资历,顺利入院。各种检查,医生、护士来了不少,到了晚上,景校长就不行了。

景校长的一生是圆满的。平常画画写字。出画册、办展览、开讲座,偶尔出去写生,带着小保姆照顾他。景校长忙得不亦乐乎。

可是,老钱能做什么呢?他不会画画,也不会书法。出门跳舞,是大妈们的专利。老钱去跳过一次,跟在大妈后面,那些大妈的年纪差不多是他儿媳妇的年纪,他腿脚不便,跟不上她们的舞步。她们步履轻盈,富有节奏感,还有各种肢体的动作。老钱决定下次再也不去跳广场舞,那样的舞蹈让他有挫败感。

老钱想打太极拳,这才是大爷干的事情。可是他从来没有学过太极拳,想象那些打太极拳的人的动作,划来划去,几下子,腿上功夫不行,站不稳,要跌倒,只能放弃。

能干什么呢?干什么都没有意思。去棋牌室打牌,都是一些比老钱要年轻的老头老太,他们不带老钱玩。人的寿命延长了,退休后的几十年怎么度过,是令老钱头疼的事情。过去,老伴在的时候,有个人打岔,一日三餐,忙得煞有介事。老伴经常吩咐他去排队买便宜的鸡蛋。休息日,他去超市,推一个推车,买一堆零食,习惯性地排队买鸡蛋,一个上午很快晃过。现在老伴不在了,老钱一个人懒得做饭,他想把鸡蛋送人,也不知道能送给谁。最后,鸡蛋在冰箱放干了,还在冰箱门上,老钱都懒得扔垃圾桶。老钱每天去大院食堂吃饭,来来往往的都是不认识的年轻人。实在无聊,去街边的饭店点一个饭菜。别的桌子,至少是两个人吃饭,更多的桌子是围了一圈人吃饭。偶尔,那些围了一圈的,叼了香烟,还在到处打电话喊人,年轻的生命就是这么喧哗。老钱羡慕他们在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关联和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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