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飞行(下)
作者: 白树四
高中我没跟姜柘一起念。他中考考得好,去了省重点三中,我留在了红旗四中,进到仅有的三个文科班之一。隔开我们的除了大白楼遗址,现在还多了文化宫、市政府和两条一九八几年修建的铁道,每天傍晚会有货运车咳嗽着驶过。从二O二四年到二O二六年,那几十个月份里,我们见面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五次。每次见他,他都比之前更加粗壮,好像那些学业压力到他这儿全化作了脂肪。最后一次是在某个暑假,抢完秋膘,我们趴在地毯上看SpaceX发射探月飞船。焰火喷射,四野蒸腾,穹苍为之一抖。直播结束后我问姜柘,大学还留这儿吗?他说,不留,去北京。我问,为啥去北京?他说,这里我已经看遍,下的雪也看够了,一共三十一场,我都记着。北京是座很大的城市,够我再看上几年。你呢,想去哪儿?我说,没想好,想去人多的地方。我一直想写个故事,但那故事要求人潮汹涌,我想象不出来。他说,那你也考北京,那儿全是人,在火车站跑几步就能踩一脚丫子。你是数学差点儿是吧,我帮你。
我妈先前就搭好考生消息群,下分那个早晨,老早我便从群里得知,姜柘如愿考上北航,也顺利进入了国防生选拔名单,跟他写给自己的人生剧本一字不差。至于我,数学到底拖了后腿,一志愿没录上,被调剂到了一所理工科大学,读外国语言文学。爸妈想了一宿,还算满意,好歹考到了北京。去报到那天,我爸把手里的活计都撒出去,执意开车送我,谁劝都不好使。可问题是他既没有车,也不会开,最后只能从二姑夫那连司机带车一起打包借来。我们顶着朝霞出城,开上京哈高速,原野与荒山,晴空与村落,五年前的风景在我眼中倒着又播了一遍。路过山海关的时候停了一次,司机给我和我爸拍了张合照,景色倒没多大意思,很快再次启程。到北京时是深夜,直接去的酒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学校门口报到处领宿舍钥匙。工作人员说,宿舍在校区另一头,学校里路不通,得沿着外面大道绕一圈。于是我们又钻回车里。总算开到宿舍楼前,我看见楼底杵着四个穿连帽衫的人影,车刚停稳,就拉开后备箱,一件件往外搬东西。我心想怎么刚开学就遭劫,抄起晾衣杆下车,没等嚷嚷,就撞见姜柘那张黝黑的脸。比上次见时更黑了,像被吊在烤架上烟熏过了一遭,黑得惨绝人寰。我想起来,报名国防生选拔得提前一个月报到,参加身体检查和军训,这会儿刚训完。姜柘两条长胳膊来回比划,熟练地指挥搬运行李的三人,这别磕了,那别碰了,同时给我爸介绍学校食堂的方位、价格和菜色,这儿的炖豆角不错。我爸之前没见过姜柘,被这阵仗逗乐,问他是哪个学院的好同学。姜柘说,我北航的。
那天搬行李的三个人,据说是军训时被姜柘的体能和学识折服,自愿认其为“连长”。连长也是大哥的意思。大一时四人形影不离,可到了第二年,其中两人找到了新的连长,不辞而别,留下的那个就升成了连副,总跟我们玩在一块儿,也慢慢熟了。他叫陈胜木,北京人,生得白胖,也是出身军人世家,好像大姑父还是大爷跟姜柘他爸以前是战友。但之所以成为三人中的特例,并不因为家世,而是因为他跟姜柘一样,没法隔着面纱看这世界。真要问,也说不出具体缘由,总之与其不共戴天。姜柘敲出来的裂缝,他要做先锋,第一个闯进去。
大三下学期,我跟姜柘同时染上去美术馆看画的恶疾,每周要去两次,像孩子收集卡片似的,要把所有艺术家装进眼睛里。陈胜木的家离美术馆只隔三条街,爸妈去了外地,房子空着,有时我们看过了头,错过宿舍熄灯,就去他家里住一晚。有一天夜来暴雨,大夏天的气温骤降,我们围在一起喝烧酒驱寒,喝到深夜开始迷醉,姜柘突然跳到桌上,在空中做一个把什么东西撕烂的动作,大声说,今天我们去看巴斯奇亚,他十八岁成名,二十七岁就死了,但他连内脏都是热的,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造他的涂鸦墙。你们说,现在还能再出一个巴斯奇亚吗?陈胜木说,不能。姜柘又说,下周我们要去看托姆布雷,他是用画笔演奏歌曲的音乐家,他的线条不来自几何学,而是活的,鲜的,是心灵的自显,是敲不断的石柱。你说,现在还能再出一个托姆布雷吗?陈胜木说,不能。姜柘继续说,有人觉得面纱谁也没碍着,没碍着舞蹈,没碍着音乐,受影响的只有造型艺术,无伤大雅。可要我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面纱能抹匀巴斯奇亚的油彩,拉直托姆布雷的线条,也就能把音符敲成数字,把舞蹈拧巴成模型。你心里原本那么大一片海,也会被降维成一条沟。一条沟能冲出来什么?只有另一条沟。面纱杀死的不是造型,是想象力,作者的,读者的,一切艺术都依赖想象力,所以它们就都跟着死了,没了,废了,我操。这一席话点燃了气氛,我看见陈胜木晃晃悠悠也站起来,跟姜柘并排,像一黑一白两颗棋子,长了手,去摇动困住他们的纵横线。他说,连长说得很对,但我想补充一点自己的想法。我这个人更悲观一些。面纱的信息仓接驳大数据,这你们都知道,所以它其实也可以对有机物进行投影。把丑八怪变成美人,技术上是没问题的,之所以现在不行,是创始人自己设置了边界,把这部分给划出去了。权限锁死,谁也动不了,禁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他清楚,面纱如果能作用于有机物,那“美”就真的消失了,甚至现在的价值评估标准都得玩完儿。打个比方,有个全球宠物协会的组织,它评出个最佳宠物猫长相,面纱读取后一罩,家家的猫就都变成一个样。要是你家猫改造后还不像,那你就丢了面子,回家后越想越气,就把猫给扔了。外头零下十几摄氏度,当晚就没了。人类特别擅长做这事儿,把别的生物折磨到灭绝,最后再呛死自己。我想说的是,哪天要是这道墙倒了,数据算法也能被改写,那时候就得生灵涂炭。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进行抵制,刻不容缓。连长你说句话,我讲的有没有道理?姜柘的脸被酒熨得通红,舌头肌肉已经僵硬,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我替他说,真他妈的。
这事发生的时候,正赶上我跟一位关系要好的导师正式决裂。学年初我因一篇谈歌德的论文得到她的青睐,收为门生,其后每每有作家笔会或者文学研讨,总把我带上,逢人就举荐,青年才俊,大有可为。我写好的文学评论和小说习作,她也篇篇过目,提出意见,觉得优秀的,还会推给名刊鉴读发表。这段桃李深情最后之所以没传为佳话,是因为我拒绝为一个久负盛名的作家群撰写评论,而这原本是她为我打点好的敲门砖。她质问我为什么,我说他们写得不好,没有想象力。他们笔下的物和人,都是平的,齐的,我看不到跟现实的距离。比如这篇《峰顶》,写一个人迎风雪登山,最后力竭倒下,临死前瞥见大山轮廓,眼中景象却还是和平常一样。这不对。对那人来说,他最后看见的山,要不就是巨大的恐怖,要不就是终极的甜蜜,总之不能只是山,毕竟整个死亡被它占满了,肯定要有想象。艺术就是想象。她听完勃然大怒,训斥我净学旁门左道,这叫现实主义,是有力的白描,还鬼扯什么想象力,这半年心血真是喂了那啥。我没跟她争,把文章拍在桌上,挺直肩膀出门。后来她不知从哪儿挖出的消息,给校刊总编去了电话,停掉了我筹划大半年的科学文摘。办文摘是为了让更多人关注面纱,想着多少能给姜柘的研究提供些启发,为此我四处寻讨授权,总算凑出十篇,如今都成了废纸。姜柘来找我之前,我把自己关在宿舍好几天,烟一根一根往嘴里送,一指深的烟灰缸倒了四回,我的烟瘾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我原本打算第二天趁酒劲没散,还有热血,非得去讨个说法,却没想到让陈胜木给堵在了门口,说白老师你快回宿舍收拾收拾,连长已经准备好了,等你回来就走。我问,去哪儿?他说,青海,暑假旅行。我说,不去,我要去讨说法。他说,我查到一个面纱信号覆盖不到的地方,就在青海。
车是陈胜木表哥的,一辆福特越野,宽敞,能躺人,车里已经置备好了各类远行用具,露营帐篷也折好放在后备箱,满满当当,准备之全,不得不怀疑他俩预谋已久。从北京开到青海,两千多公里,基本跟横穿中国差不多,我没考驾照,陈胜木跟姜柘换着开,每人开七个小时,除了吃饭外基本不歇。有了目的地,心里就装不下别的,只顾着向前,这毛病也不是头一回犯。按照计划,第一天要开到甘肃中卫,实际抵达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大地一片魊黑,天空群星旋转,和风一起拂下来,我打开天窗,让它们压在我的头顶。邻近的旅馆只有双人标间,姜柘睡一张床,我跟陈胜木挤另一张,房间里一股薰衣草味儿,面纱模拟出来的。奔波一整天,精疲力尽,可躺下了又睡不着,侧过身,发现陈胜木也醒着,腿来回抖,看来是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我问他,陈胜木,你说的那地方具体在哪儿?陈胜木说,冷湖。我说,冷湖是哪儿?陈胜木说,原来是个荒地,一九五八年探出了原油,就建了座石油小镇,最兴盛时候有几万人。我说,后来呢?陈胜木说,后来出油量不如从前了,工人也都去了别的油田,小镇就没落了,又变回了荒地。我说,荒地多了,为啥只有那儿面纱覆盖不到?陈胜木说,也不是覆盖不到,应该说那儿不像别处,是许多信号织成的信号网,拿掉一个,别的还能起作用。那里的全部信号来自三个纱站,都立在当地,像个小局域网。只要把这三个纱站关停,局域网就失效了,面纱也就没了。我吃了一惊,问他,你想关掉纱站?咋关?他说,黑进去,设备我都带着了。我不信他,这么多年哪个纱站被破解过,逗傻子呢。这时姜柘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们查过了,那几座纱站没人管,一直不更新,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型号,老陈没问题,放宽心。军棋呢,摆一盘。我看着他们各自摆开阵地,心里头打架:一方面觉得陈胜木脑瓜机灵,懂的也多,是个合格的连副,另一方面,又多少对他有些嫉妒。他总能跟姜柘的想法呼应上,仿佛本就是一个念头,分装在两个不同的脑袋里。而我,我的烟囱好像堵住了,任他们添柴续火,就是没法烧出一样的慷慨激昂。唯独能做的一点事,最后还没办成。想到这儿心里又堵起来,回去还是得把那说法讨到。
冷湖所在的茫崖市,从地图上看,像被人落在了柴达木盆地边缘。周边两百公里没有一座县城,离它最近的城市是敦煌,相距近四百公里。我们从中卫出发后,又跑了一整天,夜里在敦煌歇脚,第二天下午自215国道拐上火星一号公路,这才算是进入茫崖。那幅景象我现在还记得,太阳开始下落了,可天空没有暗下去,还是平整洗净的蓝,车子前行,灵峻怪异的雅丹地貌在车窗上无限循环,一簇一簇,像巨大的鲸背,从海水里浮出。往前往后,整一条路都看不见车影和人影,只有风在呼吸,再后来连风都停了,这纯粹的蓝与无垠的黄构成的海洋里,我们是唯一的声响和动量。
在我仔细感受这空旷时,陈胜木突然喊了一声,看,到地方了。我看见挡风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个镇子模样,座座低矮平房,漆着白漆,纵横分布,远看有上百列,大小均等,整整齐齐,可越看越觉得别扭。后来琢磨过味儿来,可能是因为整个镇子一个人都没有,瓤丢了,徒留一个壳。我问姜柘,那就是石油小镇?姜柘说,是,其实早就是废墟了,只剩残垣断壁,被面纱盖了层皮,又立起来了。你看那儿那儿和那儿,那仨大铁塔,那就是纱站。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按一般的建筑标准,这三座铁塔并不算高,也谈不上大,此时却格外显眼,一是因为它终究比方圆几百米的所有建筑要高些,二是因为它又是所有建筑里最老旧的。纱站不能被面纱覆盖,就像哈哈镜本身并不能变形,道理不难理解。我们开到公路的岔口,下戈壁前,两人对调了位置,姜柘开车,陈胜木坐后头,翻出几条圈圈绕绕的线,依次接进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起了数字,随他的手指敲击加快,逐渐失去了形状,像成群的砂砾在里头翻腾。姜柘在前头喊,用的一代协议?陈胜木说,二代,区别不大,没影响。姜柘说,物理接入?陈胜木说,不用,咱的车载天线好使,走次级网。姜柘说,直连还是虚拟机?陈胜木说,直连,密码钥备好了,信号不太行。姜柘说,那我再开近点。陈胜木说,五百米差不多。
车几乎开到了塔下。我抬头看着它,白漆已经不再完整,露出冷灰色的骨头,那是铁,没遮没拦,就那么裸露着。铁上长着数不清的红褐色颗粒,集聚在一起,凑成一个一个的斑,风一吹,有几颗落在我脸上,我用舌头舔舔,苦的,还有一股血味。我明白过来,这就是他们说的铁锈。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理解“陈旧”,不是“腐烂”,不是“衰败”,是“陈旧”,是时间之矢擦过,在造物上留下的痕迹。再往上看,铁塔中心处架着个方匣,里头不知装着什么,外壳上有盏小绿灯,一直闪烁。陈胜木说这就是纱站控制器,绿灯代表正常运作。在控制器里这款称得上是太爷爷,好整,再下一代就不好弄了。说完他双手交叉,每个骨节响过一遍,在键盘上倒腾,绿灯闪烁两下,彻底熄灭。我再回望那座小镇,感觉像被褪去一件衣裳,变得轻盈,不那么厚重了。我惊讶道,还真成了?陈胜木说,早跟你说了,我不骗人。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仅需如法炮制,轻而易举就再下一城。可第三座塔却不行,哪儿出了岔子不清楚,车都快爬上塔架了,不是信号的事儿,密码钥也换了几版,就是纹丝不动。陈胜木背着手来回踱步,最后下了结论,应该是硬件问题。姜柘说,锈死了,还是咋的。陈胜木说,都有可能。姜柘说,那咋整。陈胜木说,我没招了,得靠连长你。姜柘拧起眉头,那我去。他打开后备箱,拖出个黑包,搁到地上,从里拽出根绳子,挺粗,还有钩,应该是登山用的。他给自己捆了个结实,又从包里拎出一个手提箱,小臂那么长,小心翼翼卡在腰间的登山扣里。我问陈胜木,你们这是要干啥?陈胜木说,得爬上去。我说,爬上去干啥。陈胜木说,黑不进去,只能炸了它。我说,啥玩意儿?陈胜木说,箱子里是塑胶炸药。我吓得坐到地上,腿肚子直颤,你们从哪儿弄来的炸药?咋过的安检?陈胜木摇摇头,白老师,连长已经上去了,咱还是看着吧。
登山绳一头挂上了钢筋,勒得紧绷,扣卡死了,另一头的姜柘就开始飞速向上。他四肢完全展开,多年训练出的上房本领在此刻显现,胳膊上的肌肉油亮精纯,双脚却柔韧灵活,不管那钢筋什么角度,怎么别扭,一歪,踩在哪就是哪。他几下攀到塔腰,临了最后一跃,拱起背,力量形成具体的弧线,大口喘息两次,再一股劲,直接跳到那铁匣子旁,取出腰间炸药黏上,晃几下确认是否黏得瓷实,之后双腿一并拢,整个人自钢筋缝隙中快速坠落。我喊了一声,没喊出来,干咳几下,再抬头就看见姜柘拉住一条钢筋,在离地面两米处完成一个近乎完整的大回旋,落地时带下的铁锈散过头顶,姹紫嫣红,像带下来一条花丝巾。我还在惊讶,姜柘一把把我揽进车里,嗓子里滚出一声,老陈,退!我听见引擎轰响,全身被一股力量往后拉扯,差不多有半分钟,一声巨响从远处炸开。后来姜柘反复跟我说,炸药的当量不大,只够炸毁控制器,可当时我看见的,分明是那十米多高的铁塔被一劈为二,控制匣率先化为乌有,随后高塔上半截开始倾斜,一头倒下去,溅起弥天的黄土。在那个瞬间,一切被遮盖的都被掀开,小镇裸露出斑驳的墙壁、断裂的瓦片和被磨损的标语。万物终于现出真容,像爬出襁褓的婴儿,缓慢地、赤裸着站起来。我感到天旋地转,伸手去拉陈胜木,却扑了个空,就喊他,老陈,你看哪,是废墟!我们真把面纱给扯了!废墟!陈胜木可能说了一些话,也可能没说,总之进到我耳朵里,听见的就是一声漫长的哀嚎,像自虚空中喊出。我循声低头,看见陈胜木抽搐成一团,脸上的皮肉被劲力拉扯,嘴里汩汩吐出白沫,早就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