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业洲,与辽阔无关

作者: 钱兆南

据史料记载,世业洲约诞生于600年前。不是我不信,它应该在更早时期出世,如若再往前推演,是盘古帝开天时创造了这片洲的新世界。如同《山海经》并非是神话,单说大禹治水这事,发生在良渚文明后的一千年,比如良渚发达的水利系统成为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实证一样,验证传说中的故事并非空穴来风。

我相信世业洲是有大来历的。如果让我们的思维发散一下,早在亿万年前,一只巨大的鲲鹏衔来一块大石头,口一张,石头落入江中。江水年复一年冲刷着江中的石头,大量的沙在这里沉淀,在石头周围,聚沙成塔,一座沙洲岛慢慢浮出了水面,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模样。

从一个弹丸之地的小洲,长成我们眼前看到的有53平方公里的洲,仅600年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先民们筑起高高的堤坝,修房造屋,在这里生儿育女,过着男耕女织的原始生活。他们的整个世界就是洲这么大。我们走到这里,洲给人心理上的地理概念何其辽阔。冰凉的江水滚滚,缓缓流过洲的内部。江面上,腾起黄色的火焰。灼灼热浪,鱼儿跟着浪花翻腾。

江水是有灵性的物质,带着先天的思想与后天的加持。江沙用有形与无形的力量催着洲长大。

村里的老辈人还记得洲上当年的景象,一个“穷”字,把他们困在这里,他们也不想出去。外面的世界再好,都没有洲上好,简单又干净,人与人的交往说话从不绕弯子。老辈人说,住在洲上如住在天的尽头。天下之大,大得过一洲么。

现在的世业镇是官方的叫法,岛上的原住民还是习惯称世业洲。一江之水把世业洲和镇江与扬州分割开,这个沙洲形平原岛屿位于镇江市的最西部,洲上的人以种田和捕鱼为生。世业洲曾经有两个脂粉气很浓的名字:胭脂花粉洲、泗叶青沙洲。到乾隆年间才改为“世业”。还没有润扬大桥以前,想出岛只能乘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刚刚分田到户,岛上大凡有点本事的人宁愿出去混世界,也不愿意留在这个交通闭塞的孤岛上。特别是年轻人,一颗躁动的心早已飞出岛外。

因水而生的世业洲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洲上有五个行政村,像五根金手指,对应着金木水火土,让这片荒凉的沙洲,千树生芽,万花吐蕊,世业洲的子民在这里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无论是现在的世业镇,还是从前的世业洲,这座独一无二的小岛自带灵气,岛上的人受浩瀚长江的经年浸润,为人处世多豁达,底气雄厚。

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人,就没有后代;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优良的植物种子,就不能生生不息,再多的财富,再辉煌的历史,最后都归于零。

每一位来这里的诗人,在洲上看到的景观都与诗有关,所见尽是泥土和植物的芬芳,不知不觉间洲上的芬芳把他们变成了诗人。诗人们来这里是寻找曾经的自己的。比如诗人荣荣,她希望爬上江堤,看看江堤,听听江水倾诉,如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有节律地跳动。

在城里的喧嚣中跌跌撞撞久了,难免闷得慌,便有了来洲上走走的念头。他们像摩肩接踵的鱼群,从城市的尘烟中游到洲上,不仅只是走走看看,而是想将洲上的花草、果树、庄稼全刻进脑海里。洲上的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对外乡人很客气,像遇见多少年前的老熟人。

大客车在葫芦形村道上驶向村庄的腹地。久违了,在泥土之上、江水之间,麦熟的味道与果园里的甜香混在一起。

闭上眼睛就能想像得到这里在600年以前的样子,芦苇铺向天际,白鹭齐飞,秋水与长天一色。那时与世隔绝的岛上没有人烟,只是各种野生植物、动物的天堂。大象无形。

世业洲因为有了人才变大了,却也变小了。小,是人的空间变大,原野变小,从沉睡中被唤醒,从无知无识到有智识,从野生中生出现代文明,从有了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柏油马路通往洲上人家的院门、垄间,不断地在轮回里交叠,时光在这里定格。

时间太匆匆,荣荣来不及上大堤。我在春天里替她看了,并说把在大堤上对着江水说话的视频传给她。桃花、梨花、杏花开遍洲上时节,我借了一辆电瓶车在江堤上兜风,一去几十里。春风把脸吹得发木,随便把车扔在江堤上,向江边走去,沙滩上留下串串脚印,在暖阳下抱紧百年的老柳树,如抱着父母的身躯,坐在江边的石头上遥望远方,自言自语。

在洲上疯跑一圈,吸足了阳气,把电瓶车还给老聂家,中午就在他们家吃饭,在他家的草莓园子里听他讲村庄里的事,讲他半生创业的种种苦。先是靠借高利贷给母亲治病,最后人财两空,后靠银行贷款做生意,最终承包了村里的180亩地,种起了空中草莓。这位中年汉子,头发早就白了,现在的黑发是染的,比黑土还要黑,乌乌的。这些年来,他每年都帮村民们担保向银行贷款创业。岛上的人都重情义,一诺千金,从没有一个人失信于他。

他说到这里来的人都说这岛上的空气极好,都有不想走的欲望,都觉得自己对乡村熟稔于心。普天下相同的麦田、泥土、农人,无不是同质化的象征。其实每一个乡村的肌理具体到每个个体生命,都是这世上的独一无二,每一次来,都是第一次来,鲜嫩得如一粒刚剥开的玉米棒。那是一种大得没有边界的亘古的自然味。

村庄里一条条道路,在时间的肌理里独树一帜般存在着,连同那条通往村公墓的小径,上面鲜花密布——这大地上的天堂,为接引一个个消逝的灵魂去往天国。时间这个加速器,并没有让洲上的原始风貌消失,留下更多的永恒,坚固如内外江堤。

不同地域的人在时间的鼓舞下涌向世业洲,心灵的潮水激荡。古往今来的世业洲,从野性泅渡到现当代,变得玲珑有秩序起来。

我们只是匆匆过客,走不进世业洲的内部世界,就不能真正了解它。所有的表象在我们眼中是约定俗成的,世业洲前身今世只有一个真相,唯有靠近它的内核,才能感知它的律动。比如,只有你爬上江堤,和一棵世业人栽下的香樟树拥抱在一起,你才能感受到无尽的甜蜜。不要怕江水打湿了你的鞋子,俯下身去听一听江水诉说种种的悲欢离合,每一滴江水里都能照进洲上每个人的命,谁说不是呢?

洲上的人说话不会修辞,但能听懂鸟儿说的每一句话,婉转悠扬,有力道,每个音阶都有变化,再高超的演奏家都无法弄出那么明亮的魔音。这声音一旦被懂的人吸入肺腑,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洲于万物,首先是鸟类和植物们的天堂,然后才是人的栖息地。

一洲之上,已不能用地理来定义它的大小。来这里和洲上的人交流如同天赐,声音如平静的江面一样,听不到一丝激越的声响,只听见万物的回声。世业洲上的人就是这样的,走过贫瘠,蹚过洪水,我们所见的他们有过多少的苦楚的表情被江水带走,不留一丝痕迹,苦到了极致便是甜蜜,被淡淡的笑容消解。苦经历太多后是喊不出疼的,江水替他们饮尽苦涩,静待黎明前的曙光。当江上第一道霞光从地平线上升起,他们在平静中点拨自己——再平静些,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不足为奇。

洲上的人说他们并没多少文化,更不懂人们评价洲上的一切像一首诗。诗对他们而言,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五谷丰登,六畜无害。对外面的人从洲上能找到诗的感觉,他们就舒心得发笑,他们的笑便成了诗的华章。

洲成了时间中诗意的栖息地,成了遗世独立的存在,江水为洲鸣。

是无法的脚步声打破了洲上的宁静。这是不是一种冒犯。

洲上人的幸福感不在于什么样的人来过这里,而是他们的子孙后代永世都在这里,每一个灵魂都回到这里。当这里的每个人打开窗户,看到窗外的田园、天地——这才是他们充盈的精神之家。和他们相处久了,便会发现他们的身上有一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古风、隐士范,跟现代职场人那种着急忙慌的气喘吁吁很不相同。这种特性一定与洲有关,这是古洲传下来的遗风。

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这里的,恨不得带走一棵树;用爱一个洲的力去爱洲上的一草一木,需要多么大的心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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