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想象
作者: 吴佳燕1
有点不对劲。她拎着水壶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琢磨。又哑然失笑地意识到,如果真是遭遇什么意外,这个案发现场已然被她破坏了。
周一,如常的清晨,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的工作从烧水开始。从家里步行十几分钟到单位大院,爬楼,开门,烧水泡茶,坐在电脑前。这一套简单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她觉得几乎可以闭着眼完成。她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在乏善可陈的单调生活中沿着惯性滑行。她也不记得那天早上是个什么样的天气,既然没有打伞的记忆,应该是没有下雨吧。开办公室门的时候,她注意到脚下有东西:一袋立在门口的猫粮,黄色的包装袋上印有一堆英文和一个萌萌的猫头像。很大一袋,看上去至少有5斤。
谁会给我送猫粮呢?我又不养猫。她心里嘀咕着进门把包放在座椅上。2020年武汉疫情期间,她倒是替同事家的狗买过狗粮,也参与过网上爱心人士的捐赠猫粮狗粮活动。但是直到现在,无数次一念而起又旋即而灭,都没有自己养成一只狗或猫,家里只有一鼠——娃的同学送的金丝熊,因为可爱、好养、活动范围小而被家庭所有成员接纳。
她察觉到办公室有点乱。尽管平时也整洁不了多少,日益累积的杂志、书籍和稿件在办公桌、茶几和地板上摞成高高低低、摇摇欲坠的各种小山,她还是感到这天的房间更乱了些。是稿纸带来的观感,桌上、椅子上、地板上都散落着。风刮的么?窗户开了一条大缝,肯定是她下班时忘记关了。烧水壶坐上座,她在滋滋的烧水声中面对一地散乱开始仔细察看:两个抽屉半拉着,放在窗台上的吊兰栽了下来,歪在下面的一盆龟背竹里,砖红色的塑料花盆裂开,上面有踩踏的痕迹。再扭头一看门口的沙发上,赫然一堆猫屎!
有人翻窗入室?或许只是猫?猫会从窗户跳进来然后把纱窗再关好?猫的力气可以拉开一只抽屉?看来是人和猫都进来过了。她记得自己离小偷最近的一次,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挤公交车上班途中,突然感到旁边座椅上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老抬头朝自己看——她站在他座椅旁边。后来得知这是一种好心的示警,差点被她当作不怀好意。她发现挎包的拉链被拉开,里面的夹层小袋里装的两万块钱被抽出了一小半。她这才意识到跟她一起站在走道上的一个穿白色条纹西装的男人,一直把右手藏在衣服里,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从衣服背后动她的包。还好有中年男人的提醒——要知道,这用来发稿费的钱可是她当年几乎一年的工资呵。她又感激又愤怒又害怕,不敢喊出来。西装革履的小偷心虚,停站马上就下车了。
她打电话给某人,问要不要报警。某人说你还是先给单位和物业反映吧,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某人的公务员意识还是很强的,知道如果报警可能会影响到单位的目标责任制考核。
办公室主任和物业经理都过来了。主任查看了现场,心里隐隐有了判断,果然建议不要报警,先看丢了什么东西。办公室能放什么贵重物品呢?一些获奖证书和职称资料都在,藏过娃的平板——为了不让她借学习之机行摸鱼之便,所幸周五下班时带回家了。电脑是开机状态,这是她的臭毛病,为了图省事经常不关。QQ的搜索项有两个星号——更像是猫从键盘上踩过留下的。没有看到或收到用QQ进行诈骗的信息,也没有发现电脑里其他方面被动过的痕迹——除非有专业计算机人员介入。做清洁的王师傅说头天晚上听到她办公室有猫叫的声音,然后一看到门口的猫粮就说,咦,这不是那谁早上拎着的吗,从大门进来时我看到他了。
主任的猜测得到印证,一边让物业去查监控一边开始打电话。不一会儿,一个胖胖的妇人跑过来,一看到门口的猫粮就说:“这个鬼伢哦,又拿我的手机去买猫粮,我说怎么放家里的两袋没几天时间就不见了呢!”她是无名者的妈妈,六十多岁,看上去有些风风火火而絮絮叨叨。她进到办公室看了看,二话不说就开始捡拾地上的稿纸,拿起抹布擦拭沙发——那堆刺目的猫屎,被她最后用纸包着丢到卫生间去了。
事情似乎有些眉目了,一个无名者浮出水面。姑且称他为“无名者”,是因为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即使他们无数次在单位大院、门口马路甚至楼梯走廊擦肩而过。最大的交集是他来过她的办公室、门口或闯入。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他们都称他为F先生的儿子。F先生她知道,以前就在这院子里上班,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寡言、干瘦。广为人知的是他的烟瘾,可以从早到晚蹲在门口抽烟,人称“一支火”,意思是每天除了第一支烟需要点火外,后面的就可以一根根直接续下去了。一次她参加老干部活动从武汉集体坐汽车去钟祥参观明显陵,中途几次停服务区,第一个冲下去的就是F先生,不是去洗手间,而是快速地点上嘴里的烟。
F先生随着退休年老和身体状况的变化抽烟的名声渐渐随风而散,有点声名鹊起的是他的小儿子。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能够引起关注必定是因为有着不同寻常之处。
“他精神有点问题。”这是主任告诉她的第一个信息,也是让她放弃报警的根本原因。当然如果影响到单位的考核每个人的年终奖就会泡汤,这也是她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因为什么事情精神出的问题呢?”
“超生。本来是很机灵一孩子,学习成绩也不错,到了十多岁,突然被告知那个他一直喊舅舅舅妈的人其实是他的亲生父母,于是精神就受了很大刺激不正常了。”
2
“十三岁现象”,她脑子里冒出这个词儿,开始有些理解和同情F先生的儿子了。这个心理学上的说法她是近几年才从朋友那儿听说的,而类似的事情是早就知道的,并努力回忆自己十三岁时的反应平平。它指孩子在十三岁左右的青春成长期表现出来的一种特别敏感、叛逆、脆弱、激烈、难以沟通的现象,不但亲子关系紧张,而且处理不好就很容易出事儿。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就听研究生导师讲过当年他的儿子因为跟家里闹翻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事情。有一年夏天她带娃回老家,跟父母和妹妹一家人去红池坝避暑,老老少少游玩打牌正享受天伦之乐,突然说妹妹家的大女儿不见了——因为被妹妹训了几句。尽管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总觉得妹妹的教育方式有些简单粗暴,何况还是在孩子的叛逆期。于是一家人游兴顿消,在暮色中四处找孩子。最后还是父亲找到的——那时候多好啊,父亲还在,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在民俗楼房背面阳台的角落处——孩子还是心里有谱的,没敢跑远。而现在,娃也快到了这个临界点,一旦察觉到你语气中的不满、指责或说教,声音马上变得高亢起来,特别喜欢用“你才”句式和反问句,或者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活像一只炸毛的刺猬。这个时候,你只有变成她的一面镜子,或者把她变成你的一面镜子,平和有效的沟通才可能继续。这还不算什么,最令人忧心的是网络对孩子的干扰。疫情之下网课的必需,虚拟的游戏与无聊的社交,还有无所事事五花八门的网上晃荡,每一天都在把孩子从书桌书本、实在的生活与面对面的交流中拉走,她在孩子寒假的每一天都在同这个看不见的敌人作斗争——规定玩平板时长、参与家庭劳动,去乡间田野散步、去汉江边游玩等。还好,切实的校园生活终于把“神兽”召唤回笼。
正常人家的孩子尚且难以平稳度过十三岁,更何况F先生的儿子所遭遇的人生真相的突袭。那一定有一个漫长的蓄势和刹那的爆裂。一个被精心隐藏而不能面世、不被接纳的人。他喊城市里的父母为舅舅舅妈,那么他是一出生就被送到乡下的姑姑家去了,并称姑姑姑父为“爸爸妈妈”?她之所以判断他有乡村生活经验是因为单位院子里的一片“绿洲”。每天中午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她都要在院子里转悠几圈消食,看女孩们投喂或逗弄流浪猫,看花匠培植的花花草草,看一户家人挂在窗台上的鹩哥咿呀学舌。健身器材旁边的一块花坛惹人驻足,被改造成试验田,随着时令变化多种蔬菜轮番上场:竹叶菜、苋菜、番茄、黄瓜、菜薹、小白菜、包菜、萝卜,有时候还有土豆和红薯,绿叶婆娑,藤蔓逶迤,让她感受到某种乡村生活的熟悉与亲近。她一直以为它是院子里哪位上了年纪的家庭主妇或后勤人员种的。就像她之前对F先生的儿子失智的事情一无所知一样,她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突然有一天溜达的时候,同行的一个女伴说,你不知道吗,这菜就是F先生的儿子种的呀!一个三十多岁的城里人竟然会种地,而且种得有模有样,那一定是超生后被送到乡下去过。
那样的童年生活她是熟悉的。毕竟她是在农村长大的,而且应该比他大不了多少岁。每天早上几乎跑着去学校,一方面是因为贪睡起不来,特别是冬天的早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路途遥远,有好几里地儿。放学后还要去田间扯猪草、给包菜捉虫。那样的童年虽然有些穷苦劳累,然而又是无忧无虑的。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充满年代感的课间游戏:跟同学一起跳皮筋、跳格子、玩抓子、玩弹珠、扇纸片儿。教工食堂饭菜的香气勾走了无数孩子的心思,八月中秋的明月蛊惑着她和几个小伙伴去邻居家地里“摸秋”偷柑橘——跟现在的孩子被电子产品充斥的童年有天壤之别。如此想来,F先生的儿子十三岁之前的生活应该是快乐的,而且因为有城里的“舅舅”家帮衬,物质上也不会有多贫乏。一种虽然来处和身份被设计和隐藏,但是表面上显得正常而健全的生活,而且相对于城里孩子的“不接地气”,这样的乡村生活经历反而是一种人生的馈赠。
直到十三岁那年,F先生的儿子面临成长的关键时期,又“雪上加霜”般遭遇人生的转折:一棵自由生长的乡间草木要被移走,“舅舅”“舅妈”来接他去城里上学了,而且告诉他,他们才是亲生父母。真相揭开,好事变坏事,孩子怎么接受和消化这样的事实。不解、愤怒、悲伤、压抑、痛苦,弃儿心理,各种情绪在内心激荡而不溢于言表,于是在人生的大好年华,他垮掉了。父母的苦衷与弥补得不到理解,沉默寡言的父亲与絮叨而不得要领的母亲无法把他从精神的深渊中拉出来——那时候还不时兴,他们也不懂得去看心理医生。转学后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跟老师同学根本不能正常相处,独独在电脑方面表现天赋——或许是上帝为他开启的另一扇窗,后来草草上了个中职学校就宅在家里了。父母跟他完全不能好好沟通。不听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对父亲充满恨意,情绪失控时竟然对其举起了刀子。后来断断续续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情况有所好转,然而在家里待不了多长时间又旧病复发。是父母不会为人父母么?还是这原生的童年创伤让父母本身就成为他病症的最大刺激者?
“他在电脑方面很厉害的,如果他真想当黑客,没有他动不了的东西。”主任说。所以她放弃了这方面的求证,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两个星号是小猫所为。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电脑里确实没什么可以让人觊觎的东西,另一方面她相信主任所说,他的心眼不坏。尽管他对父亲举起过刀子,但是从来没有真正扎过去。电脑是他的一个出口,天赋加上长期宅家摸索,技术肯定不会差。院子里的那片与周边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菜地,是他对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一段快乐时光的回忆和反刍,是他精神情感上的“绿洲”。
流浪猫是他的另一个出口。她只知道有不少上班的女性去投喂和关爱院子里的那些流浪猫,分得清一家三代亲属关系,被赋予一个个亲切可爱的名字,联系小动物协会志愿者给它们绝育和疗伤,一潮又一潮,铁打的院子流水的上班族,生生不息的流浪猫。没想到无名者是那个一直默默给它们关爱的人。给它们喂食。丢烂衣服做窝。雨天支一把骨架破损的雨伞,把食物和水用盒子装好放在伞下。在网上下单买猫粮和罐头,然后把订单发到母亲手机上付款。他对它们不离不弃。他与它们同病相怜。一个傍晚他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听见了楼上的办公室里隐隐传来小猫的叫声。于是他从窗户外的围栏上翻了进去——这样的事情主任以前也有耳闻,他似乎成了惯犯,在精神病发作的时候,不时随机翻入一个房间。然而失窃的事情却很少听说。那么,那天晚上,猫和人是怎么进来的?一人一猫在办公室又做了什么?为什么第二天早上他又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拎袋猫粮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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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推测,这只猫应该还在你办公室,不然他不会大早上放猫粮在你门口的。”主任又说,像个侦探家。于是本来在帮着收拾房间的物业人员和F太太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寻猫上。书柜里、墙角、桌子背面,把笨重的沙发挪开,一番折腾,都不见踪影。后来她想起沙发底部有一层黑色包装布脱落下垂,趴地上一瞅:嗬,果不其然,一只橘白相间的幼猫正蜷在黑布上瑟瑟发抖,小小的一团吓她一大跳。原来,挪沙发的时候,小猫随着底布一起被移走,所以才没被发现。
推测得到证实,一切似乎真相大白。F太太表示了歉意,主任一再叮嘱要她管好儿子,尤其要注意态度和方式,“不要光嘴上嚼他啦”“不行就送医院去看看吧,马上要开二十大了,不能再惹事端。”而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只小猫弄出办公室。小可怜已经被吓得只差钻地缝了,怎么弄走?去抱,怕被抓;用扫帚去碰,怕伤到它。大伙正苦于无从下手的时候,她再往沙发下一瞅,猫已经不见了。又是一通乱找,无果。同事双儿过来说,猫受了惊吓后,人越多环境越吵它越是不可能出来的。她是懂猫的,不仅自己养了一只,还经常把食堂剩下的鱼肉冲洗后去喂院子里的流浪猫。于是人群散去,她去开会,办公室门开着,只留王师傅一人做清洁,F太太欠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不忘拎走门口的猫粮。等她回来,一切归位,室内似乎比之前还要整洁有序一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而那只小猫,据王师傅说,应该是趁乱或没人的时候自己从门口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