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观(之十)
作者: 张亦辉64.傻瓜叙事
宝黛之间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情明心,已经证明得非常彻底,感觉已经无法再往前推进了,这个时候,曹雪芹却请出了此前默默无声的紫鹃。她一直为黛玉的婚姻与自己的命运担忧,所以在第五十七回,曹雪芹换个角度变个花样,让紫鹃出面情辞试宝玉,从而把漫长的证情戏码推向了尽头与终点。《红楼梦》虽然是散淡文本,不依赖戏剧性与外在结构,但它自有内在的经络与章法,自有其感性的而非理性的叙述之道。
紫鹃先是诓骗宝玉,说黛玉叫她们都离宝玉远点,不再与他接近说笑,宝玉听了“魂魄失守”,“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独自个儿坐在树下“手托着腮出神”,把罗丹的雕刻“思想者”坐成了发呆者。
过后,紫鹃又说黛玉明年就要回苏州老家,让宝玉把黛玉送他的东西都还给黛玉,他的东西,黛玉正在“打叠”也会还他云云。宝玉听了,先是“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接着便“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突发了呆傻之症:
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自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很多作家叙写傻瓜的时候,往往过于用力,流于夸张,写他狂笑啊,写他吃自己的屎啊,不一而足,结果恰得其反,倒让人觉得他是在装疯卖傻。曹雪芹深谙此道,他先写了宝玉的两个生理特征,一是眼珠直直的,二是津液流出而不自觉。傻瓜的确会有这样的生理特征,但有这样的生理特征并不一定就是傻瓜。因此,接下来的几句叙述才是关键,曹雪芹祭出的是无招胜有招,因为任何表现(吃屎也好狂叫也罢)都有人为的刻意的痕迹,都不够傻,或不像是真傻,一个真正的傻瓜,他的表现应该是什么表现也没有!即“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这才是这段傻瓜叙事的精髓所在。
我后来读《包法利夫人》,发现福楼拜叙述查理在爱玛自杀后的悲痛痴傻状态,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法。邻居赫麦来陪伴查理,并没话找话想安慰他,查理的反应完全像一个木偶和傻瓜,他的回答差不多是纯粹的空话与彻底的废话,这些话根本不过脑子,因为那一刻,查理的脑子是空的:
郝麦想找点事做,便拿起摆设架上的水瓶,去浇天竺葵。
查理道:“啊!谢谢。你真——”
他哽咽着没有说完,药剂师的举动引起他满头满脑的回忆(这些花原先都是爱玛浇的)。
郝麦心想,谈谈园艺,可以分散分散他的悲伤,便说:植物需要湿润。查理低下头来,表示赞成。
郝麦又说:“春暖花开的日子眼看又要到了。”
包法利说:“哦。”
药剂师无话可说了,轻轻掀开玻璃窗的小布帘。
“看,杜法赦先生过来啦!”
查理活像一架机器,重复他的话道:“杜法赦先生过来了。”……
空洞的话语,却多么富有表现力。通过这么几句从查理嘴里冒出来的几乎没有任何含义的空话,查理内心的那种悲伤、那种触景生情、那种惘然、那种空洞和失神、那种无魂一样的傻呆状况,已被表现得活灵活现真实无比。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开头,叙述傻瓜班吉明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的招数,三十来岁的班吉明的智商赶不上三岁的孩子,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傻瓜。黑人男仆带他到高尔夫球场外面玩,班吉明隔着栏杆呆望着高尔夫球场,福克纳这样叙写班吉明的所见所闻:
“这人打了一下,那人打了一下。”
也就是说,班吉明的所见等于什么也未见,他压根儿不知道打高尔夫是怎么回事,他只有视觉,却没有知觉。
你看,伟大的作家总是这么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
谈到傻瓜叙事,不妨在这里再作一点补充。
所谓傻瓜叙事,说白了就是写傻瓜的小说,或者更进一步,是指那些以傻瓜为叙事者的小说。比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阿来的《尘埃落定》。
作家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写傻瓜呢?也许是因为傻瓜智力低到了不知道世故为何物的程度,他们不懂得趋利避害,更不会利欲熏心。他们的生命似乎拥有一种天然的免疫力,不容易被功利的现代文明的种种所异化和污染,他们身上仍然褒有并保持着上帝造人时给予人的那些原初的黄金一样的东西:纯朴、天真、勇气、爱、怜悯及无边的忍耐力,这些东西就属于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提到的“心灵深处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显然,运用傻瓜叙事,作家可以更方便更有效地写出这样的真情实感。
傻瓜叙事的另一个优势与小说的形式有关,作家借助傻瓜叙事,可以在形式的先锋性探索与叙述手法的创新等方面走得更远。比如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运用傻瓜班吉明的叙事视角,探索并创造了文学史上的一种全新的叙事时间,我把它称为“傻瓜时间”,实际上就是指时间的取消,因为傻瓜压根儿不知时间为何物,时间于是成为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一直以来,时间都是对叙事的严格约束(三一律),作家的叙事无论如何不能违反时间的规定。到了福克纳这儿,作家才彻底挣脱了时间的束缚,获得了叙述的自由与解放。在我看来,意识流文学的典范篇章或巅峰之作,不是乔伊斯《尤利西斯》第十八章布卢姆妻子摩莉的长篇内心独白,而是《喧哗与骚动》中傻瓜班吉明的叙述。因为摩莉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所以那种意识流叙述,多少有一种人为的刻意的感觉,有一种故意混淆时间打乱时间的嫌疑;而班吉明是个白痴,时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对他来说,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于是他那混沌如初的生命意识得以在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任意流淌,就像一个摆脱了地心引力的人,可以在空间任意飘浮一样。另外,傻瓜虽然智商很低,但作为补偿,上帝常常赐予他们某些特异的生理功能和超常的感官感受,正是那些傻瓜,而不是聪明的正常人,让我们觉得生命真是一个谜。我们看到,福克纳就经常把通感和别的诡异的感觉运用到傻瓜叙事之中。在班吉明空前绝后的叙述中,经常会出现类似这样的令人瞩目的句子:
“阴森森的沟里有些黑黢黢的爬藤,爬藤伸到月光底下,像一些不动的死人。”
“我们的影子在移动,可是丹儿(家里的狗)的影子并不移动,不过它嗥叫时,那影子也跟着嗥叫。”
“我们跑上台阶,离开亮亮的寒冷,走进黑黑的寒冷。”
“我能闻到冷的气味。”
65.虚伪的姨妈
紫鹃的“情试”,试出了宝玉对黛玉的死心塌地,效果超过了预期,当然,闹出的动静也挺大,惊动了贾母众人,包括薛姨妈。
这之后,薛姨妈与宝钗母女俩就不约而同地去“瞧”黛玉,这当然不是偶然的事。因为紫鹃试了宝玉,而宝玉对黛玉痴心不改,所以,她们也想试探一下黛玉,看看她本人的心思与对婚姻的态度。这个情节如果与金莺微露意的情节对读,会更有意思。曹雪芹都是用侦探小说的叙述手法与春秋之笔墨,把人物的真实动机与心计埋藏在话语与细节里,必需仔细阅读反复推敲,才能缉获案情探明真相。
侦破之前,我们需要先考察一下宝钗的状况,分析一下彼时她与黛玉的关系。她与黛玉的金兰契在第四十五回告一段落,后面延续了一些余绪,比如第四十九回宝琴穿着凫靥裘出现之际,宝钗挡住了湘云对黛玉的含沙射影;比如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时,湘云想先作一首咏梅诗,宝钗表示反对,黛玉支持说“这话很是”;等黛玉说完她的主意,宝钗又马上附和“这话是极”。然而,黛玉与宝钗毕竟性情迥异志趣相悖,两个终究不是一路人,渐生裂隙与隔阂几乎是必然的事。第五十一回回首,宝钗认为宝琴所作十首怀古绝句中的后两首“无考”,建议另作,黛玉就没有谦让客套,直言宝钗“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一场金兰之契,到这里差不多也就画上了句号。两人不免渐渐地又回复到了那种暗暗较劲与竞争的状态。
接下来,我们就来侦破母女俩这回的心机与案底。
三人在潇湘馆闲聊。薛姨妈借岫烟与薛蝌的亲事,没事似的说到了宝钗黛玉“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紫鹃的试探结果以及宝玉对黛玉的痴情均被视若无物)。薛姨妈还假惺惺地对黛玉表示:“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读到这句,你一定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并联想起邢夫人在鸳鸯面前腻心的自卖自夸)。
接着,母女俩就开始了一个正面一个反面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双簧表演。
先是宝钗。她听黛玉说要认薛姨妈“做娘”,就说“认不得”,原因居然是她哥哥薛蟠“相准了”黛玉。宝钗这个玩笑开得要多突兀有多突兀,要多生硬有多生硬,她分明是要忽略木石前盟的存在,进而否决黛玉与宝玉的痴恋与挚情。
然后是虚伪的薛姨妈的表演。她遗憾似的说起宝琴已经许了人家,假装谈到宝玉的婚事,紧跟着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
“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一个“不如”再跟一个“竟”,这是得有多么不情不愿,多么虚与委蛇呵!而“四角俱全”这种说法又是多么别扭多么古怪。她内心的那点小九九简直欲盖弥彰。
黛玉性情纤敏,孤高单纯,超脱于俗务功利,不屑经营不擅世道,人际方面的嗅觉和反应都相对迟缓或不在乎,加上她年纪又小当局者迷,容易被母女俩鼓惑和糊弄。但边上的紫鹃却旁观者清,一听薛姨妈此言,“忙跑来笑道”:
“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紫鹃的话正击中了薛姨妈的假模假式,她“哈哈笑道”(笑得真是尴尬,一部《红楼》薛姨妈何曾哈哈笑过?):
“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
紫鹃揭穿了薛姨妈的假言假语假心假意,薛既心虚又恼怒,于是只能倚老卖老。紫鹃也没客气,转身就走了。
这时,旁边的婆子不知究里,也笑着插嘴说:
“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老婆子的话,把薛姨妈搞得很是被动,差一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自己下不来台。最后只好言不由衷答非所问,浮皮了草地结束了这次失败的表演。
而我们都知道,薛姨妈过去从来不曾、此后也永远没有,在老太太或太太面前提过这门亲做过这桩媒。
66.一切都乱了
“奥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
这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叙事开端,正可用来描述贾母等离家入朝守制为老太妃吊孝、凤姐生病休养以及梨香园解散等情况下的贾府状况。
虽然原来也时有摩擦和冲突、赌钱与偷奸等,但毕竟都是偷偷摸摸的事,是暗地里的事或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家长与当权者的离家与缺席,使一切浮上了水面。
贾府变得“无了正经头绪”,“乘隙结党”“窃弄威福”“赚骗无节”“种种不善”全泛上来,岂一个乱字了得。
我们看到戏子与婆子吵架,丫头与厨娘闹翻,看到四官大战赵姨娘,贵重物品失窃等,到处寻衅滋事,“家反宅乱”,诗书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俨然鸡鸣狗盗之地。
曹雪芹通过这几回的叙事,实际上深刻揭示了宗法社会与威权政治的缺陷,揭示了人治而非法治的软肋。一旦家长或主事者缺位(用赵姨娘的话来说就是“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一旦权力的光环不再笼罩,宗法秩序与高雅,马上蜕变为嘈乱失序与低俗,文明之地顿时变成化外之地。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看重宁国府协理,不愿把凤姐看成管理天才的原因(凤姐的管理主要依杖宗法绝对权力)。
更要命的是,这样的乱套与退化一旦发生,就不易调整与恢复,放纵之后就很难收束。我们看到后续的尤氏姐妹闹剧与悲剧,看到贾珍等公开聚赌,看到越来越多的罪孽与不堪,直至最后的溃败与崩塌。
67.语言即存在
语言不仅仅是语言,语言其实是存在的家园,甚至,语言即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