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笔记(散文)

作者: 李城

1

多年前,莫名的冲动催我打起背包赶往拉萨,走过西藏许多地方。在之后完成的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里,借主人公之口,我又发出这样的感慨:“心不逃离,体奔何益。”

那句话其实出自米拉日巴之口。那位苦修的尊者在雪山岩洞里打坐,坐了八年或者九年,臀部的皮肉结痂成茧,直至马蹄一样坚硬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证悟了人生的实相。

大德圣道,说易行难。岁月荏苒,两鬓染霜,平凡如我者虽不甘心人生虚度,却也只有徒叹奈何了。因而,当妻子提议春节去拉萨晒晒太阳的时候,感觉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别的理由了。移居成都数年,云遮雾罩的秋冬季节只适合女人保养皮肤,而无论男女,骨子里的钙却大量流失,需要去日照充足的地方补补了。

得到儿子儿媳的赞助,我们如期抵达日光城。

到了拉萨,没想到对耀眼的阳光已不大适应。下了机场大巴,我们像贸然爬出土洞的鼹鼠,眯着眼将大部分光线遮挡在外,气喘吁吁打听道路。差不多穿过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位于藏热中路的亚朵酒店。之所以预订那家酒店,因为网上称其为有温度的酒店。何为“有温度”?但愿不只是住着不挨冻。

另一个没想到,是“高反”竟然也欺负高原人。我觉得胸闷气短头脑昏沉,妻子的状态还要糟得多。她的心脏有家族病史,以往的表现是心动过缓,此时心跳却无端加快,像一台即将失控的拖拉机。

成都含氧量超过百分之二十,拉萨只有十二,缺氧是不适症状的主因。酒店考虑周全,床头备有吸氧设施,可惜我们不怎么会弄,就叫来了服务员。服务员看看妻子脸色,察觉问题非同一般,赶忙又跑了回去。不多时,几个藏族小伙就推了一台制氧机进来,七手八脚安置在妻子床头一侧。他们一边演示操作,一边对我们的起居约法三章:一是不要急着洗澡,二是饮食要尽量清淡,三是出门须缓步慢行。离去时还反复叮咛,他们会随叫随到的。

制氧机嗡嗡响了一夜,我的脑子也跟着嗡嗡响。

那次初来拉萨,本想跟胸前围着牛皮、在砂石路上匍匐前行的牧人们一样,做个心无旁骛的朝圣者——哪怕只是那样一段时间。道理简单不过:人生不过一场实验,何不大胆冒失一点,迈入墨守成规之外的另一条道呢?然而终归积习难改,总也无法摆脱面目可憎的那个自我。尝试多次,往往前一分钟做出改变的决定,后一分钟却因担心失去这个那个而断然放弃。

跟我一样,许多人追寻的其实并非西藏。他们风尘仆仆赶往拉萨,需要找到的可能是些古朴厚重之物,以填补生命中与生俱来的空,免除灵魂的轻佻与飘忽。可那“古朴厚重之物”究竟何在?它不一定在金碧辉煌的庙堂,也不一定在卷帙浩繁的经卷里。多年前我到过闻名遐迩的法门寺,试图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佛指骨舍利,没想到那新建庙堂的宏大与奢华令人震惊,诸如此类的浮华乃至装腔作势,跟简朴的佛法早已分道扬镳。在旁边勉强保留下来的一座老佛塔下,在那虽然逼仄但依旧树木茂盛、烟火缭绕的小院里,一个身着长衫的僧人似乎已失却修行人的风范,他冲动地踱来踱去嘟嘟囔囔,忽而昂首朝天高声叫骂,满院的香客望着他,猜想他的愤怒来自何处。

东坡诗中写道:“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有些东西不一定就在指定的位置,更不在人们趋之若鹜的热闹处。苍莽原野,滔滔江河,猎猎经幡,袅袅桑烟,乃至泥土阡陌,幽暗巷道……种种的平凡与朴素中,偶尔的不经意间,也许会瞥见佛陀颔首微笑。

第二天妻子的状态大为好转,早餐时甚至胃口大开。看着她嘴唇红润大快朵颐的样子,我不由心中感慨:都说高原人皮实,是真的哦。

太阳渐渐升高,我们便赶往布达拉宫广场。由于疫情管控,进入广场需扫码过安检,广场上遛跶的多是年轻人,也有不少搔首弄姿搞直播的内地女子。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广场上,太阳的温热之手怜悯地抚慰着我们。今天是腊月廿九,因是小月,算是大年三十了。

记得次仁罗布在《放生羊》里写到一个来自甘肃的人:“灿烂的阳光盛开在他的脸上,脸蛋红扑扑的。”他笔下那个戴白色圆帽、牵几只羊的是个精明能干的穆斯林商人,可是此刻,我宁愿将其置换为我:虽然我没有那样的踌躇满志,却有着同样的称心如意。

次仁罗布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在他主编的《西藏文学》上也曾发表我的小说。新春到来之际,祝福他,祝福这座城市的所有人。

2

大年初一去大昭寺,给觉沃佛献哈达。

那尊极为荣耀的佛像据说是佛陀在世时塑的,而且由佛陀亲手为之开光。这说法可以权且听之,因为强调无我的佛陀不一定同意那么做;而且佛像也不像是那个古拙年代的造像风格。但“据说”的后半部分是我们乐于接受的:如今看见觉沃佛,等于见着了佛陀本人。

人们尊崇觉沃佛的另一个原因,可能缘于祂多舛的命运和极度忍辱的品质:公元四世纪,祂由印度法王赠与我国,一直供奉在洛阳的白马寺;七世纪随文成公主进藏,借由藏王松赞干布的大力推崇,一举成为佛法的象征。然而在本土历史更为久远的苯教不乐意被取代,于是两教间的明争暗斗时有发生。藏王赤松德赞当政时尚且年幼,一度受制于信奉苯教的大臣,他们决定将觉沃佛像奉还汉地以绝后患。发号施令之后,下面出力干活的人却暗中抵制,编出诸多“搬不动”的神奇故事,最后将其存放在路边山洞里。督办者发现后又命令用几匹骡子载着,直接将其送回雪山那边的老家。结果呢,依然是神迹再现,抵达边境时无缘无故道路塌陷,只得将其寄放在芒域。不久佛法重兴,佛像又被隆重迎回,复归原位。末代藏王朗达玛灭佛,算是觉沃佛最悲惨的一次遭遇,免去拉来驮去的麻烦,就近,直接,扑通一声沉入拉萨河底。此后的漫长岁月,觉沃佛的命运依然时荣时辱,然而纷扰过后,往往又会被信众们的贴金弄得面相富态,满身臃肿。

凌晨去排队,天还没有大亮,大昭寺广场已是黑压压一片人海。黑灯瞎火逢人就问:哪里排队呀?答曰:那不是吗,人山人海的,就是在排队嘛!人山人海就是排队,真是第一次听说。

不知不觉卷入人群当中,立马被悬空架起脚不着地,转眼间不见了妻子的踪影。我左侧一个瘦弱女人有气无力地挥舞着胳膊,一会儿就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仰面朝天随波逐流。我急忙大喊:“别挤了!要出人命了!”人们哪里肯听,个个处于亢奋状态,海浪般涌来涌去。有必要这样挤来挤去吗?人们也许会振振有词:房子失火可以不慌不忙,初一礼佛可得争先恐后哦!

我担心妻子的遭遇跟身边那女人一样,还好,捱到经堂入口时天已大亮,发现她奋勇向前的劲头不输于当地人。

新冠肆虐,形势严峻,内地城市都在严格执行戴口罩、一米线的规定,拉萨人虽然也戴口罩,却是马料兜一般挂在下巴,人与人的距离嘛,至多隔着几层衣服而已。即便如此,他们仍是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不得不说是件离奇事儿。

说起西藏的种种好,都觉得那是离佛最近的缘故——跟佛陀的故乡只隔着一座雪山。其实,西藏地广人稀,自然环境未遭大面积毁坏,水源很少污染,空气是洁净的,人心也是厚道的,这些即便算不上近水楼台,却也是十分契合佛理的。

进入大昭寺,妻子又被人流裹挟,不知去向。替她讲解觉沃佛的遭遇是不可能了,只希望在大大小小的诸多佛像中,她能认出历经磨难的那尊。上次我在觉沃佛前曾驻足良久,长时间对视,甚至尝试那穿越时空的心灵沟通,这次只能走马观花了。经堂内虽然不像外面那么拥挤,但依然没有自由行动的可能,后背有人不停地推搡,旁边维持秩序的僧人吆喝着,还未走到觉沃佛像前,也来不及将手中哈达举起来,就有僧人一把夺过扔在一侧的哈达堆里,一边拨拉着你,那手劲儿可真够大的;还没看清觉沃佛金光闪亮的脸,就有僧人拿黄布条编成的梆子敲在头上——那梆子沉而油腻,是件很有年头的古物,但你尽可想象它带着来自觉沃佛的神圣祝福。

从觉沃佛殿出来,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与妻子会合,发现两人手里都提着个暖水瓶,不禁相视而笑。那种三磅容量的暖水瓶里灌着融化了的酥油,人们来不及在觉沃佛前的油灯里续油就被推搡出来,大量的暖水瓶就堆积在那儿,又被管理者强行塞到我们手里带了出来。妻子于是借花献佛,为大殿里可以够到的巨型铜灯一一添了酥油。

下午去八廓街黄房子喝茶,爬上昏暗狭窄嘎吱作响的楼梯,二楼屋子里竟是一座难求。终于等到有人起身空出座位,妻子翻了几遍印有玛吉阿米画像的菜单,都觉得不合她的口味。她是喝牛奶长大的,后来闻见牛奶就反胃,喝咖啡又嫌贵,只说喝不习惯。于是让位于旁边的站立者,她一边带头往外挤,一边大声说道:下次我们来吃藏餐!她并非下次真来,那么说只是对茶馆主人表达歉意。

其实黄房子更适合一个人独坐,小酌,那样才可能跟期望中的那个人晤面。上次我坐在临窗一个位置,据说那是当年酒家妈妈留给仓央嘉措的座位。我叫了一壶青稞酒、一盘风干牛肉和一盘糌粑坨坨。我向对面仓央嘉措的影子举了举杯先干为敬,然后打开行囊,掏出边角翻卷的笔记本。一开始圆珠笔不听使唤,本子撕去一页又一页,直到太阳西沉,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于微尘翻飞的窗口,感觉才渐入佳境。一些声音、一些气味、一些影像在聚集,在混合,此消彼长,交替转换。忽然间觉得自己换了一个人,一些曾视为至关重要的东西,乃至关乎生死的大事,此时却迅速消减,隐入清凉的空气中;而一度被忽略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不断明晰,成长,壮大,占据了内心的重要位置。也突然理解了那些孤独者,癫狂者,乃至放荡不羁者,猜想到他们的喜悦与痛苦,以及被世俗和流言遮蔽的真实与美丽。

那天洋洋洒洒草成一篇文章,最后加个题目《坐在你的对面》,竟被追求“巅峰笔意、思想之美”的《散文》月刊接纳。不久,资深编辑鲍伯霞老师发来短信说:“正在看《坐在你的对面》清样。堪称艺术与思想的完美结合。”鲍大姐对过手的稿件从不轻易置评,这句话胜过我能得到的所有文学奖项。

3

有时也去市郊,探访那些古老的寺院。

闻名遐迩的色拉寺、哲蚌寺,都可以乘公交车直达。寺院周遭那些雄浑的山岩,突兀的巨石,以及斜坡上竹笋般的嶙峋石阵,使古朴的佛殿僧舍显得沧桑厚重。空气清冽,日光灼灼,环顾四周,无不瞠目惊心,不由感叹造化的猛厉,以及大自然真实面目的庄严肃穆。

沿着蜿蜒的转经道,我们穿行于岩壁和杂树之中。石花斑斓的岩壁,清凌凌的泉水,虽然失去水分但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大自然的容颜气息,陌生又亲切。看到路旁树枝上串插着些切开的水果,有梨、苹果,也有分成瓣儿的橘子,起初以为只是孩子们的恶作剧。

是啊,谁有如此的耐性和悠闲工夫,把水果一个个切开,间隔串插在不同的树枝上?后来,看到许多类似的景象并有小鸟在啄食,方才明白过来。也有把粮食撒在大块儿平石上的。原来,那跟秋收时有意撒落些穗子的做法一样,在漫长的冬季,饥肠辘辘的鸟儿总会找到它们。那既是佛法倡导的慈悲利他精神,也是众生本具的善良情怀——在西藏大地,这二者的结合总是那么完美而自然。

山坳中的哲蚌寺,转经道一侧的巨岩上,看见许多用白色涂料画成的天梯。那显然是源自西藏本土的信仰,比佛教的传入要早得多——初兴佛法的松赞干布已是三十三任藏王,而天梯的“发明者”聂赤赞普则是第一任。据说自天而降的聂赤赞普头上连着一根神秘的光绳,死后灵魂顺着那根绳子即可返回天界。他之后的六七位藏王皆是如此,直到后来出了个争强好斗的藏王,与人角斗时狂乱挥舞着刀剑,不慎砍断了头顶那根与天界的维系之绳,他和他的继任者便降格为凡夫之躯。也许人们会将此看作荒诞的神话故事,仔细想想,它其实是个意味深长的寓言:人们挥舞着贪欲的利剑,斩断了本具的灵性之绳,既失去了与更高维度的联系,也忘却了人本该具有的尊贵地位。

那向阳的山坳,也适合打坐冥想。

早几年我尝试打坐,仅是借那种形式做深呼吸,拯救被焦油和尼古丁摧残已久的肺。创作长篇小说是极折磨人的差事,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神经越来越绷紧,一天烧掉三包劣质香烟是常有的事,家人推开屋门只见烟雾不见人,还以为房子失火了。清除肺里的垃圾已成为当务之急,既要尊重自我完成宿命式的写作计划,又要善待身体确保机器不要过早报废。于是渐渐养成了按时静坐的习惯,每天坚持,不敢懈怠。后来得到一本叫《观呼吸》的书,是斯里兰卡一位著名法师的经验之谈,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我便如法奉行,受益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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