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刃
作者: 何葆国
1
姜莱看到沙发上有一层尘土,但是代志的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像是指令一样,她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
以前代志坐下来,姜莱都要抢在他屁股落坐前把沙发擦一下,哪怕用手抹一把也好。这房间后面就是一条沙土路,房间里总是很脏。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尘味,也不知多久没开过门窗了。姜莱僵直地坐着,看着代志在面前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代志手上拿着一个苹果,另一只手拉开他的旅行包,取出一把水果刀,然后就坐在姜莱对面的沙发上,往水果刀上吹一口气,开始削苹果。以前代志吃苹果都是姜莱削的,现在他要削苹果给她吃了。代志低着头,很专心地削好苹果,递到姜莱的面前,但是他发现她眼神空洞,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苹果,而是看着他手上的水果刀。
“你的水果刀怎么是黑色的?”姜莱问。
“它本来就是黑色的。”代志说。
“刀把、刀刃都是黑色。”姜莱说着,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然后再问代志,“苹果怎么没变成黑色?”
代志心里一声叹息,什么也没说。
十年前一天,姜莱削了一只苹果递给代志,说,将来你会不会给妈削苹果?代志说,你生我,就是为了给你削苹果吗?姜莱一下呛住。代志说,你为什么生我?姜莱被噎傻了。
连姜莱也忘了,为什么要生代志?肚子里意外有了,穆万林说,你生下来吧,我有个儿子有个女儿了,我是考虑你,你总要有个孩子。姜莱想了一天一夜,还是犹豫不决。那阵子,鞋材厂的事情突然多了起来,她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好像都把怀孕这件事忘记了,肚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她太累了,一沾床就睡。穆万林据说在土楼里也忙了,他想明年竞选村长,有很多事情要铺垫,所以他很少到工厂来了,只打过几次电话,说几句有的没的。有一天,姜莱发觉肚子真的有点大了,她本来就是健硕丰满的体形,这下像是肚皮上多出了一圈肉。肚子里有一种轻微的、神秘的颤动传遍她全身的神经末梢,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幸福。几个月后,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婴,穆万林按穆氏字辈给他起名代志。这个代志就在鞋材厂里长大……
面对代志的第一次质问,姜莱在惊诧之余,觉得跟儿子没什么好说的,他才9岁,懂个屁啊!
但是9岁的代志,眼里透出一股执着的死迷劲,像刀刃上的寒光。姜莱还是用母亲的霸道和大人的不屑把那光扑灭了,说,你给我做作业去啊,这不是你现在关心的问题。
代志的学习成绩在班级算中等,姜莱有一次参加家长会,班主任夏老师告诉她,代志的脑子还是很好的,就是上课爱走神,跟同学合不来。姜莱回来问代志,你怎么跟同学闹矛盾呢?代志说,他们乱说,背后说,当面也说。姜莱说,他们说什么?代志突然拔尖声音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这是姜莱第一次被儿子唬住了,她一下子懂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代志幼儿园上的是民办园,只要交钱不管户口,马铺没有民办小学,公办的小学都要求有户口,不在学区内就多交钱,姜莱猛然感觉到户口是个严峻的问题,即使不上学,代志也不能永远是个黑户。因为自己未婚,在马铺办的是暂住征,所以代志出生后就一直无法给他上户口。姜莱不上心,穆万林也不上心,就拖了这么多年,但是看姜莱一焦急,万林立即笑笑说,这还不容易?我有个侄儿是半丁,单身独居,你跟他假结婚,代志和你的户口一下就入了。假结婚,把户口落到土楼乡下,姜莱有点不甘愿,万林说,现在农村户口也没什么不好啊,可以分田租分宅基地,不是我当村长,你想入都入不了。为了儿子的户口,姜莱只好同意了假结婚。
几个月之后,万林拿来了姜莱的结婚证,结婚照片是两张照片拼起来的。姜莱看到“丈夫”叫穆胜祥,生于1962年12月,比万林小6岁,比自己大10岁;照片上的人目光呆滞,面容丑陋,而自己却是眉清目秀,笑容可掬,唉,早知道送一张最丑的照片去。这结婚证不敢再看第二眼,姜莱把它放在了抽屉最底下;还有一本穆胜祥、姜莱、穆代志三口之家的户口簿,这还是有用的,就放在抽屉上面。万林说,要不是我这侄儿傻,要不是我在县乡都有门路,要办这两本证还没那么容易呢。姜莱猜测代志在上小学前偷偷翻看过抽屉里的结婚证和户口簿,她也不想跟他多说,从此把抽屉锁上了。
代志看着母亲把苹果吃完,接过她手里的果核,扔进垃圾桶,说:“医生交代的,你都记住了?”
“我记不住,你帮我记。”姜莱说。
代志想起以前记不住英语单词,也是常常这样对母亲说的。代志记得母亲回答他说,你肚子饿了,我帮你吃,你还是饿,你得自己吃呀。现在突然想起这句话,好有哲理,但是代志不想回敬母亲了。母亲现在的样子让他心情很沉重。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看见母亲在看着那把水果刀,拿在手上不停地翻看着,好像是看一个什么新奇物件。
“我从没看见过黑色的,”姜莱说,“刀把、刀刃都是黑色。”
“这个牌子的刀几乎都是黑色的。”代志说着,伸手让她把水果刀递过来。
“黑刀、黑刃,第一次看到。”姜莱双手捧起刀,仿古装戏做了一个笨拙的敬献动作。
代志偏过头不看母亲的表情,刀把和刀刃各在她的一只手上,他捏住刀把拿起刀,惊讶地发现那刀刃在母亲的手掌里划出了一道血痕,心里一跳,说:“怎么这样?”
姜莱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的血,一道细细的血痕,面无表情。
代志把水果刀拿了过来,这是不久前网购的一把刀,其实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全是黑色的刀。黑色的刀刃上有几滴鲜艳的血。红与黑,特别刺目。他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刀刃,又抽了一张压在母亲流血的手掌上。
2
代志最讨厌姜莱来校门口接他,宁愿自己走路回到工厂里。从马铺第四小学到马铺春来鞋材厂,姜莱用摩托车载代志只需十分钟左右,如果代志自己走路,走的是抄近路的小巷子和田埂路,则需要半小时。但是,代志还是喜欢自己走路,有时候他看到了姜莱,扭头就跑,书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屁股。姜莱开着摩托车在后面追,放学时分,学校四周总是一片拥堵和混乱,代志在人流和车流中穿梭,就像一头小鹿在山林间自由地奔跑,姜莱根本就追不到他。
鞋材厂是由原来马铺东城味精厂的旧厂房改建而成的,砖砌的围墙,老旧的铁门,三列平房呈U字形摆布,右边是车间,左边是仓库,中间六间房便是办公室和宿舍。一股塑料味和腥酸味混杂而成的怪味终日飘荡在鞋材厂的上空,代志在姜莱的肚子里就开始闻着这股气味了,他的出生、长大都在这股无所不在的气味里。同学总是说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后来长大了,他才领悟到自己身上这股味道是伴随终生的,怎么洗也洗不掉。
有好几次,姜莱追着代志追到鞋材厂的铁门前才把他追上,但是他打开小边门跑进去了,她还得下摩托车推开大铁门。
儿子,你真傻,有车不坐,跑了一身汗。姜莱用普通话对代志说。
你才傻,骑车也追不上我。代志回的是闽南话。
母子对话,姜莱大都用普通话,代志用闽南话,闽南话姜莱基本上是听得懂的,但她不喜欢说,如果她说了,代志则会改用普通话,这一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代志把母亲从漳州福康医院领回马铺春来鞋材厂,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从法律上说,鞋材厂被马铺县政府查封了,但是领导还是开恩了,三间宿舍的门没有贴上封条,除此之外的车间、仓库、办公室全都贴上了,并且剪断了电线。他们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在这里栖身,这是姜莱和穆万林租了三十年的旧厂房,还有七八年才到期呢。
2015年,代志初中毕业,考上了厦门一所“五年制”职校,前三年是免学费的,代志靠自己打工赚生活费,尽量不拿姜莱的钱。后面两年收学费了,但还是难不倒他,毕竟在厦门混了几年,他有了一些赚外快的渠道,基本上能够应付过来。去年一个周末,他正在星巴克打工,突然接到漳州福康医院的电话,说他母亲住院,让他马上过去。代志匆匆赶到医院,才知道这是精神病院,母亲不是病倒也不是摔倒,她被初诊为狂躁症。
那天,马铺一个副县长带队上门查封鞋材厂,此前,鞋材厂因为环保问题多次被举报,也被勒令停工整改过几次,但是整改过后还是不能通过验收,前些天有个记者来暗访,曝光了鞋材厂直排生产污水的现象,县委书记生气了,立即责令分管副县长依法采取强硬措施。这个副县长姜莱是打过交道的,她希望法外开恩,个人使用的三间宿舍不要查封,因为儿子放假回来要住,她自己也要住,她对副县长说,你总不能让我住到你家里去吧?副县长义正辞严地说,我们依法对你生产、经营场所进行查封、断电、断水,个人生活的宿舍准予继续使用,但是一旦发现有非法生产的迹象,将立即严加处置。姜莱说,我这鞋材厂当年也是你们招商引资项目,开工仪式吴县长还来参加了呢。副县长别过脸去,显然不想与她一般见识。整个执法过程很顺利,然而收队时,一个队员无意中说了一句话,把姜莱激怒了,她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吼叫一声扑向这个队员,人高马大的姜莱立即把这个瘦小的男人扑倒在地上,众人将姜莱拉扯开来,她嘴里嚷嚷着什么,没人听得清楚。那个倒霉的瘦个子男人事后反复回忆,只记得自己说了四个字“北方查某(女人)”,难道就这称呼招惹了姜莱?姜莱的过度反应使局面突然变得难堪了,后来,她不得不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后来,派出所不得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代志见到母亲时,她已经服了药,躺在床上入睡了。其实在代志心中,母亲一直是比较文气的人,实在想不出她狂躁时是什么症状。
你还这么年轻,比我儿子还小。章院长用一种怜惜的眼光看着代志说,他拿起桌上一份材料看了看,你父亲穆胜祥去年病逝,你母亲那边有什么直系亲人吗?
代志呆呆地不置可否。
章院长拿了几份表格让代志签字,说,你安心读书吧,你母亲在这里治疗是免费的,政府买单。
代志默默地签了“代志”两个字。章院长说,签名要带上姓。代志很不情愿地在前面补签了一个“穆”,写得很草,就像是“秒”字。
那天晚上代志离开医院回厦门,母亲自始至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因为她一直在沉睡。代志走出医院时回头望了望,心中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代志想起母亲很多次向他描绘过北方冬天萧瑟的景象,天寒地冻,树叶子都掉光了,地上一层厚厚的叶子,她就喜欢一个人穿着大衣,竖起衣领子,然后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树叶子上面,听着脚底下簌簌的声响,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代志一直无法理解母亲的感受,一者他没去过北方,二者他年纪小阅历浅,对他来说,母亲是个谜。
3
1997年8月,北方女生姜莱从泉州理工学院毕业,内心满怀着对未来的幻想,跟着马铺土楼农民、中年男子穆万林一起来到了马铺县。
姜莱是在勤工俭学过程中认识穆万林的,她经常周末上街为一些公司、商家派发宣传彩页。有一次,派发的是穆万林所在公司的运动鞋册页,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穆万林是该公司的业务经理,名片是印成两面的,很多电话号码和传真号码。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比姜莱还矮了一个头,但是看起来淳朴老实,嘴巴很会说话,几乎把姜莱说得像女神一样。姜莱觉得他夸大其辞,心里却很是受用。接触了几次,姜莱还发觉他特别细心,很会照顾人,比如走路时会把她拉到里边,生怕她走在外边被那些横冲直撞的摩托车给剐到。穆万林告诉姜莱,他家住在浑圆阔大的土楼里,一大家族几百人聚族而居,因为老婆身体不大好,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还在上学,经济负担比较重,他就出来打工,然而打工不是他的目标,他最终还是要回去的,争取也能够创办一家企业,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他一番慷慨激昂的畅想,令姜莱心里又生出了许多好感。
有一天晚上,穆万林请姜莱吃饭,就在穆万林出租屋附近的小饭店,两个人不仅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姜莱的脸一下变得红扑扑的,他摸了几下她的手,她眼神里的笑似乎更媚了。他说到我那边坐坐吧,她就去了。他关上门转身把她抱住,她叫了一声,并没有把他推开,两个人就一起滚到了床上。事后万林惊讶地看到床单上有一摊血。姜莱勾住他的脖子说,我这就跟定你了。本来姜莱在大学里有一个男友,有一次在操场草地上,两个人激情难抑,但最后时刻那男生早泄了,姜莱扫兴得很,这第一次在穆万林这里,她总算感受到了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