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马哈摩托
作者: 岑燮钧
跟隔壁舜江一中不同的是,舜江职高的校门口,几乎没有接孩子的轿车。他们出了校门,一边嬉闹着,一边玩着手机,然后,挤过一中水泄不通的车流,走向公交车站。其实,一中并不需要公交车站,他们从不把时间浪费在等车上;倒是职高的学生,需要自己乘车回去,挤在站台上,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
高霞飞从寝室出来,走到校门口时,回身跑了进去,可一会儿又出来了。
她走到对面的奶茶店,里面人很多,她费力地挤进去,都是跟她一样穿着职高校服的人。轮到她时,她点了一杯珍珠奶茶,想付钱时,又说再买一杯。店里的小姐姐瞥了她一眼,意思是说:你确定?当高霞飞挤出奶茶店时,她不由得透了一口长气。她把插管插进去,微微吸了一口,那种顺滑的感觉,滋润着她的嗓子。昨晚,寝室里讲了半夜的空话,早上起来时,喉咙里黏黏的,到现在还有点感觉。
她沿着学校的围墙走着。围墙的上半截是栅栏,能看见运动场里有人在踢足球,另一边的跑道上,田径队正在训练,每个人的身后拖着一只车胎。她远远地看见李宇航就在其中,就绕到了校外这一条人少的路边。隔着栅栏,她看了一会田径队的训练,等李宇航转过头来时,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向他示意了一下奶茶,放在了栅栏间的墙头上。李宇航向她挥了挥手,用手圈成一个O,故意哑着嗓子说:我——不——喝。然后转身就走了。高霞飞翘起了嘴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赌气地拿回了奶茶。
她沿着栅栏往回走,回头看时,田径队的训练结束了,只见对床蒋函露跑到了李宇航身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李宇航喝了几口,然后把矿泉水浇在了自己头上,一边甩着头发,一边与蒋函露嬉闹着。她一下子明白了,昨晚蒋函露说了他一晚上的坏话,原来都是假的,她还傻傻地说自己喜欢李宇航,没想到她是个心机婊,自己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之前,每次去小卖部,总是替她也买一份;上厕所的时候,还拉上她呢。
她怅怅地走向公交车站。一中门口,依然是车水马龙,学生一出来,就马上有人迎上去,仿佛真的是“天之骄子”。她不服气,他们除了读书好一点之外,还有什么好呢?她一手拎着一杯奶茶,一手吸尽了自己的一杯,正找垃圾桶时,听到身后摩托车的声音,“哔——哔——”拉响了好几次,却依然没走。“嘿,真巧啊,回家啊,要不要我带你走?”回头一看,是他们家的租客小龙。上次上学去时,她错过了公交车,也是小龙带她去学校的。他就在一中附近的一个公寓楼里搞装修。小龙的摩托很简陋,是一辆破雅马哈,他自己说是老乡卖给他的,除了两个轮子,似乎没啥东西,车头扬起着,越发显得车身很瘦,不像电影里的“社会哥”骑的摩托车,轮胎很粗,车身很庞大,显得特别威武。她其实有点不想乘他的车,但挤公交又很麻烦,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他们班的同学,就跨上了他的破雅马哈。雅马哈发出很响的噪声,回头还能看见尾烟。小龙把车开得飞快,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她有点小小的害怕,想抱住他的腰,结果却只抓了他后背的衣服。一只手上的奶茶硌着他的后背,他回头问手上是什么东西,她调皮地说:“给你喝的奶茶。”
到村口的小超市时,她让他把自己放下,“谢谢!”她把奶茶递给了小龙,“我还要买点东西,你先去吧!”然后,她拐进了超市。兜了一圈,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她看见小龙走了,就自个儿走回家去。每次回家,她总担心爸妈又在吵架。路人看她时,她总怀疑人家在笑话她,或者在示意她:还不赶快回家,出大事了!她其实不想回家,可是只有田径队才能留在学校,他们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双休日都要训练,因为要去市里参加比赛。
她慢悠悠地走回家,走进院子时,看见小龙已在石墩上洗头,白色的泡沫在手边此起彼伏,然后对着水龙头冲洗,两手从脸直捋到后脑根,呼哧呼哧,不时还甩一甩脑袋。电瓶三轮车停在门口,她以为爸爸回来了。推开家门,一个人都没有。她上了楼,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看,小龙已走进了小屋。她家西边一溜是租给外地人的小屋,照妈的意思,南边一溜也想造小屋,但爸不想干。这时,她听见了妈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爸跟着回来了。她走下来,他们就像没看见她似的,铁青着脸。妈一边骂,一边摔着家当,原来爸下午没有去装货,窝在麻将场,输了一千多。
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她上楼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当她再次走下来时,爸已搬了一个茶几,在门口喝酒。茶几上放了一袋花生,还有鸡爪子。小龙正在院中洗澡,五月的天气还有点冷,他把毛巾擦得飞快。小龙虽不高大,却很结实,甚至超过李宇航,她瞥过好几眼。她讪讪地在楼下走了一圈,仿佛她不是这里的主人。过了一会儿,妈走进院子来,把一包什么东西砸向爸的酒桌,爸噌地一下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茶几,“他娘的,我吃你了还是用你了?!”一把扭住了妈的头发,“你以为我怕你?!”高霞飞一声大叫:“都给我别吵了!”她冲过来,插在二人中间。妈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高霞飞抱住了爸爸,爸一把把她甩向一边。这时,小龙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和几个外地人来窥探,见情形不妙,就进来劝架,把爸往外推。妈一个人推倒了椅子,嚎哭着……
高霞飞木木地在妈的身边站了会,其实,她老早就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了。
她溜回了自己的房间,伏在窗台上,茫然地看着这个院子。底下,隐约传来妈妈的啜泣声。她也不想下去劝妈妈,妈妈总在寻找攻击的目标,不是说爸爸无用,就是埋怨她不懂事。她总是说,要是你哥还在的话就好了,我何至于被人看轻?哪像你,读了个职高还要这要那。上次她要买一个手机,妈说什么都不肯,还是爸爸赢了钱,偷偷给她买了一个。这会儿,天渐渐暗下来了,家里像死一样寂静,她能想象得出妈像死鱼一样耷拉在椅子上。
外面小屋里的租客们正在煮饭烧菜,辣椒的气味传过来,让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吃了几块面包,走到阳台边,看见小龙一只手抡着哑铃,一边跟屋里的人说着什么。她很羡慕小龙,没有爸妈在身边,一身轻松,骑着破雅马哈,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一会儿,小龙在她家院子里倒立用手走起来,几个老乡起哄着,好像他们在打赌,他们的话她也听不懂。然后,小龙站起来,跟他的老乡推搡起来,一群人发出欢快的声音。
这个家,就像一个破凉亭,一点热气都没有。她真想此刻有人来把她接走。妈是更年期,惹不起还躲不起嘛,爸肯定又在麻将桌上,赌钱解千愁。只有她,没个着落,快要毕业了,该到哪里去呢?
这时,她听见了那辆破雅马哈的声音。她向小龙挥了挥手,可是小龙没有注意到她。她拿过一个老早不想要的毛绒小狗扔过去,小龙抬起头来,看见她在阳台上,指指她,意思是你扔的?高霞飞一直看着他,托着脸,胳膊肘搁在栏杆上。然后,她把两只手圈成一个喇叭状,压着声音问他:“你去哪里?”小龙听不清,俩人比划着,后来的意思是,他在路上等她。高霞飞就偷偷从后门出去了,她不想跟妈妈说,否则,又要大闹一番了,妈妈肯定要把在爸爸那里受的气撒在她身上。她已经十八周岁了,没有谁可以主宰她。她只是没有钱而已,要不是快毕业了,她都不想读这个破职高了。
“你去哪里?”
“我去城东体育场打球,你也想去?”
“那——”高霞飞犹豫了一下,“好吧……”
小龙示意她上来。然后,破雅马哈又发出了突突突的噪声,他们一溜烟地上路了。小龙问她爸妈怎么回事,高霞飞不耐烦地说,谁知道呢。然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高霞飞仍像白天回家来时那样,抓着小龙的衣服。突然,摩托车一个急刹,她不由得依在了小龙身上。小龙对路人骂了一声“找死啊”,又飞驰出去,她不抱住他,都要被甩下来了。其实,高霞飞希望他能开得慢一点,她不知道到了体育场她能干什么,是看他打球吗?于是,她没话找话地说,“跟谁打球啊?”“老乡呗。”“他们住在哪里?”“这边的也有,城西的也有……”马路上,对向的灯光时不时扫过来,一刷一刷,扑朔迷离,路灯像一串珍珠一样镶嵌在夜的肌肤上,雅马哈的声音与风和鸣着,使她的耳边既嘈杂又清静。高霞飞只在小时候坐过爸爸的电瓶车,等到读中学了,宁愿自己骑自行车,也不肯让他来接了。这会儿,她隐隐地有了一种温馨而浪漫的感觉。
“你真的要去打球吗?”“对呀。”“那我怎么办?”“那你要去哪里?”“好吧好吧,去看你打球吧。”“你生气了?”“没呀,我很喜欢看男生打球的……”雅马哈一蹿两蹿,就到了体育场外的灯光球场。几个老乡转过头来,跟小龙打着招呼,同时,他们不无好奇地看了一眼高霞飞,有个老乡嬉皮笑脸地用手笼着嘴偷问道:“你女朋友?”然后他们哄笑着,小龙显得很尴尬:“说什么呀,打球打球!”高霞飞一边看他们打球,一边玩手机,她发现李宇航也上线着,但是,她不想跟他聊天。她猜想,这会儿他肯定与蒋函露聊得火热,自己是没蒋函露好看,可是,你知道吗,蒋函露一脸的雀斑,而且还痛经,说不定将来不孕不育呢。她突然恶意地诅咒起来。这时,一阵饥饿感袭来,让她不由得左顾右盼。她有点责怪小龙,只管自己玩,把她撂在一边。她抱着肚子,蜷缩着。“你怎么了?”小龙终于来问候她了。“我还没吃饭呢。”“这样啊,那你咋不早说呢?”小龙没打完一局,就跟老乡招呼了一声,带上她走了,身后传来老乡的哄闹声。
小龙在大排档请她吃了一碗火鸡面,吃得她直咋舌,然后他们就不知道到去哪里了,还是高霞飞说去逛步行街。但是,他们没有钱,只买了两串烤羊肉;又买了一盒章鱼小丸子,小龙说他自己不要吃。高霞飞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小龙偷偷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微信零钱,然后提议去看电影。进电影院时,他买了一包爆米花,一包薯条。两人一边看电影,一边一颗一颗地吃,一根一根地吃。后来,他喂给她一根,她喂给他一颗,俩人的头靠在了一起。
她在职高,跟男生的关系时好时坏。看上李宇航,是因为他长得高大,篮球打得好,跑步快。有一次,她看见他一个人在打球,就冲进去,抢了他的球,跟他打了几个回合,引来一群男生的围观,他们不断喝倒彩,而李宇航竟然一点都不让着她,难怪有女生说他是渣男,还有人说他搞基。在她们女生寝室,议论男生,是夜话的不二主题,没有一个男生能在她们的嘴下得以幸免,而李宇航是她们议论最多的一个。无论她们怎么攻击他,她喜欢李宇航是没法改变的。如果她长得像蒋函露那样好看的话,那可能是另一种结局了。
电影散场时,步行街的人流少了很多,灯光把城市的夜空填满了。“我们回去吗?”小龙问她。她低头踢着一个垃圾袋,只管磨蹭着往前走。小龙又问她,她嘟着嘴,“你烦不烦!”小龙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就一直跟着。高霞飞忽然转过头来,说去人民公园吧。人民公园在市府前面,破雅马哈的声音又突突地响起,与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是多么不协调。在红绿灯前,她列数着那些豪车,有些叫不上名字,但小龙却都能说上一二。雅马哈在豪车中间穿来穿去,甚至开得比豪车都快,喷出的尾气带着嘲笑的意味。她抱紧了小龙,很快就看到了地灯反照下的市府大楼,几个窗口还亮着灯。他们走进公园,里面几乎已没有人,但是依然夜灯璀璨,中轴线上的几棵大树被灯光渲染得幽谧而优雅,绿莹莹的暗光里似乎藏着不可捉摸的爱情。他们往里走着,高霞飞不由打了个哈欠。没有风,夜很静,车水马龙都被屏蔽到空间之外。他们找了一个有遮挡的休憩亭,背靠背坐了一会,高霞飞感到有点冷,他们就互相依偎在一起。“小龙哥,你叫什么名字?”“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太让人伤心了!”“我只知道,我妈来收房租时,叫你小龙——那你叫什么,哪里人?”高霞飞依在小龙的右侧,微微地蜷缩在小龙怀里,小龙用另一只手拿出身份证,引诱她,高霞飞抓住了小龙的手臂,但是身份证还是在小龙手里晃着,“你叫龙志?二零零几年——那你跟我同岁?贵州——”还没等高霞飞看清,小龙已收起身份证。“你是贵州人?”“怎么啦?”“没什么……”高霞飞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睑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是贵州人……”“你不是本地人吗?”高霞飞忽然挺直身子,看着小龙,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抱养的。”“抱养的?你别骗我!”“我骗你干啥!”高霞飞轻轻打了他一下,顺势依在了他的胳膊弯里。“我在初中时,已经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了,后来,我在一个大衣柜的箱子里找到了一张抱养协议,才知道我亲生爸妈是贵州六盘水的。”“六盘水?离我们很近……”“很近?那你回家去时,能不能带我去?”高霞飞一骨碌翻身起来,看着小龙。小龙似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半晌才缓缓地说,“我其实已经没有家了,我爸在我读小学时瘫痪了,后来我妈就跑掉了,只剩下我和妹妹……我爸三年前就死了……”高霞飞没想到是这样,轻轻说了声“对不起”,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高霞飞试探地问道:“那你妹妹呢?”“她跟我奶奶在一起,我想明年也把她带出来……”这时,高霞飞的内心充满了对小龙的同情,甚至超过了自己。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老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不知道他们算不算老乡,但是此刻,他们显然都是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