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说

作者: 古岸

最早是松子告诉我磨盘山有蛇,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这里哪里都可以看到蛇。显然,松子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磨盘山的蛇和其他地方的蛇不一样。松子是从张果姥那里听来的,张果姥此时已年近古稀。关于张果姥,唉,怎么说呢?反正我是没见过,但关于她的传闻林林总总,能掐会算是一种,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看相算命排八字,乡村社会总会有这种近似先验的人存在。还有一种说法是自从女儿失踪后,她就发起神经,神神道道地成了半仙。后来,她领来一个女儿,她男人怕她神神道道影响女儿,与她分开住了。张果姥住在磨盘山斜对面的磨心山上,一南一北成一条直线,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磨盘山了。蛇,她尖厉的嗓音毫无遮掩地像春天的雷声滚落下来,具体日子不分,那是一天的开始或者结束。

我很迫切地想去磨盘山看蛇,去磨盘山有两条途径:一条是从松子家绕过,经过凤凰山,连接风凰山的是一段海塘路,落潮时能过,涨潮时不能过;另一条是乘船去。想去磨盘山得有人带过去。而我的爷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拦阻我,说,干吗要到磨盘山去看蛇啊,磨盘山是小孩能去的吗?又说,蛇都给捕蛇人捕光了。也是,我们已经好久不见捕蛇人了。那么,捕蛇人长什么样子呢?爷爷说,东张张,西望望,扛着一只蛇皮袋,这蛇皮袋大得能装下小孩。我爷爷意犹未尽,看见捕蛇人来,你千万不要跟他搭话,否则可能被他像蛇一样捕去。爷爷的话,我并不当一回事,他多半是为了管我方便,弄些七荤八素的段子来恐吓我。大人有大人的世界,我有我的盘算。于是,我就坐在老屋的院子里,东望望,西望望,望来望去,只望见松子。松子说他也很久没看见捕蛇人了。我对松子说,那我们扮捕蛇人吧。松子说,你会抓蛇吗?我摇了摇头。松子说,捕蛇人不仅会抓蛇,还要抓小孩。切,他们都是这副德性,我可没那么好骗。松子见我不信,伏下身子对我说,你知道张果姥的女儿怎么不见了?难道真被捕蛇人抓走了?别骗我了,不信,你去问你爷爷。

一座蛇山,我琢磨了半天,我的小脑子不够用了,好奇心像屋檐头的蜘蛛网挂了下来,有时一头罩进去,动弹不了。这怎么可能。他们对我的疑问不置一词,认为我大惊小怪,因为我是个小孩,小孩的一本正经等同于胡言乱语。那阵子,我父母去另一个海岛做生意,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本来他们带上爷爷和我一块去,爷爷是个老渔民,可以帮做些事,可爷爷坚决不去,他说要等一个人,可没说具体是谁。父母走后,我和爷爷相依为命,苍老的爷爷慢慢地被日子烘干,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守着我们的老屋。于是,我在院子里,常对着前面若隐若现的磨盘山发呆。磨盘山是海中的一个小岛,小得连岛也谈不上,却取了个山的名字,分明是一块礁嘛。我们村里的船只进港的时候,会从那里弯进来。晴天的时候,磨盘山就出现了,阴天的时候就不见。是不是蛇也到海里去了,在好天气里,它们都出来了,条条缠绕,渐成黛影。真像个仙岛,去过仙岛一回,也许能成为仙人,或者半仙。有时,我会在晚上做梦,梦见家里盘着一条小白蛇,一个留着长胡须的老人隐隐约约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初夏的梦总让人疲倦不已,醒来又不记得什么。我把这事告诉爷爷,爷爷赶忙捂住我的嘴巴,他好紧张,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几眼,生怕我说漏了嘴,被别人抢了去。梦还会被抢走吗?我的梦会跑到爷爷的梦里?

所以说嘛,我不能走。爷爷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爷爷说,我父母去的那个岛就是在磨盘山对面的对面,当中隔着辽阔的黄大洋。黄色的海水,大大的洋,名字取得真好。当我继续追着话题问起磨盘山是否有蛇时,爷爷就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缩一下身子,像被雷打了一下。爷爷真的怕打雷,凡是打雷天,他就躺到床上,并且拖了一条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蜷成一团,一抖一抖的。哈,真像条老蛇。

松子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小朋友”,他比我大十来岁。他经常到我家来,说要问爷爷什么事。可爷爷像是掐准了时间,总是对他避而不见。我问松子找爷爷有什么事。松子说,找你爷爷看看手相。爷爷会看手相?我将信将疑。松子说,你爷爷跟张果姥是朋友,张果姥成了半仙,你爷爷也沾了仙气。我说,我爷爷不像,他倒像条老蛇。也对,你爷爷看见过磨盘山的大蛇,松子诡异地一笑,他是否经常摸你的手。我说没错,我爷爷是经常摸我的手,这和看手相有什么关系呢。松子说,你爷爷摸你的手时会说什么?我说爷爷会说我将来要好好读书,读到外面去,比黄大洋更远的地方,以后千万不要当渔民了,听得我稀里糊涂的。松子把手搁在我的头上说,这就对了,摸手便能摸出相来,相能看出一个人的命运。你爷爷有先见之明,想把你摸出岛外去。唉,我的命到底好不好?我说这也叫算命啊,那好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爷爷说一下。我煞有其事地摸了摸松子的手,松子的手软软的,特别有劲,骨节蓬勃得像正在长大的六月蚕豆。松子笑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

我把此事认认真真地跟爷爷说了,可爷爷装聋作哑,好像我是空气,根本不存在。我只能大着声说把空气震碎,爷爷你听见吗?爷爷像是从梦中走了出来,悠悠地回一句,小孩子懂个屁啊。他叮嘱我不要胡说,我憋屈跟他赌气也没用,后来他干脆不理我了。这让我很没面子。好在松子并不拿这事为难我,他有事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到我家来,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亏欠了他什么,可我找不出还他的东西(心里头念叨陪他捉蜈蚣去)。有一次,我对趴在我家院子矮墙上看“风景”的松子说,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下?我不知道,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松子正为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水手而惆怅,他要路过磨盘山,越过黄大洋,与我父母不同的是他要日复一日地晃荡在洋面上。他说,去磨盘山要经过凤凰山。我说知道。他说,你看现在路在哪?我说给海水淹了,要等落潮的时候。他说你晓得什么时候涨落潮吗?我说可以去问爷爷,我爷爷会唱潮水歌。说到这我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我正想着如何把这关搪塞过去。恰在此刻,小婉姐进入了我们的视线。她家里只有她爸一个男人,她爸出海去了,家里的活只能她接过来(她最近也往磨心山上跑,这是松子跟我说的,松子说,小婉姐跟张果姥有关系)。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小婉姐拎着两只铅桶,一扭一扭地往下山嘴的水井去担水,回来的时候铅桶一晃一晃的,小婉姐僵着身子,费力地迈着步子,两铅桶水泼洒得只剩下一铅桶不到,水像长了翅膀的小鱼扑通扑通地跳出来,不一会就死在路上。从我家的院墙上望下去,刚好可以窥视小婉姐担水的全过程。松子的目光紧紧地瞄准了她。他说,有趣否,女人担水这个样子,可笑足了。如此漫不经心,对我说,走,我们去看看。我们尾随其后,故意发出怪异的声响。松子忽然来了兴趣,扭起屁股,一手掐在腰际,他的举动伴随着我无心无肺的笑声,像密而紧的细雨,敞亮沁人。小婉姐回头瞪了我们一眼,我们马上闭嘴。实在憋不住,又笑出声来,像青蛙鸣叫,像微风拂面。我们的笑声没有使小婉姐恼怒,她反而走得更有看头,居然哼起调调来,两只手臂激扬地甩着,甩一下,如同隔空传导功力,弄得我们头一冲一跌。她有时一个急停顾首,我们来不及准备,张扬的窘态一览无余,这回轮到小婉姐“哗啦啦”了。松子的脚刹比我灵敏,我好几次撞到他的身上,他一把推开我,非要自己在前头。到了水井边,她放下铅桶,踯躅着,左右张顾,然后拎过离身子近的一只,理了理绳子的长度,攥在手里紧几下,估摸着力道,微微叉开腿,身子往前一倾,准备打水。我扭头看了一眼松子,他似有深意地眯了眯眼,下巴一抬,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走了过去,立在小婉姐旁边。忽然她大叫一声,蛇。我伸出头一看,水面上荡开一层涟漪,并蜿蜒地向前驶去。小婉姐马上扑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她的身子在抖,暖烘烘的气息在我身上游走,我被她软软的身子冲得滑了几步,赶忙嚷了起来。松子快步奔了过来,一手托住我的身体。待小婉姐放开我,他探头一张,拿起铅桶,倒扣着向水井扔去,溅起一阵水花扬在我们的脸上,小婉姐跳着脚,又是一阵尖叫。松子怪样地看了我们一眼:什么蛇,没有,树干的影子。小婉姐说,明明有,刚才还在。她看着我说,是吗?我是有点搞不清,模棱两可地说,也许没有吧,也许是水草的影子,也许是一条小鱼。小婉姐捋了一把脸,沉着脸说,要你赔。松子挠了挠头皮,略作思索,担起两铅桶水就往回走。小婉姐看了我一眼,面孔飞红,撒气似地跺着脚,跺了一脚还不过瘾,又狠狠地踩了几脚,拉起我的手,说了句:这就完了,走。小婉姐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像一丛开满山坡的野花,一路跳跃着。

过了几天,伏在院子墙头看风景的人只剩下了我。松子利索地挑起了小婉姐的铅桶,他的眼睛像充电满格的手电筒,无时无刻罩在她身上,随时会碰出火星。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小婉姐跟在他后头,色彩缤纷,像一只蝴蝶。我觉得他们走在一起怪怪的,小婉姐的白跑鞋漂亮得不像话。

松子居然撇下我,他好像忘记了看手相这事,我跟他说的事还没下文呢。

我以为我应该说实话。我气呼呼堵住松子:我们去吗?

松子撇了撇嘴,垮着身子问我,你不怕?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仿佛把我的肚肠都要看清。我低头默语,怕是有点怕,但蛇岛足以吊起我的胃口,去还是不去,我用扔硬币的方式决定。我说天灵灵地灵灵,蛇公来显灵。硬币争气似地如我所愿,滚了几圈后,露了个正面。我惴惴不安地捡起,低声说,远远地看一眼不行吗?我心想,不上岛也可以,我们可以坐船去,远远地看一眼,再远远地在黄大洋上溜一圈,再远远地往黄大洋的对面看一眼,或许能瞧见父母归来的航船。我终归还是底气不足。如果是一个人去,借我十个胆也不想去。这时,我转过弯来了,我说我陪你去捉蜈蚣。有蛇的地方,一般会有蜈蚣。当时,我们正为一双运动鞋而发愁呢。松子只有两双解放鞋,我只有一双破的。所以,我的意思又裹了另外一层意思,我想松子带我去抓蜈蚣。我们那里的蜈蚣很值钱,一条金头蜈蚣值三角至五角钱呢。

松子显然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恼了,冒上来一句:你配不上小婉姐。他跑过来反剪着我的双手,用膝盖抵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撞着,顶一下,骂一句,顶一下,骂一句。我疼得缩着身子,头往他的裤裆钻进去,想把他顶翻,他拧着我的胳膊,我几乎趴在了地上,我瞧见了他的军绿色解放鞋,居然上面还有一个破洞。我说,你的鞋子太难看了。他这回算听清了,悻悻然把我反剪的手往前一推,要松手的刹那不忘在我屁股上蹬一脚,我几个趔趄抱住了一棵树。树叶像一阵雨落在我的身上,有一片盖住了我的眼睛,天空刹时变了颜色。那么一咯噔,我仿佛看见院子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松子掸了掸手,头警觉地一偏,挡住了我的视线,笑着说,找个时间吧。我问松子,你去过磨盘山吗?松子像是回忆一件悠远的事,蹙着眉头,眼睛定怏怏的。沉默了一会,他说,我还是告诉你吧,有天黄昏,我看见捕蛇人从你家院子出来跟你爷爷告别后出发,那时正是落潮时分,他们俩嘀咕了好一阵,捕蛇人的蛇皮袋空空如也。你爷爷指着对面的磨盘山说,记得落潮时回来。我很希望看看捉来的蛇。我眼巴巴地望着,天不久就暗了,后来就起大风了。我没见过那个捕蛇人回来。有人说,捕蛇人根本没去过磨盘山,他打个晃就走了。可是,我明明看见他从这里走出,然后弯下山道,我记得他在出发前还踅到张果姥的后门,用竹棍子敲了敲门框,眯缝着眼朝门缝里瞧。张果姥出来了吗?我问。当时,我没注意,我妈差我做一件事。等出来时,我看见张果姥已经跟捕蛇人攀谈起来,张果姥非拉着塞给捕蛇人一个包子,那是张果姥老公新船下水时分的馒头(白面包子),上面还有印子,他们在路口指手划脚的。捕蛇人说张果姥是“穆桂英挂帅”,厉害着呢。松子边说边捉过我的手,用力地捏着。他说,捕蛇人捏着捏着,捏着年轻的张果姥笑得稀里哗拉地肚子疼。

“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我爷爷跟我讲过,爷爷讲的时候总是叹气,男人死光了,杨家满门忠烈,可我觉得穆桂英太厉害了。一个女人家比得上一帮男人。我在想,穆柯寨应该是和磨心山差不多的地方。兴许,我去一趟磨心山也能偷得惊天功夫。

端午过后,我有好几天不见松子了。百无聊赖的我趴在院子的墙上,数完船只,数白云;数完白云,数手指;数完手指,抠鼻子。黄龙鼻涕摁在墙上的石头上,不一会,蜿蜒成一道闪亮的印迹。我想象着松子坐上去的感觉,不禁嘿嘿地顾自笑了,谁叫他抛下我呢。这事小婉姐肯定知道,我去找小婉姐。她家门口有个栅栏,有我半身高,里头有一根链子拴着。我在外头徘徊了一阵,不敢高声喊叫。我得提防着爷爷,爷爷说不要无故到别人家去,他给我限定的范围是我家的院子及院子的周边。我透过栅栏的缝隙往里望,院子里干干净净,不像我家杂草丛生,蝶飞燕舞。这种干净让我有些许胆怯,仿佛一脚踩进去,会污了地面。我站在门外绷紧身子,用力蹦着,蹦了好一会,听不见响动。也不知那天我怎么想的,反正脑子一热,脱下鞋子,叨在嘴里,天啊,臭气烘上来。吸气,闭眼屏声,矮下身子用肩膀的一端插进去,尽力想象着自己是孙悟空,变,变,变。费了好大劲,钻了进去。换气,把嘴上的鞋子拎在手上,像猫儿一样贴地蹑行。

房子的格局与我家差不多,三间房,左右两间门都关着。中间的正门凹进去,安着排门,网线做的帘子垂了下来,风一吹,袅袅起舞,四把椅子安静地靠着墙面,中间一张四角方方的桌子,桌上摆着几只水果,一个广口瓶上插着一些野花(去水井的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其中的一朵正探着脸,像在问我好。我正犹豫着,刚一折身,小婉姐不声不响地正站在我身后,头发湿漉漉,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我一紧张“咣当”坐在地上,一只鞋子跌了出去。她吃吃地笑了,我跟着她傻笑。她说男孩子的确要有一双好看的跑鞋。小婉姐说的时候,朝我有几个破洞的草绿色解放牌鞋子瞄了几眼,我不由地往后缩了缩,怕脚上的臭气肆无忌惮地跑出来,我一个月不洗脚,我爷爷几个月不洗脚。我用手掩住脚面,故意喊着“哎呦”。小婉姐并不理会我,她说她会跟松子说的,让他带我捉蜈蚣,她会帮我说定的。她宽容了我的邋遢,莞尔一笑让我受宠若惊。小婉姐身上有股香气,我很想把它装在身上,只能狠命地吸了几口,舍不得咽下去。我奇怪的是小婉姐的香气怎么不会跑到松子的身上,松子的身上长年散发着难闻的汗酸味,我执意往小婉姐身边蹭了蹭。

小婉姐收起了笑容,唬着脸说,你东张西望什么呢?说实话。我扁着嘴,无话可说。小心脏擂鼓般地敲起来。小婉姐说,不说是吧,不说我告诉你爷爷。我一把扯住了小婉姐的衣袖,嗫嚅道:我来找松子哥。后院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不知什么东西敲破了。小婉姐扭捏着摆了摆身子,我去山上了。她说着眼睛左闪右闪,像在找什么东西,胸脯着急地起落,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心跳,面孔红红地别过身子。我喃喃道:下次,你们去的时候能否叫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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