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目

作者: 羽井缺一

有人说她眼神不好,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指物理层面的,她的视力。

为了百米外人畜不分的视力,也为了远离人群,隔段时间,叶代清会去穷乡僻壤骑行。其他三个季节相对还好,然而这一次,在夏天选择的出行,除了眼神,其他什么都不好了。

藏在头发里的热气,顶住了骑行头盔。太阳太猛,猛得令叶代清觉得只要取掉头盔,那股欲爆未爆的热流能倏地甩开她的头皮和头发,被风一吹,往上一飘,刹那一团焰火。

和陌生驴友沿河直接北上,快到祈山前大家就已拉开距离。大多数时,她一个人骑行。前后的路,都见不到一个骑行者。

穿过一条长长、废弃的隧道,腿竟抽了筋,之后更是使不上劲,骑不快。昏暗中有几分惶惶,热流随之凝僵,冷汗从心头渗出,冷热交战似永不停歇。以为要在一片模糊中不停机械地踩踏,突然,出口就在前方。

光又重现,伴随上坡,密密匝匝。热气令她无法忍受。刚把头盔摘了,头盔如同逮着了机会,挣脱她的手,骨碌碌滚下山路,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从山上坠落,先直线后曲线,最初还能听到沿路的枯叶碎裂,之后什么声音都没了。头盔的消失,不像一场意外,倒像是它和她彼此生厌后的自戕。

她愣愣站着……此刻如果没她,这世上无法证明一只头盔的存在。真像她啊!如果此刻她也消失,谁会知道她曾来过?

上坡路,带风镜的头盔是累赘,可下坡时,风像促狭鬼,啪地伸出巨掌,蒙住她的脸,眼都睁不开。脚一沾地,“巨掌”就离开了,可骑车没几步,啪嗒,“巨掌”又戏弄着裹住她的脸。

在这一来一回的过程中,原本密叶有缝隙,光被绑架似地交错洒落,她爬至山顶,“异象”出现了:倏忽间,头顶上遮天的叶不见了,阳光直扑大地,身边丛林像变魔术一样集体消失……再前方,出现了弯弯曲曲的黄土路,路边点缀着坍塌的零散土房,看上去断壁僻静,残垣沉寂。

之前那些山、那些树,去了哪里?

她的脚没停下踩踏板,只是惊讶回头。风吹乱了头发,还不等她看清,直觉告诉她,赶紧转头!她转过头来,还是迟了。一条从空中斜生而出的细枝,嗖地——极其温柔的,像股气流,刮了她的眼。

眼睛火辣辣的,她猛刹车,双脚急踩地,一停下就用手擦,手上的液体不是透明的,而是红色。

她目睹这抹红,如隔岸观火,脸上有一丝不干我事的漠然。漠然不是麻木,它更接近于身体的巫术,痛或许还会痛,但只要不呼吸,憋上气,好似躲在水底下,能轻巧避过水面上的疼痛高峰。这种技能,无从学也无法授,大概是从小在疼痛中自我训练出来的异禀:幼年,她被门夹了手指,在痛赶到前它先出现;夜半醒来,见月下母亲独坐落泪,它让她静躺,一动不动;远望父亲离去的背影,它让她合上了窗;送妈妈去太平间,有它陪着她;拼尽性命夺来的业务,说好的报酬被减去了一半,也是它让她说放下就放下;说爱她的人,又说不爱她了,她戴上耳机,想象它从体内又一次抽出来,变成屏障……

眼如硌了异物,泪不停地流,看不清路,这真麻烦!她推着车,摸索着前行。路和光,相互吞噬,一片汹涌的白。她一个人挤在空无一人的路中央,失了衡地趔趔趄趄。身不由己,同堵在都市上下班高峰期的人海中,没什么两样。

“你在做啥?”一个苍老又尖利的声音出现。

她挤了挤眼,新眼泪快覆盖旧眼泪,万花筒视角的罅隙里,勉强看到一名背着锄头的瘦小老农,她抹泪,笑道:“我眼睛看不清了。”

叶代清跟随老农去了他家,老农的妻子去打了井水,一遍遍用打湿的毛巾敷叶代清的眼。叶代清血泪不止,老妇的毛巾绞了又绞,絮叨着毛巾染了色,白不回来。

冷敷显然治不了眼,老农夫妻商量了一下,最后送了叶代清一袋豆子,领她去附近的神婆家。

万物像隔了层琥珀色的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真切了。叶代清微闭眼睛的刹那,因毫不设防,疼了一下,像一枚钉子钉入后脑勺。嗡一声后听觉变得敏锐。风拂过。一只鸟扑棱着飞起。几个人从她身边哒哒走过。耳朵还来不及转向,牵着她手的老农妻子放了手,另一只手粗暴地牵过她。

刺眼的光圈所带来的阵阵眩晕感消失了,眼皮上的光线变得柔和。屋内,人身上长久不洗澡的热骚气、嘴里呼出的腐酸和供奉的香烛混合在一起,气味浑浊。那只牵着叶代清的手用力引领方向,但叶代清还是不懂对方是要她站着还是坐着,由于不得要领,周围有人偷笑了,那只手气馁似地停顿几秒,接着拍了拍叶代清的膝盖,又用力按压了她的肩膀,叶代清终于明白了,双腿还不等脑子反应,已不可控地跪到了一个软蒲团上。

“从哪来?”头顶上有声音传来。

叶代清循声仰起脸,说了一个地名。这时农妇搭话了,大致意思是叶代清向神婆奉上一袋豆子。

送豆子肯定是求不了事的,叶代清心头明白。

“她眼睛怎么了?”上面的神婆问。

“被一根细枝刮着了。”叶代清回答。

“刮着什么?”

“眼睛。”

神婆连着“哦”了几声,表示刚明白过来。

还没听到脚步声,就有一双手凑到了叶代清脸上,手指扳开眼睛,熟悉的眩晕感再次降临,泪糊了眼,仍没法看清什么,只有被挤压和撕裂下所产生的空洞,而凉风就从那窟窿钻过。

“伤得不轻啊。”神婆边查看叶代清的眼,边自言自语道。

叶代清的心一沉。

神婆的手离开了叶代清的脸,大概是嫌她不停狂流眼泪,手指在她衣服上蹭擦了几下,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治得好你。”

叶代清也不觉得狂喜,抹去了新泌的液体。她在职场混久了,懂得所有的帮忙最终都是生意,荒郊野岭也不例外。叶代清当场许诺:“这次出门我带的钱不多,如果您治好我,等回了城,我会寄五千给您。”

众人都笑了,笑声放肆。叶代清意识到自己错了。交易这东西,明码标价还好做,最怕猜价,猜高猜低,都是一场笑话。

“我的儿,我都要你的豆子了,还要你钱干吗?”神婆轻笑。

叶代清还想表示,几个人已扶起了她,还不等她反应,有人解开了她上衣纽扣,有人剥她裤子,还有人脱她的鞋。叶代清想反抗,但人多手杂,她完全被控住。赤身裸体的羞耻感,闭着眼也难以消除。

一团冰凉而柔软的东西,啪地黏在了叶代清身体上,随之一啪接一啪,躲也躲不过,被此起彼落的手涂抹着。叶代清从嗅觉和体感分辨出,这一团团的,应是稀释的泥巴。

泥,抹遍了全身,包括头发、耳、嘴,她不能说,不能听,更不能看。最初的凉意已隐没,泥像一层胎衣,包裹出暖意和安全感。

“闭紧眼。”神婆提醒道。

一抹更深的凉意从眼皮中传来,似泥又不似泥的东西涂满了最后的空白地——两只眼,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飘荡在鼻息之上。

黑暗像茧,包住叶代清,唯有声音不断,提醒她,此非“无眼耳鼻舌身意”。这些声音,有她的呼吸,也有人活泼泼地洗手。起初是一个人嗑瓜子,俄顷是一群人,此起彼伏,热闹不已。还有人腾出嘴聊家常,说新搬的房子,谁家出了大官,哪户人家出了不孝子等,只有不干己事,才能争论得如此热烈。当叶代清听得忘了自己,即将沉入睡梦时,聒噪声消失了。一群人逐渐离散,门被最后离开的人给带上,屋子内静悄悄的。

当叶代清以为房内只余她一人时,有人拿了一块硬邦邦的湿毛巾,擦她眼皮上的东西。

“昨日的你已死去,”神婆同乡下牧师诵经一样,念得抑扬顿挫,却又不带什么情感,“今日的你已重生。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叶代清想睁眼,神婆的手按住了她的眼睛,“别开眼。我问你,你想调得暗一点,还是明一点?”

“明是什么,暗又是什么?”

“调得明,看得清世间魑魅魍魉;暗的话,就算身边围了一堆鬼,你都看不见。”

叶代清暗忖,只怕暗点才活得下去。她选了暗。

感应到神婆再次离开她,叶代清偷偷开了眼。之前她眼已不辣,然而睁眼时,依旧有一霎的目眩,紧接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房门密闭,但空间显得尤为明亮,一道道天光穿透了梁椽,直射地面。圆木的木纹层层叠叠,有几只虫在深处蠕动,叶代清一眼就瞥见了整根木头被蛀空的宿命。屋柱上有根锈铁,挂着一本簿子,簿子上的字若隐若现浮在光里。天光中飞舞的尘埃,有着千奇百怪的形状,如浩瀚银河中的流星无数。模糊处有几物,若隐若现,于光与暗的界限间,蹲伏角落处。

还不等叶代清看清这是什么,神婆拿着碗从屏风后出来。叶代清赶紧闭了眼。

“睁了就睁了吧。”神婆戳穿了她。叶代清再次开眼,看到笑着的一个农妇,她笑得很对称,显得宽厚、友善。叶代清很少见过有笑得如此对称的人,除了婴儿。

神婆捧给叶代清一碗汤,“乖女儿,吃下去。”

叶代清用汤匙搅动着那碗汤,里头有类似乌贼的那团眼珠子,腐烂粘稠,但感官意识到,眼睛不辣是事实,提醒着她这恐是好方子。硬着头皮吞下,把嗅觉、味蕾从鼻子和嘴巴里努力分开,不闻不尝,只管吞咽。

过不多久,光敛了似的,天光不见,木梁端然,尘埃只余几粒,在薄暗光线里起起伏伏。角落处辨不清的几物,彻底隐匿了。刚才放大放亮的所有,瞬间归于平常。

眼睛治好后,叶代清又回到城里。除了遵守约定,一年去一次神婆处重修眼睛,其余什么都没改变。修目这事,最初也不觉得麻烦,买什么都有保修期,眼睛也不例外,更何况她是喜欢一人骑行的。只是随着年岁增长,她事业渐成,谈了恋爱,步入婚姻……时间的漏洞从越来越大,变得越来越小。她不去大医院看眼睛,而是去神婆那修目,讲给谁听谁都会觉得荒谬,她要向公司、向家里请个假出趟门,变得很不易。

为了一劳永逸,叶代清还真去了大医院查眼睛,结果一切正常。到了约定日,叶代清也曾有意往后拖延,奇怪的是,原本正常的世界会变得朦胧,就像是在警示她:眼睛电量不足,该去充电了。

无奈,她不敢不守约。

她刚怀孕那年,她拿了驾照。约定日渐近,她驾车前往。新司机上路,握住方向盘的手总是汗涔涔的。好不容易开到末段,公路却堵成了一排长龙,交警还没到,司机都互不相让,按喇叭,抢车道,彼此摇下车窗骂对方没素质。往前后一瞧,车流连绵不断,从白天到黄昏。

盛夏的暮光笼罩着这条人间最挤的路,前面车里下来一个男人,招架不住热浪滚滚,拿下假发擦拭头顶上如瀑的汗珠。有些人按捺得住热,不露脸只露手,不停从黑车窗里扔下一些肉骨果核。有个女人则提着一袋可疑的东西,鬼鬼祟祟,扔到田野里,惊起一只黑鸟。那鸟很像叶代清养的一只乌鸦。

那只乌鸦,是突然降落到她的世界,幼小,还不太会飞,有腿伤。伤好后,她留下了它。除了叫声难听,爱挠坏沙发,还有超大胃口,喜吃杜比亚蟑螂,其他什么都好。她给它取了名字:南极熊。有很长一段时间,南极熊是她唯一的陪伴,这是一只通灵性的鸟,常常在她用漠然压疼痛时,默默又安静地望着她。

望着飞向远处的黑鸟,叶代清又热又饿。此时既为同事又为闺蜜的李一诺打来电话,刚聊了几句,车流终于动了。叶代清赶紧踩了油门跟上。

得知叶代清的丈夫庄鹏鹏没陪伴叶代清前往,一诺很讶异,在话筒那边沉默了片刻,叹口气说道:“在公司也这样,有时我真搞不懂你,是大度,还是眼瞎?”

与之前的拥堵正相反,这条公路不见一个人影。叶代清琢磨着女友的话,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废弃隧道已在前方,手机信号断了。车子摸黑开了两三秒后,叶代清才想起开车灯。

前方似是无尽昏暗,唯有光,一次次撕裂这漆黑。明明灭灭间,叶代清骤然想起一事:夜里睡觉时,有几次眼皮感应到光,睁眼,是丈夫举着手机回信息。如此反复多次,叶代清有点警惕,但丈夫的手机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禁忌。

如果她能看到他手机里的字,该多好。

叶代清又想到了那第一次治疗后的开眼,神婆屋内柱子上挂着的一本簿子,上面的字,有生命力似的,悬浮在半空,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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