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作者: 姚雨菲一
聚光灯打在方虹身上。
站在演讲台上她还是有点紧张,尽管她面前并没有观众,只有一块屏幕,和数台大小不一的摄影机。摄制组的小姑娘跑过来,拢了拢她鬓边的银丝,又握住她冒汗的手心说别紧张,方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她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这不是平日在博物馆里的科普演讲,而是以一个鸟类学家的身份,用直播的形式向公众解释这次轰动世界的“灰喜鹊事件”,平息大家对鸟类恐慌的情绪。
想到这,方虹重重地叹了口气。3个月前,北京新洲传染病医院的监控显示,有三只疑似灰喜鹊的生物或仿生机器人潜入医院,盗走了治疗R型隐球菌并发症(简称R-CRS)的疫苗样本,原因尚在调查之中。这就是“灰喜鹊事件”的全部内容了,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就像开启了又一个未知的、魔幻世界的大门,让人们从琐碎的日常中茫然地抬起头,细思极恐,脊背发凉。
R型隐球菌是“后新冠时代”涌现的几种病菌之一,世界各地都有病例。不同于其他作用于具体脏器的病毒和细菌,感染R型隐球菌会影响患者的整个中枢神经系统,引发视觉障碍,恶心呕吐,失眠等,严重的会引起癫痫甚至精神失常。R-CRS的致死率和传播率都不算太高,本来没引起多大关注,后来研究表明,这种细菌主要依靠鸟粪传播,接触被污染的水源和土壤都有可能被传染,又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措施,这才一石激起千层浪,平日不被注意的小鸟都像是一个个飞在空中的定时炸弹一般,让人们避之不及。街上随处可见的宠物鸟尸体,一波又一波的猎鸟行动简直让方虹的心在滴血。尽管政府一直在辟谣“麻雀、鸽子体内发现病菌,可通过粪便产生气溶胶传播!”“千万不要和鸟对视,可致病!”等等拙劣的谣言,但依然抑制不住疯狂的人们想要“做点什么”的决心。去年,方虹所在的社区自发组织了“拆燕窝大队”,在她据理力争R型隐球菌只是适宜在鸟粪中生存的细菌,家燕体内并无致病菌的时候,手拿铲子、全副武装的大妈一把把她推搡在地,一边叫嚣着要对自己儿子的生命负责,一边威胁方虹说要写大字报检举揭发她。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方虹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突然不知今夕何夕。
“方教授,还有5分钟直播开始,可以吗?”方虹看向忙碌的摄影师和导播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揉揉右肩,仿佛回忆里被推搡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在此之后方虹就去了新疆,研究课题从“城市常见鸦科鸟类的适应性与认知研究”转换到“新疆歌鸲的多种类鸣唱”,用儿子徐令飞的话来说,叫眼不见心不烦。后来,国家开始抓紧时间研制疫苗,隐球菌疫情比较严重的澳大利亚,美国和阿根廷也都相继推出了完成III期临床试验的疫苗,全球性的灭鸟热潮渐渐平息下来,却刚好就在此时,爆出了“灰喜鹊事件”。于是人们好像终于从全鸟类中找到了一个确切的仇恨对象一般,理直气壮地毒杀、诱捕和拆窝,且这种仇恨因为偷窃疫苗这个看似“鸟儿成了精”的行为而更加疯狂和肆虐。他们的暴行是有理由的:不久后专家就给出结论,实验样本中20%灰喜鹊肠道菌群中存在少量R型隐球菌的芽孢,不排除灰喜鹊就是R型隐球菌的自然宿主之一。
世界就是如此荒谬。这种在我国北方几乎如麻雀般常见的鸟儿一夕之间变成魔鬼的化身,环保人士和一些宗教狂热分子称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有媒体则煞有介事地分析是灰喜鹊仿生机器人的制造者为了引起关注,也有权威人士信誓旦旦地发表“视频、病菌等等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阴谋论……时间越长,真相就越扑朔迷离起来。国家成立了“灰喜鹊事件”的特别调查小组,方虹也是受邀专家之一。直升机降落在疆北枯黄的草原上时,她还在记录雄性新疆歌鸲吸引配偶时变换的模仿曲调数目。
很快方虹就发现,她并不是科幻电影里能拯救世界的科学家,事实上,身为鸟类认知行为学专家、只是博士论文研究对象是灰喜鹊的方虹在调查小组里有些边缘,人工智能组和动物驯养组吵得不可开交,而鸟类组的组长是专攻有害鸟防治工作的王所长,人称“暴躁王”。在小组会议室,她第一次看到了那段监控视频,尽管官方并没有彻底排除仿生机器人的可能,但方虹一眼就看出那是真的鸟,那种飞翔的姿态,方虹观察了整整30年。视频中共出现了3只灰喜鹊,除了企图打开冰柜的,还有放风的、扰乱医护的,分工明确,最后躲藏在医院内,在护士准备接种时叼走疫苗。她看着视频,久久说不出话来。问题是它们怎么知道哪个是R-CRS疫苗的呢?调查小组很快就陷入僵局。但事情并没有结束,现实之所以复杂而魔幻的原因在于,它不会等到一个谜题解出后才抛给你下一个,未知之后,永远有未知的后续。
中国的“灰喜鹊事件”之后短短13天,世界各地都发生了针对R-CRS的鸟类盗取疫苗事件。
我国研制出R-CRS疫苗后不久,世界各地都陆续推出了针对R型隐球菌不同原理的疫苗,然而全球8个接种点或实验室都发生了类似的偷盗事件。有成功拦截的,也有不幸被盗走的——美国、日本、西班牙和阿根廷,且无法追踪。消息一传出便在全世界炸了锅,这四个国家加上中国,刚好是根据五种不同技术路线研发出的疫苗。方虹听到时疑惑:“阿根廷有灰喜鹊?”暴躁王黑着脸解释:“盗窃鸟都是当地鸟类,阿根廷是紫蓝鸦。”同是鸟类学组的叶教授在旁边补充道:“都是鸦科。中国和西班牙是灰喜鹊,美国是北美星鸦,丹麦是渡鸦,非洲和日本都是小嘴乌鸦。”当时方虹心里一沉,和叶教授对视一眼——可以说都是认知水平最高的鸟种。
“方教授,准备开始了……”方虹点头,正视镜头,那一台台摄影机的镜头仿佛黑洞一般凝望着她。也许是领导们认为她女性的身份比起暴躁王更为亲切和蔼,也许是她在小组内确实没什么事做,总之方虹被委派来央视做这场直播,希望她呼吁人们相信科学,爱护鸟类。方虹深吸了一口气,但她今天要说的,可不止这些。
二
徐令飞第一次看见丘陵时,还以为那是一只鸟。
他是西双版纳植物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那天正在森林中寻找香荚兰的样本,突然头顶有什么东西滑过,速度很快,徐令飞还在猜是不是某种鹰,但紧接着天空中就飞来了一群“猛禽”,能看得出有队形,还有颜色各异、风筝似的“翅膀”。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丛林翼装飞行竞速赛,丘陵遥遥领先。
再见到她是在一个月后的公益活动上。活动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举办,徐令飞拗不过所长下达的宣传任务,正磕磕绊绊地跟学生和村民介绍当地珍稀植物,丘陵提着一串草编绳风铃坐下,抱歉地笑笑,眼神如风铃声清澈。
后来徐令飞拐弯抹角地打听到她,丘陵,海归翼装飞行爱好者,比赛后就迷上了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风光,索性留在这里做志愿者,在中心小学教英语和舞蹈。于是徐令飞向所长提议,定期为小学生组织户外活动,总比在图片上认植物能吸引人。
活动那天,丘陵也去了,他们领着一群小朋友辨虫,识花,认草药,却没想到晴好的天说变就变。眼看暴雨将至,徐令飞好不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七手八脚地把熊孩子们聚在岩洞下,转眼却看见丘陵仍留在外面,在瓢泼大雨中跳起了舞,既有现代舞的范式,又融入了傣族的传统舞蹈动作,雨水砸向她柳枝般的肢体,却化作充满力度和美感的动作挥洒开去。在徐令飞的记忆里,那时丘陵的雨中舞只能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
“没淋过那么大的雨,就想试一下咯。”事后她若无其事地说,虽然那天回去后丘陵就发起了高烧。徐令飞在卫生院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两天后,丘陵退烧了,徐令飞却从此患上了爱情的高烧,无可救药。
丘陵喜欢听徐令飞讲那些大自然的故事,比如树木之间会通过地下的菌丝传递化学物质来互通信息,分享是否缺水,或者哪头不长眼的鹿总是啃小树苗;秋天北半球的树木齐刷刷地落叶,会导致树叶的重心与地心距离缩短大概30米,这使得地球自转会变得快一点,当然只有一瞬间;还有松树会在天热的时候释放具有浓烈香气的化学颗粒,这种小颗粒还会利用宇宙射线增强活性,从而吸附空气中的水分子,形成小液滴,最终达到“呼风唤雨”的目的……“真的假的?”丘陵听了笑着问道,却又不像其他人就听听而已,总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去查资料,甚至和徐令飞一起去植物所做实验验证,两个人都乐在其中。尽管研究所的同事和寨子里的老咩桃(傣族年长女性的称呼)总是调侃他们,但丘陵听了总是笑笑不接话。真正促成他们关系发生本质飞跃的,是一封遗书。
丘陵要去参加一场公益组织举办的翼装飞行表演赛,为山区的孩子筹款建图书馆。虽然是表演赛,但毕竟是被称为“世界上最危险极限运动”的翼装飞行,信里简短地写道,如果丘陵出意外,她的一些书和笔记归徐令飞;其他财产捐献给她正在执教的小学,由徐令飞代办;遗体如果还找得到的话,捐赠医学机构。在“丘陵竟然愿意性命相托,将身后事交由他处理”的巨大感动下,徐令飞冲上去吻了她,丘陵回抱,柔软地攀着他,无需言语,时光便在溪流与虫鸣处跳跃,散落成漫天星河。
“云南有灰喜鹊吗?”躺在微微潮湿的草皮上,许久没说话的丘陵突然问道。
徐令飞一怔:“有,但应该不多。像这种传统的北方鸟,大多是笼养逃跑留下的后代。”
丘陵点点头,又问:“你喜欢鸟吗?”
徐令飞:“喜欢,但现在说这个话,都好像有罪一样。”
丘陵:“你怎么看?”
徐令飞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三
方虹先简单介绍了下灰喜鹊:雀形目、鸦科。外形酷似喜鹊,但稍小。体长33-40厘米。嘴、脚黑色,额至后颈黑色,背灰色,两翅和尾灰蓝色,下体灰白色。分布于西班牙伊比利亚半岛、法国、蒙古北部、阿穆尔河流域至朝鲜半岛、日本。中国东北至华北,西至内蒙古、安徽省六安市月亮岛、山西、甘肃、四川以及长江中下游直至福建,可以说几乎覆盖全国大部分地区。它杂食性,但以动物性食物为主,主要吃半翅目的蝽象,鞘翅目的昆虫及幼虫,兼食一些植物果实及种子。另外喜欢群居,叫声洪亮无韵律,多栖息于开阔的松林及阔叶林,公园和城镇居民区,城市适应性非常强。
说到这,方虹顿了一下,如果是在自然博物馆的演讲,接下来方虹就要说一说灰喜鹊如何聪明地找到食物,以及从“乌鸦喝水”引出其他鸦科鸟类多种多样的认知能力和惊人的记忆力,但此刻讲这些明显有些不合时宜。于是方虹开始介绍R型隐球菌,典型症状,感染分布情况如何,发病率多少,致死率多少,同时强调政府已经加强鸟粪管理,民众不接触污染土壤,不食用变质腐烂蔬果,烧开水饮用,并加强运动提高免疫力的话,感染R型隐球菌的概率极低,参与除鸟行动反而加大接触概率。说到这儿,方虹几乎能想象到领导们满意点头的样子。
接下来是“灰喜鹊事件”的说明及解释。方虹注意到一开始谈这个话题,观看人数从800多万飙升至2000多万,就显示在她面前做数据提醒的屏幕下方。她轻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官方解释,说来说去只能公布些驯养实验情况,或是“不排除鸟类仿生机器人作案,具体目的仍在调查中”,但是,“大家要对科学有信心,对国家有信心,不信谣,不传谣。”说着这些官腔的陈词滥调,方虹有些走神,犹豫着什么时候把话题引到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上。这时她发现开始有观众的提问进来,导播示意她可以从屏幕上的问题选择有代表性的解答。方虹用眼睛扫着问题,将惊恐的和愚蠢的一一忽略,最终定格在一句话上:“为什么是鸦科?它们有意识吗?”
“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鸟的大脑皮层具有代表感知的神经元,尤其是鸦科和个别鹦鹉科鸟种,神经元数量甚至多达10亿~20亿个,这正是生物意识的物质基础。在2020年就有人对乌鸦进行脑电波实验,当它们看到电脑显示器上闪烁的特定序列的光时,就会转过头来,电极也能够检测到从它们看到信号到移动头部之间的神经活动。即使在光线几乎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这种活动也会发生,表明这不单单只是一种对于感官输入的反应,而是一种意识的出现——神经震颤代表了鸟类所看到的心理表征。这意味着,鸟类完全有可能具有意识的能力。仅就已实验的鸟种来看,新喀鸦会制造工具以获得食物,说明它们具备基本的因果关系推理能力;非洲灰鹦鹉可以理解代币的概念,并用它交换食物;灰喜鹊的群居生活造就了它们不输人类的复杂社交。它们有能力盗窃疫苗,但是它们有意识吗?或者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个好问题,说实话我不确定,但是在这里我想说说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完全准确,但我觉得有必要对当前整个科学界对此的研究方向提出质疑。”方虹脸色微红,不理会导播诧异的目光,接着说道,“我认为它们知道。全球8个地点出现相同目标的盗窃行为,且目标与自身肠道菌群相关,这本身就是展现出鸟类具有相当深度的认知能力,或者说,存在鸟类文明的有力证明,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敢承认。虽然我们没有发现鸟类文字,宗教仪式等所谓文明的痕迹,但谁说存在文明就一定是和人类一样?何况人类根本还不了解鸟鸣的复杂表意,谁又能证明鸟的叫声不是一种语言?”方虹能感觉到心脏正像一只努力要挣脱鸟笼的山雀,扑扑腾腾,撞得胸腔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