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齐鸣(中篇小说)
作者: 光盘楔子
宋秀岩来向我求助。我们面对面站在走廊上,东来的阳光落在她头上,照亮她半白的头发。她脸色红润,这并非太阳的照耀,因为我们稍后坐在室内时,她的脸就一直这么红润着。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很久了,久得仿佛有一个世纪。她声音细小,却不显苍老,比我预想的清脆。
她来告诉我,有一场盛大婚礼要举行,新娘就是她。这场盛大的婚礼,宋秀岩交由我办理。她认为我是唯一能把这场盛大婚礼办好的人选。她的理由充分,我在桂林城里开婚庆公司快三十年,经验丰富,实力雄厚,只有顾客想不到,没有我公司办不到。她对自己的这场盛大婚礼没有具体要求,只要两个字:“难忘”。
我随宋秀岩回他们村。他们这个叫香芬的村庄,我已很多年没来,像第一次到来一样,我闻到了她的芬芳。漓江流域,香芬算一个大村庄。村里有多少口人,我不知道,她宽阔的村舍及通向漓江的竹林,透露了人口的秘密。三十七年前,宋秀岩由父母从玫瑰镇嫁来,三十七年后,她意欲把自己嫁回玫瑰镇。我跟宋秀岩在村道上走着时,两个助手仔细观察她的屋子,寻找婚礼方案依据。我和宋秀岩无意识地走到漓江边的码头。江水清澈,有小鱼在浅水区嬉戏。“嫁来那天夜晚,我真想从这里坐竹筏逃回玫瑰镇。”宋秀岩说。玫瑰镇在下游,坐在竹筏上,她不用费力便可漂回去。
“这次,你顺漓江把自己嫁回去。”我来了灵感。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出现在漓江水面,与美景融为一体,该是多么新颖浪漫。我都嫉妒了。我开婚庆公司以来,还没搞过出嫁仪式,更没在漓江边办过婚礼。这对我是一场挑战,但也是公司的浪漫。想到这里,我心里平衡了。我脑子里立即出现即将到来的欢乐场景。
我跟宋秀岩自小一起长大,她上一场婚礼我没赶上,这场婚礼我一定得好好操办,使出浑身解数,不计成本。据说,她第一次出嫁那天,哭昏多次,走不成路。玫瑰镇到香芬村有好十几里路,大喜的日子,宋秀岩走不成路,只能抬,但也不能随意抬着宋秀岩嫁人,这样做不雅观,也不吉利。以前,乡村嫁人用轿子抬新娘,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抬轿风俗逐渐消失。家里借来退休多年的轿子,清洗干净,四个壮汉抬轿将她送入夫家。意外到来的新娘坐轿子嫁人,成为玫瑰镇一个话题,多年后,人们还在议论。
宋秀岩要嫁的男人,她不满意。镇上人都知道她跟王家胜谈着恋爱,王家正准备筹备他们的婚事。宋秀岩父母突然变卦,要把她嫁给周宁强。论条件,周宁强比王家胜好,周宁强在漓雁镇上当干部,人长得也端正,王家胜只是玫瑰镇一位农民。那天,介绍人将周宁强带到她家。周宁强割来一大块上等猪肉,拎来两瓶三花酒,还有些糖果。饭后,父亲问她,小周人怎么样?宋秀岩不知是计,随口回答:好。周宁强表现的确好,有礼貌,说话不急不缓。父亲笑着说:“你嫁给他。跟着吃皇粮的,一辈子享福。”宋秀岩说:“我要嫁的人是王家胜啊。”母亲说:“介绍人回话了,周宁强对你很满意。”父母的意志,不可逆转。周宁强来得勤,周末都来,从不空手,宋家每周餐桌上都有肉。周宁强来了不闲着,帮宋秀岩家干这干那。
“干部家天天有肉吃,农民家有吗?”镇上人问宋秀岩。
周宁强虽好,但宋秀岩对他没有感情,她跟王家胜的感情开始于三年前。家里穷,王家胜想着把家里经济弄好一点再娶她。致富不容易,没有门道,也没有市场。王家胜下漓江捕鱼,拿去桂林市区卖。他卖鱼不合法,被市场管理人员撵得满街跑,最后以最低价格在巷子里悄悄卖给市民。积攒三年,家中富了些,婚礼便提上议事日程。宋秀岩父亲上门挑明宋秀岩要嫁到漓雁镇上,嫁给一位周姓乡干部。王家胜父亲一听,全身麻了,触电似的。王家胜父亲已经输了,他不争辩。王家胜父亲一句话没说,却招来镇上人非议,说王家胜父亲大闹宋家,破坏宋家跟周家的好事。不知道是谁散布的谣言。镇上有人劝王家胜父亲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放过宋秀岩吧。从此,王家跟外人断绝来往,家里大门紧紧关着,谁来也不开门,碰上谁,都不理会。
宋秀岩约王家胜到镇东那几棵大樟树下见面,这里有一口水井,前面是连绵的小山。井水丰富,镇上有一半居民来此挑水饮用。三个水池,分工为饮用、洗菜、洗衣。地下冒出的水量大,前人将井水向左右两边引,不远处就成了男女洗澡池。井水南流半里路,向东边拐弯,曲曲折折流进漓江。
宋秀岩说:“我怎么办呢?”
王家胜说,你很好办,嫁给周宁强就是了。他是国家干部,旱涝保收,你吃穿不愁。宋秀岩说,我不想嫁给他,条件再好我也不想。王家胜说,你必须嫁给他。如果他哪天不要你了,再回来嫁给我。宋秀岩说,我两人的感情就这么作废了?王家胜说,永远不会作废,我们感情更深了。
出嫁前夕,宋秀岩问我,我该嫁给周宁强吗?我说:“傻瓜才不嫁给他,但傻瓜才嫁给他。”宋秀岩理解我的意思,正当她犹豫不决时,王家胜不见了。王家胜主动领了一个任务,到漓江上游修水库,这一去就得半年以上。宋秀岩被父亲抓去跟周宁强领了结婚证。周宁强的婚礼很快准备好了。新房定在漓雁镇上,周宁强在镇上有间带厨房的房,可是婚礼却放在村上,因为农村亲戚多,不方便到镇里吃喜酒。但周宁强是国家干部,不在镇上办,镇领导没面子。经协商,婚礼分作两段,上段在香芬村里,下段在镇食堂。在村里,按农村那套;在镇上,则按城镇那套。村里的婚宴是晚餐,镇上的婚宴当夜宵。在镇上折腾到下半夜,周宁强听了父亲的话,带宋秀岩回村里的新房。天还差两个小时就要亮了。宋秀岩没感觉到新婚快乐,她想从漓江坐竹筏漂回玫瑰镇。她的这个想法周宁强看得见似的,他紧紧搂着她,一直搂着,怕她飞了。
宋秀岩嫁给镇上的干部,却在香芬村里生活。当她学会了跟公公婆婆相处,公公婆婆却相继去世;她从抵触周宁强到爱上周宁强时,周宁强因病去世。宋秀岩生育两个儿子,大儿子考上大学,外出工作,小儿子落榜,留在村里当农民。大儿子大学毕业后,进入市直机关,官至副处,却英年早逝。原本,宋秀岩与城里儿媳关系开始好转,却因大儿子的去世,婆媳关系断了。
小儿子有一个儿子,按照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农村里第一胎是儿子,不允许生第二胎。小儿子便只有一个孩子。宋秀岩这个孙子五岁那年,掉进水塘淹死了,当时水塘边没大人,也没有别的小孩。人们发现时,他已淹死一两个小时。小儿子因伤心过度发疯,投塘自尽。过了一年多,小儿媳接回一个男人,那男人相当于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必须姓周。两人倒是生下了个孩子,表面说姓周,登记户口时,却跟小儿媳姓刘。宋秀岩奈何不得。又过了两年,小儿媳变卖家产,随老公回村生活去了。小儿子一家没了,宋秀岩本可以依靠在市里当处级干部的大儿子,没想,大儿子也跟着去世。当大儿媳与她断绝关系,她想到还有大孙子,可是,大儿媳带着孙子远嫁长沙,投奔她一个大学师兄去了。正当宋秀岩感觉生活毫无希望之际,王家胜出现了。王家胜告诉她还爱她,几十年来爱没有改变,务必请她嫁给他。
王家胜老婆早些年不在人世,单身有些年头。一儿一女成家立业,都在干旅游方面的工作,王家胜过得自由自在。他开始打听宋秀岩的情况,他感慨她的苦难,心疼她一辈子活在悲痛之中。他因此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娶她回家。
听了他的求婚言辞,宋秀岩打通爱情的记忆,年轻时跟他在一起的甜蜜与浪漫,泉水般涌出来。原来,生活一直都有希望。宋秀岩靠希望活着。你看看:丈夫不在了,有俩儿子,小儿子不在了,还有大儿子,俩儿子不在了,还有孙子,孙子远走了,还有爱情……这是宋秀岩一生的苦难,也是能够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有关宋秀岩的故事,我暂时简要地介绍到这里。我今天要详细讲述的,是发生在沱巴镇上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一
沱巴镇盛产玫瑰,沱巴镇本应叫玫瑰镇,却没叫,为什么没叫,那是另一个话题。沱巴山区地广人稀,行政中心沱巴,却是人口较多的一座小城。自古以来,沱巴山区盛产风景,各种野玫瑰遍布山林。芳香厂、玫瑰系列特产应运而生,其玫瑰香精、香油、香膏,享誉海内外。闻香师一代接一代。闻香师地位极高,高过镇长,高过芳香厂的大老板。
在沱巴镇上开酱料厂,显然不合时宜。沱巴镇有三家酱料厂,各家侧重不同,有侧重辣椒酱的,有侧重大白菜酱的,有侧重麦酱的。三家酱料厂,面对二十余家芳香厂,微不足道。人们普遍认为开芳香厂才是正道。如果你告诉外地人,你不在芳香厂上班,他立即停止跟你交谈。镇上人对酱料厂也不屑一顾,酱料味道与玫瑰香精格格不入,镇上人一边享用酱料厂生产的各类酱菜,一边对酱料厂吐嘈。
梅亚红和洪强家住斜对门,都在陈氏酱料厂工作。这家酱料厂以辣椒酱为拳头,祖传的手艺,全厂二十多个工人。人少好过年,效益还不错,当然跟芳香厂工人工资没法比。不是每个人都能进芳香厂的。两相比较,酱料厂是家庭式作坊,芳香厂则是科技工业。
有一天,梅亚红收到一封来信,没留寄信地址,只有“内详”二字。梅亚红脸红了。在她的认知里,通常只有情书才写“内详”二字。躲在备料车间一角,梅亚红带着噗噗乱跳的心打开信件。“小梅,你好!”信这么开头,接着以赞美的口气描写梅亚红的头发、双眼、眉毛、鼻子、嘴唇、下巴,使用比喻、夸张、对比、对仗、借代数种修辞手法。梅亚红没仔细研究过自己脸上的器官,写信人这么一描述,上升到文学高度,她认可,她兴奋。
脸上每个被赞美的地方都写得细腻,赞美完梅亚红的脸,按理信也就结尾了。可不承想,末了,写信者补写她的前额,然后对整张脸作一个总结性描述:美丽的双眼、绝佳的鼻子、无双的嘴唇与玫瑰花一样鲜艳的脸有机组合,好一个仙女下凡。
信末没有落款,只有写信日期。日期,三天前的。能接到三天前写来的信,梅亚红是第一次,以往信件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收到。对她观察如此仔细,会是哪一位小伙子呢?她收起信,回到工作岗位,脑子里一直回味着那些赞美她的文字,猜测写信人。下班回家,洪强骑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她想叫住他,他却说:“我有急事!”匆忙而过。最近洪强老骑车上班,从家里到厂里,步行也就十分钟,很少有青工骑车。下班步行回家多好,一路能看到很多新鲜事,还能看看美女帅哥。洪强比梅亚红大两岁,进厂也早两年,梅亚红第一次报到就是洪强带进厂里的。后来两人一起上下班。一晃三年。
第二封内详信,称呼改了一下,变为“亚红”,光这一名称变化,梅亚红又是一阵脸绯红心狂跳。写信人赞美她的身材和柔和动听的声音,腰身用小蜜蜂做比喻,声音用石钟山做类比。石钟山在镇子南边半公里处,山上有一堆生根怪石,敲它,声若洪钟,悠远绵长,淘气的小孩没事的时候就去敲。镇上人人喜欢听那个敲出来的大自然的声音。梅亚红猜想写信人就在沱巴镇上,不再像前面那样漫无目标地瞎猜。
接着,她收到第三封内详信,这回赞美她的性格。她性格还好吧,善良,上进,温柔,与世无争。写信人写准了她的性格。这个人的字迹,她不认识。她从不注意别人的笔迹。下班回家后,她去洪强家求援。洪强不在家,等他很晚也没回来。他父母说,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下班后就没回过家。他去哪里了,没人担心他的安危,一个不回家的男人一定有他特别的理由。第二天早上,梅亚红早早在路上等着洪强,上班快迟到了,还是不见洪强。洪强却在厂里上班了。梅亚红走过去,附着他耳朵问:“你昨晚没回家?”洪强有意大声说:“回了呀!”
工间休息,梅亚红将其中一封信交给洪强鉴定。洪强说:“这个字迹你不认识吗?”梅亚红说:“真不认识。”洪强说:“唉,你太大意了。”
下班,洪强推着自行车与梅亚红一起步行。往时下班,同一方向的同事都三五个人一起步行,今日见洪强和梅亚红脚步慢,有意与人脱节,同行者便将他俩撇下。“你说写信人是谁?”梅亚红问。洪强良久才回答,说:“我。”梅亚红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
洪强支好自行车,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及印有红色陈氏酱料厂字样的信纸,用自行车座包垫着写信,他默写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写完前几句,梅亚红深信洪强就是写信者。洪强忘记了写字只是为了证明笔迹,却像首次写这封信一样投入情感,投入注意力。他一口气将信写完,抬头时,梅亚红已经泪流满面。梅亚红啜泣着说:“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写情书,我从没想过跟你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