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的故事(散文)

作者: 赵荔红

1

我给国清留言:“找个做线面的人家,想去现场看看。”半日,他回复:“线面没有,米粉有。”线面是我家乡一种手工面,带咸味,极细极长,又称长寿面,我会在另一篇文章里谈它。我家乡的米粉,不是粗粗的桂林米粉、云南过桥米线,而是细如发丝的兴化米粉,只流传于福建莆田、仙游一带,别的地方的我没见过,福州、厦门的米粉,类似港粤一带的星洲炒米粉,还是偏粗了。

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妙。譬如,初中、高中,无论怎么个分班、合班,国清和我,总在一个班上。许是家中排行老大,又或经历过什么,国清从小就显得少年老成,心事重重;他既行事稳重,凡事又肯担当,似乎比我们这些毛毛糙糙的少年少女早熟,大家自然而然视其为大哥。往后分开,就算长期没见面,平日也不怎么联系,回到家乡,但凡遇点什么事,自然而然会找他。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自由之风吹遍大江南北,一切刚刚复苏,一切在蓬勃兴起,这种风气,兴盛于大城市、大学,吹拂到我的南方小城中学之末梢。我们才读高一,虽说高考是重中之重,还是为时代风气感染——办文学社,读王朔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我的青春小鸟般一去不回头”歌曲伴奏下跳交谊舞;办黑板报,抄写舒婷、北岛的诗……国清是组织者之一。后来我在校文学社办了份铅印《蒲钟》报;在班上,又与国清等办了份刻蜡纸油墨印小报,名曰《求索》,取自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当时国清与父亲、弟弟住在城里,母亲和妹妹在乡下,他家楼顶有个大平台,我们七八个人常在那里聚,讨论小报稿子,主要是玩儿。国清搬来寸枣、瓜子,新上市的荔枝、桂圆,我们喝着啤酒,背诵“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寻找光明”……若是国清妈妈进城,我们就会有夜点心吃。常吃的点心,是汤米粉。莆田的汤米粉,最便当最常有的,是“饮糜汤烫米粉”,就是煮稀饭时,等“饮糜汤”(米饭汤)沸腾时,拿一把米粉在碗里,舀上一大勺“饮糜汤”,往米粉上一浇,再加一小把虾米、一些葱花调料、一勺猪油就可吃了,又清爽又美味;再有是“豆浆烫米粉”,煮沸豆浆,浇在米粉上,又鲜美,又丝滑。既是夜点心,也无“饮糜汤”,也无豆浆,国清妈妈煮的汤米粉,不过是清汤中加点虾米、青菜、紫菜或蛋皮,下了米粉,沸腾一下就舀起,再滴几滴芝麻油或一勺猪油,一人一碗,国清端上来,我们就吃得唏哩嗦啰、浑身冒汗,天下美味也不过如此……想起来,那时城市的灯光还没那么刺眼,头顶的星星也还闪闪发亮……

高考后,我们这些人就散了。我去上海念书,国清考进省内一所银行学校。九十年代,下海经商者是弄潮儿,国清会动脑子,定会在商界、金融界闯出一片天地吧?!后来我读研究生,国清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各自忙碌,也只在我回家乡时聚聚。

1998年寒假我回莆田,那是爷爷在世的最后一个春节。国清带我去逛广化寺。尾祭已过,春节未至,寺内除了金身菩萨,竟只有我们两个游客。高大的菩提树,枝叶婆娑,树下一方洁净石桌椅,我们坐着听叶片疏疏落落地在风中响,近旁一株迟桂花正开着,香气似有若无,淡淡的不如秋桂浓郁,正殿右侧短垣上摆着两盆三角梅,一株紫色,一株大红,在阳光下恣肆开放,闪闪发亮。出寺门,顺泥路走,遇见一条小渠,是延寿溪的支流,通往东圳水库。冬日小渠裸露着大片青色河床,一道细细的水流蜿蜒着,在阳光下好似浮动着一条银缎带。左近一片片深褐色稻田,短短的稻茬,沉默地泛着浅褐光色。稻田被暗绿树木环绕,越过树梢,是南方村舍的弯翘屋檐及白得发光的墙面,回看寺庙,明黄围墙、枣红寺门掩映在绿树丛中,自有一种轩丽恬静。

我们沿小渠边走,穿过田间小路,绕到广化寺后山去。国清说,后山有条小道,环绕凤凰山,可从广化寺一直走到石寺岩去,没多少人知道这样走。南方冬日,微微寒意,国清毛衣外加件单夹克,我兀自穿大衣戴蓓蕾帽,一派北人打扮,爬上后山小道,已有汗意,脱去大衣,风从树丛穿过,舒爽极了!小渠、田畴、树木,村舍,皆在脚下矮了下去……广化寺的黄琉璃屋顶反射着耀眼光芒,遥远的村舍道路,模糊的城市楼宇,更远的山峦水域,全都笼罩在淡淡青色雾霭中……顺小道走。一路走,我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些琐事,学业,老师,同学,爱人,父母,爷爷奶奶。我像是一个自我中心者,任由自己絮叨,并不在意听者的想法,又或者说,因为听者是国清,我就很放松,变得絮叨、好倾诉。短暂的沉默,我才意识到国清的倾听与陪伴。国清小时沉默寡言,长大后,依旧是沉默寡言,一如既往是个好的倾听者。我意识到一直只是自己在讲,猛然刹车问道:“你怎么样?”国清顿了顿,脸上闪现一个好看的笑容,说:“我挺好。”在我追问下,他才挤牙膏似的说起他的工作和生活,他爱人也在金融系统,女儿上幼儿园了。他身上,似乎去除了少年时的重负阴郁,眼神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轻松,虽依旧寡言,但整个人显得明朗、健康、自信。他笑说:“你也挺好的……”那是九十年代末,我们正告别旧世纪,迎接新世纪。我们这一代人正在成长。所遇之事,并非皆能如意,但总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顺小道向石寺岩方向走。遇见七八座小寺庙、小庵堂、小道观。我家乡人,一辈子忙来忙去,只追求三样事:嫁娶,起房,修庙。各村乡都有自己的小庙,有供奉如来、观音、弥勒、韦陀的,也有奉玉皇、三清,或斗姆星君、月老、文曲星,地方性的海神妈祖、修木兰陂钱四娘、莆仙戏保护神雷海青,还有供奉桃园结义刘关张、唐三藏孙悟空、汉太傅萧望之,等等。在民间,佛、道、儒三家往往混同,只要被塑为偶像,便得享香火。我自小受爷爷奶奶耳濡目染,见偶像须存一分敬意,不得胡乱拍照、不说不敬之语,一路行来,见着种种神龛,闻着香火气味,便觉亲切。我们正走着,迎面五个妇女排成一队行来,皆身着红衣,每人挑一担,每担一对红漆竹圆盒:最前面一担,左边盒内堆着高高的线面,右边盒子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米粉,各贴一个“寿”字,盒子提梁皆扎了红绸,紧接的一担,是涂红的寿桃糕和猪脚,后面几担盒子盖着,不知是什么。国清说,是女儿送父亲过寿的“盘担”。我问:“线面是长寿面我明白,送米粉是什么意思?”国清龇牙笑道:“米粉像不像寿星的胡须?又白又卷。”又说,送“盘担”的,须从出嫁女儿家挑盒子,一直走到父亲家,传统叫“一盘担”,每担挑十盒,一边五盒,大大小小的盒子套在一起,但这样太重了,所以也有分开挑的。我目送那些红色身影远去,叹息道:“我在上海,那么远——”

回转市区,天已向黑。菜市场与电影院之间那条街边,立着一个个红色帐篷,亮着灯,远看好似蹲着一个个红灯笼。帐篷外支着炉子炒锅、立着手写菜单榜,帐篷内大多只摆三四张矮矮的木桌椅。国清和我挑了一张座头,点了几种莆田特色菜:炒米粉,炒白螺,牡蛎煎蛋,花蛤汤。牡蛎与花蛤冬日里最肥美,花蛤大、肥、无沙、味鲜美;牡蛎得挑野生没泡水的,加鸡蛋拌地瓜粉入油煎透,要放多多的香菜;至于白螺,只比瓜子大些,外乡人吃不到,也不会吃,本地人舀一大勺子放嘴里,竟能一个个嗦出螺肉,吐掉螺壳,这个菜专为下酒,边嗦螺子,边饮酒,边慢慢“搭聊”闲话。至于炒米粉,那是硬菜、功夫菜,正宗不正宗,要看食材和手艺:须是我家乡的上好兴化米粉,纯米做的,细如发丝,却韧劲强,有嚼头;配菜须是发过的干香菇切丝,豆芽,肉丝,干虾仁,香菜,芹菜,若炒得米粉根根竖起,是油放少了,若是米粉煳了,是水放多了,要炒得油而不腻,顺滑入味,又不焦黑贴底。只是一盏小灯,将帐篷照得红红彤彤,我们坐在小木凳上,吃着炒米粉,嗦着白螺子,抿一口名叫“蜜沉沉”的甜米酒,随便聊一些日常琐碎之事,外面是炒菜落锅的声音、车轧过青石板的声音,远远地,齐秦哑着嗓子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在冬季……”

2010年,国清来上海出差,住在浦江饭店,就是原礼查饭店,一幢维多利亚时期的巴洛克建筑,中国第一家西商饭店,濒临黄浦江。他已是某保险公司老总。我预备请他吃西餐,他却说:“明天是中秋,要不要请你去吃正宗的家乡菜?”我心想,上海哪来正宗莆田菜?就有人开车带我们去闵行区——走出家乡的莆田人只有两种:读书人和生意人。国清带我去的区域竟有个莆田生意人聚集区,有经营木材、瓷砖、外墙玻璃的,做鳗鱼、虾米生意的,进口咖啡烘焙分销的,经营医疗器械及药材的,出租公寓楼做寓公的,销售山寨手机的,开发电脑软件的……小车七拐八扭停在一户人家楼下,上楼进门就是一张大圆桌台面,满满当当围坐了一桌人,抽着烟喝着铁观音眼巴巴在等。国清一一和他们招呼、递烟、用莆田话打趣,很熟络的模样,在上海,我反成了客人。主人家招呼着,流水端来大盘大碗,有莆田家常菜,焖卤水豆腐,板栗捂小鸡,笃蛏(蛏子去线后插立在罐里,加酒清蒸),牡蛎煎蛋,还有莆田中秋节必吃的飘着枸杞的老鸭汤,炖到酥烂的去皮香芋,一大“脸盆”的中秋主食,炒米粉。国清舀了满满一碗米粉给我,笑说:“吃吃看正宗吗?”又说,食材都是当天从莆田空运到上海,厨师也是地地道道莆田人。在那样的夜晚,吃着家乡菜,听着浓浓的乡音,看国清红着脸与他们拼酒……日子,似乎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温馨的……

又过了些年。某日,国清电话同我说,他离职了,不在保险公司了。我颇吃惊,不知何以变故。他只淡淡地说,体制也束手束脚的,不如自己单干。中年离职创业,于我保守性格,难以想象;但生意之事,我一无所知,说不上什么,便也不多问。往后,就听他一忽儿做茶叶生意,一忽儿做干果;股票狂飙那年,他将几套房子卖了,砸进股市,股市却一路跌到谷底……疫情前,他颇兴奋地与我说:如今是电商时代,正与人合股做电商。我心中颇不安:虽不懂生意,也知道电商最烧钱,大鱼吞小鱼,小鱼吃虾米,很可能抽走小生意人的最后一点资金;这些年,我所认识的不多的创业者,或关闭公司,或融入大集团,或移民,或躺平……这些话,终于没说出口,见他朋友圈兴兴头头搞企业文化,想来是不错的。往后各自忙乱,长久无消息,忽一日想起,三年疫情已过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高中毕业十周年,我们在莆田湄洲岛聚会。沙石粗粝,海水湛蓝。涨潮时,我们一群同学手拉着手,排成一排,直立着迎着汹涌的浪头,浪头将我们抛到高处,大家就狂笑……那时,竟是那般明朗、自信,我们自以为是弄潮儿,可与时代搏浪。人到中年,头发斑白,才觉得,我们每个都只不过一条小鱼、一颗贝壳、一粒沙,涨潮时分,被抛到高处,站在浪尖,随海浪发出巨大喧响,便以为是自己的声音,潮水退去,或一个浪头打来,便跌下来,甚或被海水吞没。就像那些鱼儿啊,贝壳啊,沙子啊,或被海水卷走,沉寂在大海深处,或侥幸停留在沙滩,留点痕迹。

2

约国清到涵江区城隍庙接我,一同去看米粉加工。那一带原有戏台、教堂、旧市集、花鸟市场等,如今四下起高楼,比邻还有一幢八爪鱼状巨型商场,城隍庙旧戏台陷落其间,好似钢筋水泥肌肤附着的一块牛皮癣,陈旧,寒碜。

国清的车准时停在路边。他还是那般瘦削,只是两鬓略斑白,眼角有鱼尾纹,眼神略显疲惫,其他也没啥变化。我坐进车,自然而然,好似昨天才见过他。前排还有一人,国清介绍说:“我学弟阿林,我们去他老家看做米粉,黄石镇惠上村,莆田有名的专做米粉的村庄。”

从涵江区到惠上村,一个多小时车程。有国清介绍,阿林相当客气,一路上絮絮说个不休,说他自打出生,就在米粉堆里滚,惠上村目前有八千多人,基本做米粉为生,但多是老人、妇女,年轻人多离村另谋出路。他叹息说,儿时是手工做米粉,现在则是机械或半机械制作,手工艺要失传了。我就请他说说传统手工米粉制作的工序:

1. 洗米。将大米搅拌、洗净,浸泡五小时朝上。地道的要选兴化平原出产的黄尖米,做出的米粉是微黄色的。纯大米做的米粉,韧道好,口感好,若是掺杂淀粉,虽降低了成本,但吃起来有塑料感。

2. 磨浆。以石磨磨浆,再过滤去粗,口感更细腻。

3. 压干。以布袋裹紧米浆水,压上巨石或重物,逼出水分成半干米团。

4. 炊粿。将生米团上笼蒸熟。

5. 打粿(礁粿)。蒸好的米团放在石臼中,脚踩石锤,反复锤打,直锤到米团晶莹,这样做出的米粉才能又柔软又有韧劲。锤打时间不够,米粉易断,一煮就煳。

6. 压丝。锤好的米团放进压榨桶,靠杠杆作用,将米团压出桶叫压丝或出条;米粉丝粗细与网格细密有关,最细可达0.2毫米,细如发丝。

7. 炊粉。将压好的米粉丝摊在蒸笼架上,再蒸一遍,韧劲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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