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天地与众生

作者: 金赫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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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再次集中阅读《当代人》2023年所刊小说,一个个面目迥异的人物迎面走来。小说写作,作为个人与群体、现实与历史对话的重要方式,它所呈现的人们在现实、精神层面的被动性遭际和境遇,以及主动性的选择与行动,总是着落在具体的人的塑造和描摹上。人物,作为小说最核心要素之一,往往构成一篇小说最突出的光彩所在。

《雄鸡唱暮》中,主人公老王的人物塑造,是在“我”的童年与成人的双重视角中,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身心创痛背景下,不断地完整和充盈起来。小说中,“我”这个第一人称限制视角讲述人对于邻居老王的熟悉和理解过程,自然地铺垫了人物形象渐次打开的空间,而在这种讲述中,历史创痛与现实困境交相呼应,那只充满象征意味的大公鸡在对人物形象补充塑造的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对照和见证。而在《鸟投林》中,作者以漫画化的手法,勾勒了一位“退”而未“休”的父亲形象。面对被权力异化了的父亲,以及他退休后心中始终澎湃着的权力意识与欲望,作者选择把人物放置于精神病院这样一个极端环境下,更淋漓地展开人性之辨,这种叙事策略使得小说在人物塑造上更具冲击力。只是,阅读这篇小说之后,在旁观了人物表演和现形的痛快之后,总觉得还少点什么。我总以为,即使那些以讽刺、批判为主题的小说,真正决定它品质和力量的,不仅仅是人性狼狈或不堪之处的深入挖掘,不仅仅是众生丑态的淋漓刻画,除了入木三分的力道,其实更需要写作者始终携带一种悲悯,在冷眼旁观人物现形的同时,在表达责之切的同时,还得有对人物的理解,还得有爱之深深。如果没有绝妙的讽刺与巨大的悲悯相融合,小说稍显一种单向度的单薄。

这自然也在见证小说人物的塑造难度,小说家情感立场上的远和近、冷与热,其间的分寸和火候须小心把握。令我印象深刻的人物还有肖言兑(《我的作者肖言兑》),那个稍显自恋、自我的写作者,他令我想起张炜的《能不忆蜀葵》,人物身上那种相似的可爱的天真与可嫌的不懂事不谙世事,在一个人的内部同时向不同的方向生长,作者是在塑造人物,更是在这个过程里呈现人物生存的环境;单良(《前轮·后轮》),那个被捡回来的孩子,开放性结尾中人生方向的可能性令人唏嘘又着迷;高级小区门岗保安二叔(《桃花源记》),他对小区业主毕总的不了解、不理解而发生的误会甚至冒犯,凸显着“我看你时很远,看云时很近”人和人之间的疏离;还有人物特写笔调中的三位堂姑(《落英缤纷》),以及清水(《锁骨微微亮》),那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女“不在乎抵达,只一味行走”的卓然姿态……我们阅读小说,某种意义上正是在通过这种文字形式历世和阅人,在一个个面目分明的人物身上窥得当下人们对他人与自己、生活与人生、现实与历史的理解和表达,以及那些或普遍或个体的焦虑和期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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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深入阅读一本文学期刊的年度小说作品,可以成为观察当代文坛甚至当下现实和精神面貌的一个切口——微小而精准的切口。以《当代人》为例,作为一本省级专业文学刊物,编辑部一向秉持兼容并包的办刊思路,其小说作者颇具广泛性,职业、地域、年龄和知识背景的丰富性和差异性也更突出。2023年,《当代人》12期刊物上共发表小说作品46篇,而当我年末时再次集中阅读这些小说作品之后,竟有一种阅尽人世的充盈和沉甸之感。46篇小说拼出一个姿态万千、复杂磅礴的现实和精神世界,更从不同角度回应此时此地生活中的诸多问题,比如,理想与现实的关系。

“清晨六点,我、徐巍、郑虎、隋绍四个人出发准备去云南昭通。” 一行人自驾出行,去云南寻访老友赵浩天,五个朋友中他是唯一的博士,最早攒够百万、北京买房,又在遭遇变故后离开北京去了云南。四人到达云南后仅仅停留了26个小时,在对云南风光的沉醉与对老赵云南“有地种、有书读”随性生活的羡慕中返程——这是小说《高速公路》的表层叙事,云南,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及对滇东风光旖旎的沉醉与田园牧歌生活方式的向往。然而《高速公路》的志趣绝非仅在清浅层面去畅想所谓诗和远方、抱怨“眼前的苟且”,而在试图更深入地追问,究竟何处才是真正的诗意栖息地。京城中春风得意、抑或昭通耕读隐居的赵浩天,总在成为朋友们羡慕甚至嫉妒的对象,对比朋友们仍旧身心挣扎在世俗尺度对成功的追逐之中,老赵听从内心的自我完成方式让人尤为感慨。文中提及雷平阳的诗歌《高速公路》,小说亦以此为题,我猜想作者在以此致敬诗人和诗作,更是以小说的方式为《高速公路》进行叙事意义上的赋形。小说结尾,一行四人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和人生,但在这一去一回之间引出的思考却“未完待续”:如果未能真正解决内心的问题,“诗和远方”即便物理意义上到达,也会很快沦为“眼前的苟且”,我们究竟如何将自己对理想生活的想象落地?

还有几篇小说,无论是那个终于到达了的拉萨(《唐川》),还是永远充满魅惑、神秘和希望的远方(《火车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抑或蓝色街灯映照下理想与现实的复杂纠缠(《蓝色街灯》),似乎都在呼应《高速公路》中贯穿始终的问题——如何才算是“真心”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何才能避免“虚假”与“迷失了自己”。而在《悬浮》的阅读中,我始终被一种“悬浮感”所笼罩,就我在写作这篇综述时,仍未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词来精准定义这篇小说,只能试着理解和猜测作者的叙事意图,也许,他在用这篇小说向某些文本致敬,比如托马斯·格林的《除了有病我现在相当健康,不骗你》。这是全年的小说阅读中遇到的最怪异、最自我的文本,我们无法从中判断写作者的生活图景与叙事来路,但又让人分明感受到那种“内里的自足和圆满”。王安忆谈及小说时曾引用一个科学院士的话,这位科学家认为世界其实是有两个存在的,一个存在是可以证明的、实证的存在,而另一个存在是“信”的存在——这个相信是不用实证的,你相信,它便存在。王安忆由此阐发,她认为小说本来就是一种无法实证的存在,作为虚构文体的小说恰就建立在写作者与读者对它的相信,那些用语言搭建起来的无中生有的情节,它只能影响情绪、感染情绪。如此,我们可以说,《悬浮》中的一切,作者试图相信它,作为一种“存在”相信它,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追寻“诗和远方”的立场与姿态。在另一篇名为《她在模仿一只鸟》的小说中,“鸟”成为一种精神困境中的想象,飞起来、飞离地面,似乎一切现实与精神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鸟的飞翔是物理意义上的,更是精神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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