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飘摇

作者: 方磊

归根到底我总是要到那个我不在的地方,总是要到那个我正要从那儿逃离的地方。

——托马斯·伯恩哈德

每个夜晚都是一首沉沦的诗,呢喃地呼唤着躲在一切隐秘之处的悲伤的苏醒,深长的夜又像是一面晶亮的镜子,镜子的背面是闪闪发光的阵阵嘶喘、遥远的语言和散乱游离的画面。夜把整个世界握在手里。

脚步声。

深夜里传出的步音总会让人联想遥遥,仿佛十年前的一幕会突兀呈现,让人回到生活的起点。每个夜晚都怀揣着这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了我的门前,然后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响动,门被重新关上。这一切都似乎让人与儿时的啼哭猝然相遇,又像是虚幻的笑容被一阵清风割裂。

我坐在暗黄的灯光下,手中握着一杯热度已经飞走的咖啡,眼望着钉在对面墙上的镜子,这样的姿势我不知道保持了多久,但我记得自己没有去吃晚饭,我甚至已忘记了上次吃饭的时间,我也不知道镜子里的这个表情叫作什么。时钟一分一秒地转动,像是蚕在一点一点啃噬桑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我知道脚步声很快就要出现了。

我的生理时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出现了误差,于是在一个个深夜和凌晨我是用现在这样的姿势度过的,漫无边际的思绪在疯长。几年里我每天都能听到凌晨的步音。

我从未见过我的邻居(对门),因为在我搬来的时候就听人说他(她)已失踪多年,整个楼道里这间房子也空了多年。在我的身体躺在现在这张床上最初的日子里,这个脚步声的出现每次都会令我辗转难眠。关于此,我已习以为常,我知道房子已被人再次租用,但多年来我依旧不知道对面的他(她)是谁。我从没有见过现在住在我对面的人,在白天那里总是死寂的,可每到凌晨那步音又要使我心绪难平。我不知道他(她)的性别、年龄、职业。好几次在我百无聊赖间听到沉滞、乏味的脚步声时,很想打开门冲出去,甚至我掐算着时间将门打开一道缝,向前凑上半只眼睛,感觉一定能看到他(她)的时候,对方的门刚刚关上,于是那步音也像蝴蝶收起美丽的双翼结束舞蹈一样轻盈地消失了。

在曾经的一个月里,每晚十点,我按照指示将白天从窗口拍摄到的图片和短视频发到指定电子邮箱里,这成为我一日里最具仪式意味和神秘感应的行为,渐渐这似乎幻化为我的肌肉记忆。以致当结束了那一个月的特别日子之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由衷感受到生活的轻渺和自我的虚妄。我用了很久去克服空虚至极的内心状态。

暮春时节,阳光炽烈,云朵像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天边没有选择地彷徨和流浪,空气变得枯燥乏味,流布在每一个角落,把人的心都弄得湿湿的。

那个实习编辑看着手中莫奈的《日出·印象》,他的目光已在它这里停泊了一个下午,几天来这幅画将这个年轻人的心牢牢拴住,为了写出一篇关于它的哲学与美学的思辨文章,西方美术科班出身的他深深体味到自己在美术艺术上修行之浅。这画上迷离错杂的明暗色泽与水天辉映的恍惚气息,令他蓦然想起那条祖先用黑铁般的语言钉在他记忆里的水流。

现在,那个斜对面的姓朱的编辑又回过头来冲他微笑,在实习编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这个姓朱的编辑就经常这样回过头来冲他笑一笑,后来的时间里这笑便经常在实习编辑的眼前闪烁。实习编辑用过各种各样的表情回答那笑,然而姓朱的编辑的笑是没有时间的约束的,姓朱的编辑会在任何时刻回转过身,实习编辑看到他脸上盛开着笑,其余的人的脑袋都被高高的文案和书籍遮得严严实实,他们的手和头以及身体都在一起动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笑会不会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呢?或者他就是病态。”实习编辑这样想着。

实习编辑又看到了她。又是那条白裙子。

风由喘息变为了呼喊。美术杂志社对面十七层的高楼顶上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子左右悠悠徘徊。一个月来,这个穿白裙的女子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刻为实习编辑的视野里留下鲜亮的光影,她散落的长发像水一样波动,实习编辑甚至感觉能透过窗户嗅到从女子身上发散的尚未敛迹的余香,这让实习编辑嗓子很湿润。楼顶的女子时而狂舞不息,时而悠坐宁神,时而闲庭漫步,时而仰天长泣,时而痴坐吸烟,这种种情景的往复交叉让实习编辑的方位感发生了不可阻拦的崩溃。

整个办公室里似乎大家都不愿意把头哪怕抬高一厘米,实习编辑摆弄着手里的画,要想从这幅画里写出一篇上佳的评析文案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这里。”实习编辑暗自思忖。

一个毫无新意的晨光里,我的寓所被无声地塞入一份泛黄的旧报纸,当时我刷着牙,电动牙刷的声音像拖着我依旧在不久前那错愕的梦境里回旋。我困顿的眼睛似乎都还没有完全睁开,像是生活里一个个真相兵临城下时我心灵的天空依旧混沌与迷蒙。我从门底下缝隙里拿到这张蜷曲着文字的旧报。

在我拿起这张我从来不订也不看,甚至都没听说过名字的斑驳旧报时,突然从里面滑落一张卡片和信笺。我从地上捡起发现这是一张银行卡,背面有白胶布贴着的密码,我原本已经在渐次远离昨夜梦境的途中,此时仿佛又被回旋入一段迷途,犹如窗外的天空晴而不朗。我开始瞪大眼睛读那段打印出文字的信笺。信上的文字机锋整肃而严谨,信息通透又不失礼节,可以窥测打字的人文化素养与情商都不低,也毫无油腻。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把这封打印信笺看作是一个奇妙的邀请函。信笺的主人邀请我去为他办一件事,请我去一家美术杂志社(寄信者应该知道我有美术学养的背景)做实习编辑,并且认为我一定会被留下(寄信人似乎有能力落实我在美术杂志社的人事关系)。信中明确请我每天观察对面大楼楼顶天台所见到的情境,因为美术杂志社的办公点就在需要我观察大楼的对面顶层,甚至信中认定我的办公桌一定会挨着窗口,举目即可望见(寄信者对美术杂志社内部情况掌握极其清晰,并且对地理情况了如指掌)。信中指引我每天晚上十点将白天看到的情境以图片视频并存的方式发到一个指定的电子邮箱里,时间是一个月。信笺里对寄信者的自我介绍、动机,以及为什么请我的原因、事情的前因后果等只字不提,只表明银行卡里的费用作为酬劳。我好似一个船夫,摇橹进入一段连我自己都莫名的水域,不问前程不问后路,不知水的流向与深浅,船东只需我驱舟渡过此段水流。

但银行卡里的数字显然可以说服我的一切犹豫和疑惑。

“无论发生任何情况,这一个月里都请你每天按时向我说的这个邮件里发图片和视频。”这是寄信者信笺里用粗体标注的唯一的话,对方如愿地使我深深记住了。

第二天清晨,我从衣柜底层的深处打捞起弃置已久的一件正装,衣服已褶皱纵横,拂拭满是飞扬的灰尘,如这诅咒又慈悲的四季轮回。我按照信笺里的指引来到美术杂志社人事中心参加面试,一切果真如信中所料定的发生了。当天下午,我竟已经坐在了那封打印信笺所说的工位上,我的旁边是窗户,只要一侧身略微抬头,便足以望见对面那十七层大厦楼顶的天台。一切都如信中所安排,我觉得自己也像一个字身在那封信笺之中,又如同一个电竞游戏里的角色被莫名的引线刺入牵扯在隐匿屏幕里的深渊。

现在,眼前的这本相册凶猛地唤起了我对虚度光阴的叹息和懊恼,我的女朋友乔乔激起了我心底深不可测的愁绪,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不眠之夜里触摸着和乔乔在一起的日子,不禁想起花蕾含苞待放到枯萎凋零的每个瞬间,似乎一切都是那样不可捉摸而又意味深长。在我桌上的花瓶里竖立着四支剪断的孔雀羽毛,我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在每个凌晨不要太寂寞,让我的心灵更清晰,我每天都要给它们洒水,让它们鲜亮、清润而充满生机,让自己此时慌乱的若即若离的思绪有所依附,也为了纪念记忆里的乔乔。在一次重大车祸中我的女朋友乔乔不见了踪迹,她失踪了。

霏霏淫雨像一些微小的气球飘浮在空中盘旋不去,似乎是一个执着的咒语。天地间游荡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它们像蛮不讲理的信仰在大地上自生自灭。

成为这家美术杂志社实习编辑的过程居然比信笺上说的还要容易,每天面对满桌铺展的西方油画作品图片,他都要归类并且写出自己浅疏的点评。对于要完成的工作,他始终缺乏耐心和自信,比如,面对一群持伞的人的雷诺阿名画《伞》与绿地上女人的莫奈名画《撑阳伞的女人》,关于这两幅画中同样出现的“伞”的意象,这位实习编辑需要写出一篇充满哲思而又富有新意的赏析文章,这令人痛苦不堪。而在这家杂志社,他始终承受在这样压迫感十足的工作中。但是无论再烦闷和焦躁,他都会做好信笺上嘱托的事情,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能如愿拍到对面楼顶天台的情境,他在这里所遭遇的就都是值得的,这令他恍惚觉得自己所承担使命的价值就在此种种难耐的时光之中。

“你的这篇文章写得如何,全靠这次探寻了。”实习编辑看见姓朱的编辑回头冲自己笑着说。姓朱的编辑工位在他的前面,是在这里与他说话最多的人。现在,实习编辑跟着姓朱的编辑穿过墨黑的马路,奔赴前面那座十七层的展厅。他觉得自己根本跟不上姓朱的编辑的速度,在一棵槐树下,姓朱的编辑突然停了下来,实习编辑看到他坐在地上,身体倚在树干上,掏出一支写满英文牌子的香烟美美地吸着。实习编辑赶了上来,“朱老师,你走得太快了。”姓朱的编辑将双脚和双臂都伸得笔直,这个懒腰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把嘴里的烟蒂吐掉说了一句,“我去厕所大便,请等我。”实习编辑看到了姓朱的编辑口里残缺不全的上下牙齿。后来,实习编辑发觉自己此时的姿势就像刚才姓朱的编辑一样,同样也美美地吸着姓朱的编辑递过的香烟。几分钟之后,实习编辑感到膀胱有些发胀,起身向就近的厕所走去。实习编辑走进厕所的时候,看见了红红的一团,是火,厕所里只有姓朱的编辑,他背对着实习编辑在烧着什么,他似乎没有察觉有人进来。“小心点,这里不让点火。”方便完后,实习编辑又回到原处,仰望着天,那些变幻多端的云朵让地上的人根本数不过来。“来一瓶。”姓朱的编辑坐在实习编辑的身旁并递过来一瓶啤酒,实习编辑仰头喝了一大口,“你刚才在厕所里烧什么?”“我没有烧东西,你是不是认错了?我去买啤酒了。”实习编辑摇着头,“你每天坐在我的前面,你的背影我很熟,不会看错的。”“你看错了,也许是你的幻觉或者那不是火。”姓朱的编辑又在笑。

这座有着西方艺术绘画流派展厅的大楼就在美术杂志社前面,当实习编辑站在电梯通向展厅楼层的时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这座楼恰是他近期日日关切的目标,它顶层的天台是自己近来耗费心力的聚焦之所。念及此,实习编辑内心骤然激动又翻腾着紧张,最后仿佛都凝成了惶然的死结。

他们在展厅里没有看到雷诺阿与莫奈的作品,一个流着鼻涕,说话结巴的中年女管理员不屑地告诉他们,这两位画家的作品已经收进库房,库房在顶层。而顶层就是十七层,实习编辑瞬息就想到了在顶层时时出现的那个白裙女子,他甚至想着也许女子此时正在大楼顶端,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自己很可能爬到天台去看那个女子。实习编辑很想和她聊聊,她是谁?她为什么每天要去那里?她想干什么?实习编辑想了解她的一切。

结巴的中年女管理员又向他们说这里的画都要陆续收起,这个展厅很快就要彻底闭门了。“现在还装什么高雅!”她用白眼球看着他们,她的假发让实习编辑很容易就看了出来。从展厅出来,天近黄昏,姓朱的编辑又把实习编辑远远甩在了后面。走了一段时间后,姓朱的编辑突然站住,对实习编辑说:“我们快搬了。刚刚咱们去的这个展厅的大楼将是我们的新地址。”“那楼顶上的情景你们注意到了吗?”实习编辑知道按理智绝对不该这样问,但他几乎是下意识问了出来。姓朱的编辑用嘴角的微笑回答了他。“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总冲我笑吗?”他又问姓朱的编辑。依然是微笑。

一个月的实习工作结束了,实习编辑每天按信中的要求,拍下对面大楼天台的情境,那个白裙女子几乎日日出现,静坐、舞蹈、散步、吸烟、远望……她成为他相机镜头里无法脱离的光晕,深陷而迷离。

实习编辑如约完成了信里交代的任务,而关于雷诺阿与莫奈名画的评析文章,他只交上了一幅自己的手绘——一个摩天大厦的顶端一个白裙女子欲走还留的侧影。

时光的底片在生活的河床上慢慢展现,它们的分分秒秒像清晨的清凉气息一样残存在我的鼻腔里,它们又像断了线的风筝在记忆的天空中越飘越远。

在离开美术杂志社的几年里,生活中让我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感到岁月的流逝是那样的别有用心和让人措手不及,周围的许多事情都在改变和被遗忘,很多东西我也无法再记起来。我每天还是要向那四支孔雀羽毛洒些水露,这越来越使我感到像一个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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