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石
作者: 兔草1
注意到那个女人,是因为她长了一张与我母亲极为相似的脸,每次经过卫生间,我总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圆脸,短下巴,笑起来双目微闭,可不笑时,又如一尊带有煞气的雕像。
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这个女人是母亲从平行宇宙派来的密探。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每次见面,我都会点头,笑笑,假装善意地打招呼。她很勤快,几乎每时都在擦洗与劳作。她蹲下来时,窗外的光洒在她身上,让我恍惚回到家里的客厅中。
这栋大楼一共十六层,只有两个保洁,每人负责八层楼,还要处理厨余垃圾,工作量不小。楼建得早,卫生间和旁边的垃圾隔间没有空调。一到夏天,垃圾隔间里发出食物腐烂分解的臭味。每次去扔垃圾,女人竟能镇定自若地对我说,给我,我帮你。
大部分时候,女人坐在隔间内休息。清理完厨余垃圾,腐臭味还没有散尽,她坐在那里吹着风扇,看手里的书。我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因为每本书的封皮都是重新包过的。她的手很巧,封皮上有手绘的插画。
看女人的外貌和状态,我推断她和母亲年龄相仿。只是母亲四十五岁时便办理病退,说起来,已数十年没有工作过了。退休金虽然算不上多,但能免于风吹日晒和辛苦。
初到上海时,我几乎每隔两日就要和母亲打个电话,报备自己的状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母亲并不了解我所过的生活。母亲一辈子在家乡,年轻时虽在工厂上班,但每天五点就下班了,也从未遇到过租房等琐事。后来母亲有时在下午打来电话,我能听到电话里哗啦啦搓麻将的背景音。母亲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接下来要和跳广场舞的姐妹们一同出门游玩,而我却在想着做不完的报表和PPT。
在这栋遍布互联网公司的大楼内,到处都是加班的人。入夜后,整个片区灯火通明。有的人调侃这儿是监狱,但在我看来,监狱是要熄灯睡觉的。我们仿佛天生不需要睡眠,通常要加班到十点,如果遇到密集的提案期,熬通宵也是家常便饭。
那次我熬了一个通宵,早晨去洗手间,低着头没看清路,一下子就踩中了一只拖把。抬头,面前是和母亲长得很像的女人。她拖着我的手,关切地问,没事吧?我摇摇头说,没事。她的眼神带给我一种被理解后的安慰感。
有了这次的短暂接触,我和她逐渐熟悉起来。她姓周,四川人,来自与云南交界的小县城。在当地开过小型的服装店,后来开启了四处打工的生活。
每天中午吃完午饭,我不愿继续停留在工位上吸食外卖的味道,总是走到消防通道那里,顺着楼梯爬往天台。天台上空无一人,我伸伸腰,再做几个拉伸动作,望一望远处的蓝天。那个小小的消防通道,是我的防空洞,避难所。当然,我常常在楼道中遇见其他锻炼者,他们或者爬楼,或者开合跳,她也是其中之一。
和她在楼道内短暂的碰面算是每日生活中的闲暇时刻。她从不过问我的私生活,我们在短时间内的交谈多围绕美食与天气展开。我们一起抱怨上海的饮食过于清淡,她告诉过我公司附近的小巷内,哪里藏着真正的川菜馆。
本以为我与她的交往止步于这个层面,没想到负责公司茶水间清洁的同事离职后,经理找到了我。经理问我能不能找大楼的保洁阿姨代为兼职,具体的工资结算方式可以商量。我支支吾吾,低着头,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想接下这活儿,但经理的眼神却显示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当我把这件事转述给她后,她告诉我,和别人相比,她住的地方离大楼更近,多做点儿活,就是多赚点儿钱,是好事。我点了点头,放下心中悬着的石头,同时也将公司茶水间乱七八糟的状况坦白交代了。茶水间干湿垃圾分类的办法写好了没错,但每个路过的人仿佛都没有看清墙壁上贴着什么,依旧我行我素地把所有东西混在一块儿。没事,我来,她微笑着说,没关系的。
2
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吗?女人指着一堆废弃的文件跟我说,要不要再翻翻,看看里面有没有遗落什么重要的。我揉了揉惺忪的眼,又看了眼文件,说,没有,都丢了吧。她把文件抱在手里,再翻了翻,忽然里面掉出来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夏加尔的一幅画。那明信片被风一吹,坠入了茶水中。她连忙从水中将明信片捞出来,嘴里念叨着,夏加尔啊,怎么都不要了。
我当场愣住,瞪大双眼望着她。大部分人能一眼辨别出梵高或达芬奇的画作,但能瞬间认出夏加尔的是少数。况且明信片上没有任何的文字,要认出来,只能靠自己的积累。
周阿姨,你知道夏加尔啊?
怎么不知道,我很喜欢夏加尔的画。
见我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她笑着说,休息的时候喜欢在上海街头乱逛,有一次看到一栋漂亮的小洋楼,情不自禁走进去了,在那些老式的窗框和墙壁上,夏加尔的画作依序排开。虽不是真迹,但也足够震撼人心。那个下午,她沉浸在夏加尔的世界之中,仿佛经历了一场彩色的幻梦。
母亲年轻的时候也爱舞文弄墨,她喜欢写点小诗,也喜欢绘画。但结婚后她放下了这些爱好,仿佛二十多岁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是两个人。有一年我在家中收拾旧物时,从一个五屉柜里翻出母亲年轻时绘制的画,虽笔触稚嫩,但看得出作画之人的天真与诚挚。现在我劝母亲去老年大学学一门技艺,绘画也好,钢琴也罢,母亲却总是反驳,你少关心我的事,关心关心自己吧。她说,艺术哪有什么价值,你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虽说艺术被母亲贬得一无是处,但我的老板把自己的办公室用半面书墙及艺术画作了包装。入秋的时候,老板去了趟国外,回来后,他命人在墙上挂了一幅后现代主义的画。从远处看去,那幅画就像一张照片,画的中央是一颗巨石,石的底部是沙尘。我进去汇报项目时,老板指着那幅画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在国外时去了一趟陨石市场,有很多新鲜有趣的石头,但他看中的被人买下了。心情郁结,他沿着一条沙漠小路走去,竟看到一个人在那里卖画,那幅画的中央是一颗石头,石头看起来落在地上,实际上正在宇宙之中飞行。卖画者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头,用含混不清的英语说,这颗石头,会飞。
太阳落山之后,我坐在工位上,吃完鸡排盒饭,想着这一夜要熬到几点。电脑上的PPT文档标题显示这已经是第七版。中间的折磨结结实实发生在我的身上。扔掉餐盒,我站了起来,打算去外面走走,此时手机响了,老板通知九点半开紧急会议,看来今天属于我的自由时间不太多了。
跑到消防通道内,我低着头,感觉胃不太舒服。循着楼梯爬了一会儿,想消化掉那些腹内的食物。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虚掩的消防门后有一束光,我循着那束光,打开门,然后继续朝前——这一层有一家公司已经搬空,但新的公司还没有进来啊。我走到卫生间旁的一个小隔间,光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隔间中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布面油画,有的随意摆放在地上,有的放在箱子上。在画的旁边还散落着《十九世纪风景油画》等书籍。这隔间是狭长的结构,里面还有个走廊一样的小房间,墙壁上悬着一根细长的绳子,绳子上挂着几件文胸和内裤。再朝里走,一张小型的行军床架在地上。看得出来,这个人的生活极为简朴。我再度转身,回到了充斥着画作的小房间,这些画作上浓烈的色彩透露出一股罕见的真诚与生命力。我仿佛看得懂作画之人想要表达什么,掏出手机想要拍下所看到的一切,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她。
她拿着清洁工具,穿着工作服,立在我的身后。我说,我凑巧发现这个地方的,真没想到写字楼里还有这样的空间。
这是我住的地方。她说,刚才拿东西忘记关门了。
这些画是?
是我画的。她轻描淡写地说着,然后将清洁工具放到了里间归位。
画得这么好,怎么不拿这些画去赚钱?
画画是画画,做卫生是做卫生。我想画就画,想搞保洁就搞保洁,赚的都是清清白白的钱。
大环境不好,同事们都在嚷嚷着搞副业,但真做起来的没有几个,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们没有爱好,也没有其他技能,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欲望。她看起来则不一样,好像什么也不需要。
我刚想继续和她聊下去,老板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回答,马上上去。
匆忙跑进会议室,大部分人已经坐好了,有人望着我窃笑。市场越来越不景气,公司传出裁员的事,像我这种没有事业心的人最容易被开掉。我清楚自己的处境,找了后排一个空位坐下来,看着经理在大屏幕上展示——这是一款号称可以延缓衰老的美容仪,经理打开我做的PPT,逐条批判着,认为我写的内容抵达不了消费者的痛点,无法制造焦虑。我低着头,捏着手机,等待一个新的方向,然后即将为这个新的方向修改推广方案,直至高层与合作方满意。
忘记了是何时散会的,只记得会议室里弥漫着烟与泡面混合的味道。步出会议室,我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我隔壁的男同事安慰道,算了,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做吧。转头,待老板离开公司,他开始公放短视频,声音奇大无比。他握着手机,指着其中一个短视频说,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儿眼熟,是不是我们这栋楼的那个清洁工啊?我凑近瞧了瞧,赫然发现屏幕中央出现了她的样子。
视频的标题颇为耸动——住在管道间的沪漂清洁工,在卫生间画画的女梵高。视频拍摄了她的居住环境,主持人也和她聊了一阵天,问题都挺咄咄逼人,比如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要从绘画中寻求慰藉,比如这么做是在做艺术吗。她一直强调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打工人,只要有一方天地可以供自己作画,已是万幸。
男同事边看边露出夸张的怪笑,我不知道这件事于他而言有什么可笑的,于是夺过手机,把视频划了过去,警告他小声一点。见我脾气突然变得如此暴躁,他乖乖溜了。
3
很快,她的秘密被宣之于众,大楼里的人看她的眼神也变了,有钦佩的,但大部分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顶楼的天台上。正午的阳光灼人眼球,她穿着蓝色的保洁服,蹲在地上,用手护住一只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鸟。我走近了瞧,发现那只鸟身上伤痕累累。
被无人机撞死的。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痕。那只鸟被裹在帕子里,仅露出小脑袋,她将鸟护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说好发视频之前给我看一眼的,但没有。她自言自语道,早晓得闹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我就不接受采访了。
他们给您钱了吗?我问。
没有。
我跟随她回到了那个狭窄的管道间,她将鸟放在了干净的桌子上。我问她接下来做什么,她说流浪的时候曾经学习过鸟类标本的制作,她决定把这只鸟变成标本。
就在我打算详细询问时,门外涌进来一大堆人,她想关上门,但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穿得花枝招展的拿着自拍杆的男人,对着镜头说自己毕业于英国某某名校,读的是艺术专业,现在来这儿品鉴一下“清洁工女梵高”的画作。他一边翻她的画,一边对着镜头挤眉弄眼,说只能算是业余水平,看线条和色彩的运用就不是科班出身的。她双眼失神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我上前去,试图阻拦那个男人,但从男人背后又涌进来更多的围观者。我和她像是陷在泥石流里的两个受灾人,我们越是想拼命挣脱这番荒诞又无序的景象,越是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束缚。人群突然又一下消失了,男主播扬起手,看客们跟着他快速地离开了管道间。她俯下身来,从脏兮兮的地板上拾起那只被践踏了的死鸟。做不成标本了,她说,我下去把它埋了吧。
下午,我跟公司请假,陪着她在附近的一个口袋公园中埋葬了这只小鸟。没人关心鸟是怎么死的,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写字楼说,一开始我是在那栋楼里做清洁的,后来被人赶了出来。
我问,为什么?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四年前,那边有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跳楼了。
确有此事。那一年的秋天,我和同事午饭后去园区旁边的连锁店买东西,回来的路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挤在那边的小路上。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只钱包,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手绘的卡片,卡片上,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抱着一个一头乌发的年轻女孩在天上飞,下面是村庄与天地,她们的身后是蓝天、白云、飞鸟,在画的一侧,太阳溢出金色的光芒,将画面渲染成暖色调。这幅画明显在模仿夏加尔的风格,但又透露出一种蓬勃的属于画者的生命力。
我来这里的时候,丫丫已经走了。她叹了口气,指着园区说,我想找写字楼的人要个说法,他们说,没有说法,路都是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