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花园

作者: 陈洁

严家花园0

邵胜开车从滨江医院回家时,查咏梅还没睡,听见门锁响动,赶紧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开门。

“大军怎么样,醒没醒?”查咏梅的眼神和头发一样涣散,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沮丧。

“没生命危险了,不知道能不能醒。”邵胜进门,把一股阴郁的夜气携带进屋,比夜气更阴的是他愁云堆叠的面色。“医生说,脑梗面积不大,但送得有点迟了,要不然溶血药剂一打就能醒的。”他推上门,又按下门边的组合开关,装修一新的三居室一下子变得敞亮又温暖。他一边换鞋一边朝女儿房间努努嘴,查咏梅忙说:“才睡下,聊了半天电话呢。”

夫妻俩在客厅带转角的沙发坐下,沙发的针织表面藏在一条浅咖色的织毯下,织毯是查咏梅骄傲的手工作品,长年守店的时光印记。

“亲家母怎么样,我没去医院,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查咏梅不知道,“亲家母”三字此刻像一根牙签扎进了邵胜的牙龈,邵胜不由得龇了一下嘴:“人家已经够乱的,谁在乎少你一个,再说今天店里不正进货呢吗?”邵胜有点不耐烦,掏出烟来点上,全然不避着老婆。“亲不亲的,还不一定呢。”

“怎么啦,你听见什么了?”查咏梅顾不上烟味熏鼻子,她本来已经焦躁了大半天,正没个抓寻处,此刻恨不能从丈夫手上抢过烟来狠狠抽上一口。

大军可不是厂里司机送的医院,听说是在宾馆上的救护车。傍晚时分,张大嘴到店里打了半斤黄酒,临走时像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查咏梅不明就里,也不敢细问,只得拿话搪塞:他血压高,可能忘记吃药了。

张大嘴说话的神情,透着一种瞧热闹不嫌事大的邪性,分明是想让人难堪。早年间,镇办的货架厂转制,张大嘴被一次性优化掉了,为此他带人到镇里闹腾过好一阵儿。那会儿,货架厂厂长还是老严,大军的岳父。

“程力刚才和我说,挑个日子让小军和婷婷去把证领了,婚礼还照办,今年国庆,不管怎样,都照办。”

“这是严定英的主意吧?”查咏梅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邵胜宾馆的事,邵胜追着说一句:“别管是谁的主意,领证的事你怎么看?”

“我无所谓啊,领就领吧,反正已经订过亲了,早晚都要领的,你说是不是。”

所有的事情,到了查咏梅这里,都只剩简单的答案:是,或者不是;行,或者不行。她不喜欢模棱两可,那样空耗精神又于事无补。既然这门婚事早就定了,她就一门心思奔着给女儿准备婚礼去,为了给女儿布置个“浪漫满屋”,她马上要开启一项重大工程,网购两斤上好的牛奶丝,钩织一条镂空花的大床罩,配上同样花色的床头柜和梳妆台铺面,尺寸、花样她都已琢磨好,挑针,绞丝,拼花,简直是一套针织工艺品!她都能想象出女儿欢喜雀跃的样子了。

“无所谓?你想过没,谁说婷婷非得嫁他们严家呀。”邵胜瞪了查咏梅一眼,靠得稍近的两颗乌眼珠在他削瘦的面颊骨上显得特别圆整。

“啥,你啥意思,咱们这是要悔婚吗,就因为大军中风了?”查咏梅吓了一跳,身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尖着声要和邵胜理论,满头细卷的短发通了电般乱颤。

从下午得知消息到此刻,她一个人在店堂整理油粮米面,一个人乘公交车回家,一个人做饭,等到女儿下班回来,已经跟女儿细细讨论了今后可能要面对的桩桩件件,就是压根儿没想到还可以不嫁。

“邵胜你说啥呢,都到这份上了,怎么可以不嫁,亲都订了,礼也收了,睡都睡一起了……”

“呀,说什么呢,现在啥年代了,睡一起怎么啦,又不是真结婚了。”邵胜忽地立起身,断然要跟老婆划清界线似的直奔厨房。

查咏梅惺松的双眼此刻已完全清爽,脑子也转过念来,她想起老公一定是饿了,人一饿容易心情糟,忙不迭追着进了厨房,“哎呀,你今天在医院帮忙肯定不好受,我不怪你,先别说那样的话嘛,先吃饭,我给你盛点养生粥,焐在电饭煲里呢。”她手忙脚乱地盛出一碗紫红颜色稠稠的热粥,抽出一支汤匙递给邵胜。

邵胜掐灭烟头,往水槽里一扔,随即坐到厨房吧台旁的吧凳上,拿起不锈钢汤匙狠狠往嘴里扒拉,刚扒一口,觉得烫嘴,赌气似的扔了汤匙,又摸出一支烟来。

查咏梅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女儿二十六了,今年结婚,这都是两家人三对头六对面讲好的事情,小军明年二十九,不作兴结婚的,国庆节天气不冷不热正正好……”

“二十五,婷婷实足年龄才二十四周岁十个月!”邵胜记性好,算术更好,平时查咏梅按半天计算器的事他腹算一会儿就能报出个数,大差不差。“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爸不行了,本来是个顶梁柱,眼见着成累赘了,女儿一辈子长着呢,总不能睁着眼看她跳火坑里去,伺候那不死不活的公爹吧。”邵胜把话说得很难听,足以激起老婆的抗辩。

查咏梅急了:“这不是还在治嘛,中风躺几年又醒的也不是没有,粮管所退休的老朱,现在不是自己能坐着电动轮椅车出门了吗,你忘了?你想想,咱俩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婚姻大事,哪能说不嫁就不嫁的,双方亲戚朋友年前都吃过定亲酒了,总不能因为他爸生病就变卦吧?再说了,当初上赶着要和大军他们家攀亲的是谁,小军当时还没回国就急吼吼挽了程力去说媒的又是谁来着?”刚开始查咏梅尽量控着声,说到最后两句时语音不觉就尖利起来。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邵胜已变成耸在吧台前的一块石头,扔出来的话也是硬邦邦没商量的样子。

查咏梅没被硌住,她的话好像雨后的山涧水,自顾自往下淌:“亏得程力安排,两个孩子才结上缘,人家小军可是真心对待咱婷婷,要不然怎么下决心回国来着……你现在要是悔婚,让程力的脸往哪儿搁,咱们翻脸不认亲,成什么人了,街上人不看我们笑话。”

“大不了跟程力赔礼道歉,退订亲礼,一样不少。”邵胜显然已盘算好了。

“那哪行啊,女儿在银行工作刚刚稳定下来,传出去多丢人呢,说我们势利眼。”

“银行才是势利眼呢,拉不到存款谁待见你女儿。”石头又崩出一块。

查咏梅止住声,认真看一眼邵胜,终于把思绪调整到对方期待的频道:“哎呀,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大军在安徽办厂贷的那些款咋办呢,他要真指望不上,这么多债咋还呢?”

“就是说嘛,一摊烂事。”邵胜继续抽烟,只是抽得没刚才猛了。

“亲家母,呃,小军他娘,这些年除了打麻将还会干啥,饭都是她老娘烧的。以前被她爸宠得像公主,大军这个上门女婿也是她爸给挑的,百里挑一,远近闻名呢,可如今,好福气怕是要享完了,往下可咋办?”查咏梅设身处地帮别人想着,全然不顾别人有别人的想法。

“往后就看小军了,货架厂生意一直不错,工人也多是本地的,好管理,大军本就打算把老厂交给小军,自己脱身去安徽搞新厂,听程力说,贷款几千万不是事,正常投产后五六年时间就能还上的。”程力是邵胜发小,在大军厂里当供销科长多年,他说的话应该有谱。

“可是,大军要是醒不过来,事情就麻烦了,小军回国才多久,老厂新厂这么多事,他一时半会儿哪能接得住,他爷爷要是还在,多少还能帮上忙。”查咏梅想了想,忍不住又扯到了旧事:“早知这样,当初让她随那个大学同学到外地结婚过日子去得了,我们多省心呢。”

“说啥呢,你不也怕女儿嫁到外地受苦么,你不是非要找个本地女婿的么?”邵胜扔了烟头,开始埋头喝粥,黑米、红豆、薏米都是新进的货品,口感还不错。

“老天不长眼,凭空把个能干的人给废了,有什么道理可讲。我现在就在想,到底什么是命?我们又是什么命?”查咏梅靠在吧台前,絮叨个没完,“当初算命的人说,婷婷和小军的八字,简直不要太好,怎么看怎么合,就是天生一对……严定英也说,多亏了婷婷,像一条风筝线,把她儿子从多伦多拉回来了。”

邵胜放下汤匙,查咏梅也说够了,开始准备女儿的早饭,冰箱门开了关,关了又开,一会儿倒牛奶,一会儿取速冻包子,一会儿又想下馄饨。这当口,女儿的手机闹铃透过墙面清泠泠地响起来,夫妻俩互相看了看,不再言语。

去年这会儿,也是三分春寒天气,邵胜夫妇被请进严家大院,和他们一起受邀前往的还有邵家兄弟和妯娌们。查咏梅记得,严家大院里里外外都装饰一新,树枝上高高低低系了许多小红灯笼,所有门窗玻璃擦得锃亮,窗纱、窗帘、灯饰全部簇新,客厅案桌上两盆蝴蝶兰鲜艳热烈,红木桌椅和地板新打过蜡,沉着地发着光。严家婆婆和定英满脸喜气,麻利地端茶递水,热情招待上门的新客。

大嫂拍拍查咏梅肩膀,显得亲昵无比:“妹妹你好大福气,拣了个发财女婿,赚翻了。”

一屋子人都挖空心思说着好话逗乐,气氛美好得把邵胜和查咏梅的心都融化了。

严家花园是远近闻名的老宅基,占地近一亩,前临镇街,后依河道。婷婷已经在花园栽下各色月季和绣球的根苗,周末去未婚夫家当园丁是她新近的一大爱好,她已经是这个花园的准主人。

一年后的今天,严家花园在邵胜和查咏梅心中已变了样子,大理石地面冰冷,红木家具生硬,水晶灯过于沉重,就连院子里的枇杷树,也太过茂盛遮去了许多光线,如果屋子里再躺上一个半死不活的大男人,简直就是暗无天日了。

“起这么早啊,不多睡一会儿?”女儿趿着拖鞋出来喝水,查咏梅截住她,伸手撩开披散在脸上的长发,心疼地叫起来,“唷,眼泡都肿了。”

邵胜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母女俩。

“爸,妈,今天我调休了,我要陪小军去办事。”女儿喝完水一转身又回屋,邵胜追上两步,命令的口气:“小婷,小军家的事你不用管,照常上你的班去。”女儿愣怔一下,脸上忧慽的神色看着不再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只隔了一天时间,女儿看起来竟然这样陌生。

“我跟单位请过假了,你们不用担心。”不但眼泡肿,眼圈也黑了,亮白的肤色有些苍白。邵胜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没声了,他的目光被女儿捋头发的动作吸引住,确切地说,被她左手腕上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锁住了。二十五只小蝴蝶串起的精美手链。严家送的订亲礼。

“小婷,你还是上班吧,等会儿我跟你爸还要去医院呢。”查咏梅想着女儿单位里一定都传开了,人们八卦的时候不定会往里加些什么油盐酱醋呢。一个乡镇企业家的准儿媳,本来上上下下同事都挺待见的,至少没人故意去为难她,可现在,骄傲的凤凰随时都可能被赶下架。

没等女儿回答,邵胜的手机响了,邵胜看一眼屏幕,三步两步跑过客厅,进了西屋,把门关紧。

程力在电话里诉苦:“老邵,昨晚你走后我一宿没得太平,严定英非要我把那个女人的事都给她弄清楚,天晓得,救护车只抬了人,衣服包包都还留在房间呢,账也没结,都是我去收拾的。那女人看见大军发病大概吓蒙了,只顾自己跑路,要不是大堂经理发现不对劲,大军一个人在房间里不知躺到啥时候呢。这不,我在宾馆找人看监控录像呢,天晓得,我又不是私家侦探,让我上哪儿找人去……你快点过来帮帮忙,还得去电信局拉话单呢,赶紧的。”

邵胜为难起来:“兄弟,你是真没把我当外人,可严定英未必想让我插手这种事,我跟她客客气气的,掺和进去不合适吧?”

“废什么话,人家正需要你的时候,好歹你们是亲家,你不帮谁帮?你不要跟老婆讲喔,女人家容易一惊一乍。”

想想也真是,严定英一辈子当厂长的女儿、厂长的老婆,如今厂长们死的死,病的病,轮到她这个女人主事了,身边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儿子虽亲,有些事再怎么样也不能跟儿子去说吧。

见邵胜出了房门,查咏梅赶紧问他:“程力说什么来着?他在医院还是严家?”

退亲的事,查咏梅知道丈夫现在很难开口,不可能在电话上说。

想想也是,当初对程力说过多少好话,现在就得落下多少抱歉,不光是抱歉,在女儿婚姻大事上出尔反尔,传出去等于公告说“邵记粮油”没有信誉可言,店主是个势利小人。镇上认识他们的男男女女,曾经有多少羡慕,现在就得有多少鄙视,唾沫星子就能把夫妻俩给淹了,生意不生意还另说。

查咏梅脑子里浮现出严定英那张很少笑意肉肉的脸,她现在一定更不笑了,想想看,同样的事情要是搁到自己身上,男人一下子倒了,家中没了主心骨,自己还不得疯掉。如果此时未过门的儿媳悔婚,岂不成了压垮她的那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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