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

作者: 黄灯

1

新车的味道有些大,副驾驶位上的金花刚感觉身后有些不对劲,后排的春花已经剧烈呕吐起来,车里瞬间一片狼藉。春花丈夫大刚叫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舞动,这么好的车让你弄脏了,你是咋回事啊!

金花有点恍惚,两年前,她和自己的丈夫小胖子去南京旅游,儿子墩墩刚刚喊了一声我要尿尿,还没来得及制止,小喷泉就嗞地一声带着热气冲了出来。金花手忙脚乱,眼睁睁看着小家伙尿得山呼海啸荡气回肠。那个时候小胖子在干什么呢?还真有点想不起来了。

金花说没事,是我忘记小妹晕车了。关心地向着后排问,感觉怎么样,要不然我们停一下。

开车的小胖子嘟囔了一句,高架上呢。金花看了他一眼,对春花说,现在高架上停不了车,要不我们坚持一下,马上就到。

春花用力捂着嘴,脸涨得通红,连连点头,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大刚见金花坐回了身子,立即把高举的手放下来。原本有点虚抱的姿态,还是犹犹豫豫落下来,在大腿上不安地搓揉。

春花原本没有指望丈夫的安慰。昨天两人争执后没有睡好,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一大早去工地门口打扫卫生,七点二十回宿舍,大刚还在呼呼大睡。两人急急忙忙去食堂,只剩下几个冷馒头和榨菜。中午大刚说咱们少吃点,晚上跟表姐吃好的。连续的折腾让她疲惫,下午感觉精力有些不济。下班后换洗完,表姐金花已经和姐夫小胖子在工地门外等着。

她一边催着大刚一边整理衣服,顺手向口袋里塞个垃圾袋,就怕晕车出洋相。没想到新买的裤子口袋有点宽松,上车时垃圾袋掉在车门下,她向身后的大刚使个眼色,示意他捡起来。大刚懒洋洋的,一脚把垃圾袋干脆利索地踢到车底,工地上就是垃圾多。

她把头深深埋在座椅靠背上,不敢面对表姐的关心。当看到大刚把手高高举起,春花幻想着他能抱自己一下,哪怕只是扶一下,帮忙擦一擦座椅,也会让这份尴尬淡化很多。但她很快明白这只是个妄想。果然,大刚手舞足蹈地表演完后,捂着鼻子向旁边让开了一些。

春花心里突然平静了,晕车的感觉也没了,像是进入一片旷野,四周看去,都是白茫茫的。

2

金花对摩卡说,我真的不介意车弄脏了,但看到妹妹那个情况,心里很难过。

是因为她和你的经历类似吗?微信对面的蓝色头像很快回复。

我在工地外面等他们,妹妹换了新衣服,阳光下笑得像鲜花一样,蹦蹦跳跳的,那么认真地准备,结果却弄那么狼狈。我特别能理解她,真的,感觉那一会儿妹妹就是我自己……

摩卡发过来一个拥抱的动图,这件事情只是个意外,人生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多想想她阳光的笑容。

金花看着手机里两个拥抱的小人,有流泪的冲动。你知道吗?妹妹晕车难受的时候,她丈夫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还一个劲儿地斥责,好像要划清界限似的。

作为男人,不应该先关心自己的爱人吗?我看到他手举那么高比划,也不知道抱一抱春花,还嫌弃似的躲那么远。

也可能是生活的苦让他们忘记了爱,也可能不善于表达感情吧。

金花发过去一个热茶的表情包,对面没有再回复。这是他们的默契。金花在办公室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又把聊天记录看一遍,然后删除。

她向后靠了一下,让身体更舒展,桌上的咖啡还有微微余烟,在阳光照射下氤氲着温暖的气息。

阳光从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户透过来,细细的光柱插进杯子,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刻,总会想起老家房顶上的亮瓦。小时候喜欢坐在床上,看那笔直的光柱一点点滑过来,爬上脚面。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人还是那个人,光柱几十年后,还会一次次滑到面前。金花浅笑,生活其实挺美好。

每次回家老母亲都会说,妮啊,你得好好对人家小胖子,看看现在吃的穿的,想想那些年遭的罪,熬出来不容易,可得好好过啊。金花眼前浮现出妈妈拿衣角擦着眼泪的神情,看着小胖子呼哧呼哧埋头吃饭的香甜,心里柔和了很多。路总得一步步向前走,老沉浸在过去不好,谁的过去不艰辛,正是被艰辛打怕了,才会生出更多的劲头。

春花说,姐,我想像你一样。金花知道她的意思,看上去没说明白,其实都明白。金花父亲是老大,春花是姑姑家闺女,两人年龄差十岁。春花说,姐,乡里老师都拿你给大家举例,还说我们家庭的基因好,只要好好学习,我也能像你一样过上好日子。

金花很享受妹妹真诚的羡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羡慕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在长乐市成家立业生子,可心里仍感觉宿命不应该在这里。从她懂事开始,一直羡慕别人,从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人羡慕,或者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简单。

咖啡杯泛动着乳色光泽,像个胖乎乎的娃娃。她以前看过一篇文章,我用了十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文章意思是人的先天劣势带来后天差距,她会习惯性地代入自己。

当时的悲悯和触动是巨大的。罗马很遥远,少年金花没有幻想过,她只想走出大山,走到城市里,走进有落地窗的房间,慢条斯理地喝上一杯咖啡。她不知道咖啡是什么味儿,只知道如果不努力,永远不能喝上咖啡,于是不敢迟到旷课。

初中毕业,村里很多女孩辍学打工,她怕极了。那年暑假,她听村主任说有助学志愿者到乡里调研,她立即扔下饭碗跑了十里山路去找乡长。

乡长夸张地拍着头,哎呀,助学的人走了啊。她哭着说,我想上学,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回家路上,夜色格外压抑。她失落地看着匆匆回窝的小鸟,似乎看到和母亲一样在田间地头永远忙碌的未来,心头如水草掠过,满是冰冷。父亲因为下矿作业得了肺病,长期卧床。她知道自己应该放弃学业,帮家里分担,可终究还是不甘心。

乡长说,志愿者资助的钱不多,一个月一百元,勉强够吃饭。金花说一百元足够,我可以不吃菜。她知道志愿者资助是有条件的,资助家庭必须承诺让孩子毕业,这个必须遵守的保障,可以缓冲对父母的内疚,才是她最想要的。

走到河边,坐在湿软的土地上,看着落叶和稻草在水里漂走,不知去向。她紧紧地抱着自己,默默流泪,不知不觉睡着了。母亲和村民们打着火把找了半夜,见到目光呆滞的她,抱住她号啕大哭。老村主任说孩子你别想不开,上学我们帮你。他想方设法联系到志愿者负责人,对方说一定帮她联系到资助者。

十几年了,她始终记得志愿者负责人说的话,姑娘,你为自己争取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千万不要弄丢了。

命运的河流在这个晚上拐了一个弯,她更加相信,只有争取才有回报,只有握在手里才是自己的。金花慢慢转动咖啡杯,阳光下,兰花指像蝴蝶一样舒展,翩然起舞。有物件握在手里的感觉真好,皮肤和细腻的釉面相互摩挲,丝滑得无声无息。

春花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抬头看金花,眼睛里亮闪闪的,姐,真好喝。阳光打在她脸上,勾勒出耀眼的轮廓,笑意格外灿烂。

其实好多人不喜欢咖啡,给我妈带过一些,她说太苦,差一点儿吐了。金花眼前出现几张扭曲的面孔,不由抿起嘴角。

姐,我不觉得苦。春花把口中咖啡慢慢咽下,一开始喉头蠕动,眉头微蹙,随后迅速舒展开,竟然有了畅快模样。她拿起杯子又喝一口,仰起头,陶醉地长出一口气,真好。姐,原来咖啡这么好喝,跟山上的青草一样,特别好闻。

她说,我放牛的时候,经常扯地上草根,在嘴里嚼,不过越嚼越没味,咖啡不一样,越喝越有味,开始有点苦,在嘴里含一会儿,慢慢就化了,一直化到心里头,可美。

金花笑了,还真形象,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

姐笑话我呢,我就是实话实说。头一回进这么高级的饭店,喝这么好的咖啡,要不是姐带着,我咋有这福气。姐喜欢喝的咖啡,肯定最好喝,我得好好品。

金花说一会儿让老板给你带几包,让大刚也尝尝。春花低下头,姐,有你真好。要不是有你在这儿,我都想走了,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你们又吵架了?

姐,人总不能一辈子在工地吧,我想攒点钱,做点小生意,以后能让蔓蔓有个好学校,别跟我一样没出息。

我妈说,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姐,你当年那么苦,一步步都熬过来了,每次想到你,就觉得日子还有奔头。

我没姐读书多,没姐能干,不敢指望天天在这里喝咖啡。

春花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我还年轻,不想成天在工地上扎钢筋。

金花握着春花的手,这双年轻十岁的手上布满了伤痕,粗糙得像把铁刷子。

来长乐打工的大刚在工地上砌墙,干了一段时间说太累,就让春花把刚断奶的蔓蔓放在家里,过来和他一起。

春花先是在厨房帮忙,后来自己要求上工地,当钢筋工。大刚想不通,说厨房里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春花说工地几百人,择菜洗碗一点儿也不轻松,也挣不到钱,扎钢筋是技术活,计件的,遇到赶工期还能挣加班费。

春花肯动脑筋,能吃苦,扎钢筋的技巧一学就会,扎得又快又好,加上嘴巴能说,包工头很喜欢,挣的钱比大刚还多。后来管仓库的人离开了,春花主动提出晚上帮忙值守,拉着大刚一起住了进去,每晚只需要出来巡查几次。春花说,哪天晚上不出来起夜,顺便看看就是完成任务,也不耽误瞌睡。大刚很满意,说我老婆就是聪明,晚上起来撒个尿还想着挣钱。

春花发现,工地上只要有心,挣钱的机会就多。近期检查多,每天早上院子要打扫干净。她观察到工地上的头头脑脑都是开车进来,路线固定,她又把这活接下来。晚上睡前拉着大刚简单打扫一下,要是第二天有检查,她就早点起床,把进车路线和两边收拾得清清爽爽,包括停车场都用水管冲一遍。

大刚叫苦不迭,说每天搬砖都那么累,还要扫地,腰疼。于是经常找各种理由,猫在仓库门房里玩手机游戏。吵了几架后,春花就不再叫他了。

一天晚上项目经理喝酒回来,月亮很大,看见前方有个女孩在扫着落叶,身影曼妙。经理是有文化的人,联想起黛玉葬花的桥段,悄悄观察一会儿,确认春花一人,上前问,这么晚了还在干活,男人不出来帮你?

春花抹了一把汗说,他要看仓库呢。经理轻蔑地说,那个好吃懒做的会好好看仓库?春花脸红了,说我们大刚其实挺能干的。经理有点喝高了,怜香惜玉的情绪越发高涨,他能干?啥时候都在偷懒,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叫他滚了。

春花一激灵,经理,您千万别让我们走,我回去说他,好好干。经理满眼同情看着春花,有模样有文化,跟着这样的男人,白瞎了。

春花说经理怎么可能会看我的面子,我哪来的面子?

金花说经理应该是看到你能干吧,不过大刚从小娇生惯养,你嫁过去的确有点亏。春花说哪有什么亏不亏,娃都有了,总得过日子吧。

春花结婚很气派,请了八辆彩车,搭了彩拱门,还唱了两天戏,流水席摆了四十桌。村里都说春花嫁得好,过去享福了。说大刚家在镇上有一幢两层楼,临街一楼出租,二楼自住,根本不差钱。

婚后大刚的父母都出去打工,春花才知道为了结婚已经借了大笔外债。她逼着大刚出来挣钱,说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得有点积蓄。大刚说哪有刚结婚就出去,缠着春花腻歪,很快就有了蔓蔓。

春花知道苦日子的难,现在虽说好,但按这个架势下去,要不了几年又得回到过去的日子。她说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蔓蔓也不能。我要向金花姐学,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大刚说这刚刚有孩子怎么跑,蔓蔓怎么办?我妈说了,在家好好带娃,挣钱有我爸呢。她叫咱们明年再生一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啥都好了。

春花看着大刚说,我不出去可以,你出去。男人得会自己挣钱。

大刚嬉皮笑脸地说,咱们有房租啊,坐着数钱还不好啊。一边说一边抱着春花,媳妇别太累了,来来,咱们再睡会儿。

金花对摩卡说,见了妹妹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糟糕,从省城回来也不一定错了。

蓝色微信图标迅速动起来:怎么会这么想,我一直觉得你特别独立清醒,总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羡慕至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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