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儿子

作者: 孙全鹏

二叔打电话时说话很急:“有事,你快回老家!”我问:“有啥事?咋了?”还没等我说完,电话已经挂了。二叔这真够直接的,一句话都不浪费。

说实话,这些年我与二叔没多少共同语言,他先是不跟父亲联系,从没打电话问过一个好。父亲也一样,不理二叔,两人怎么看都不像亲兄弟,倒像没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如今父亲过世二十年,二叔并没因父亲过世而改变这种认识和关系。多年前,二叔同样打过一个电话,二叔从不打给父亲,而是打给我,让我转告给父亲。想起那次回老家将军寺村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如何说起,多少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不能理解,反正我告诉父亲后,他让我马上开车带他回去。本来爷爷在世时,父亲在城里就待不了多长时间,他经常担心爷爷,一有时间父亲就让我送他回家,我工作忙没时间,他就自己开着三轮摩托车回去。父亲惦记爷爷,爷爷晚年腿摔断了,先是拄着拐杖能走几步,后来又摔了一次,就只能坐轮椅了。父亲兄弟三个轮着看护,一轮一个月,父亲想自己照顾爷爷,但农村可没有这个规矩,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你把爹占有,人家不说你说两位叔叔,谁都知道不养老人丢人,在村里抬不起头,都是要面子的人。

那次到家时天快黑了,二叔三叔都在,三叔在北京做大生意,这次也回来了,说明他们弟兄们之间要有大事相商。上一次见面还是爷爷去世后,三人吵架并大打出手,将军寺村的人看笑话,五年过去了,这是三人第一次见面。他们说话时不让我在场,长辈有事,晚辈不方便参与,我也懒得听。几个弟弟妹妹都不在家,我一个人沿着将军寺河向前走,算是散散心,顺便参观下村子。这些年村里变化不小,有家具厂,有鞋帽加工厂,还搞起了大棚种菜,河里还养鱼,养殖了蛋鸡和肉鸡,年龄大的人在农场里打点零工,在农家乐帮点小忙,河里也有旅游的小船,还有做泥泥狗的,基本上都能挣点小钱,日子过得富足。据说有人还和老外做起了生意,有机粮食都出口到欧洲,他们自己不舍得吃,也不卖给国内,国外价格高。村里现在成了一个特色小镇,鱼餐馆一个接一个,一鱼八吃,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村里车子停得到处都是,水泥路铺得宽,但垃圾到处都是,将军寺村变得土不土、洋不洋。

我想找寻儿时的记忆,但是以前的老砖窑塌陷了,老榆树也被砍了,盖的烟叶楼只剩下半面墙,戏台也拆了围成了猪圈。一切都已改变或正在改变,不敢认了。后来我接到叔叔的电话,让我赶紧回来吃饭。我回到二叔家时,又多了两个人,男的刮个光头,肥嘟嘟的大脸,嘴微突,不说话,眉间长了颗痣,细看才知道这是二叔家的大儿子严实。旁边是他弟弟严重,满脸阳光,记得他好像还有一个妹妹,但没来。我是长子长孙,是他们的大哥。二叔说:“都是男人们的事,就不让女人掺和了,所以婶子和妹妹都没见到。”父亲坐正位,这是我没想到的,以前都是二叔强势,他处处与父亲争强。父亲不跟他一般见识,没办法,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酒是三叔带回来的,名字忘记了,父亲带的酒没喝,当地的,档次也许低了些。三叔酒量最厉害,三叔和二叔像比赛似的,谁也不让谁,酒刚到嘴边就下去,还特意发出“滋溜”一声响。父亲显然处于下风,只是象征性地喝点,从头至尾喝了不到三杯酒。年龄大了,敌不过他们。大家说话也不多,好像把话都说完了,后来大家只是吃,变成了吃饭。倒是弟弟严重话多,像只汪汪叫的小狗,他问我:“你在县城怎么样?我要投奔你发展,不想在村里跟哥哥严实干了。”我说:“我不怎么样,上班清闲,有时候写写小说。”他睁大眼睛说:“那你是作家?那厉害。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拍成电视电影了吗?票房多少?”我嘴一咧笑了说:“你别笑话你哥了,咱哪有那本事?”

二叔后来喝多了,他端出一盘子馒头,里面是各种图案,手捏的面人、小狗。他说:“你们看,怎么样?”他眉飞色舞,后来就开始哭。说娘的手艺传给了他,家里的泥泥狗没有发扬好,以后怎么办?严实吃了几筷子就说有事走了,走时说了一句,烦死了。弟弟严重捂住耳朵说:“你看,又来了。”严重向我讲起二叔的光辉岁月,他说爹一喝醉就像发情的老母猪,说要进行民间艺术保护。他还说,待爹醒了,我就描述那狼狈样,但爹对他醉酒的事死不认账,摆手说不可能,我酒风好,你们别出我的洋相,我可是一喝醉就睡觉了,像死猪一样谁也喊不醒我。我娘就说,你要真睡着就好了。我和严重正聊得起劲,父亲三人又吵起来了。先是三叔走了,走时候还说,打死我也不回来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再就是父亲走,你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回来。二叔也狠狠地骂,滚了就不要回来。

那次在回家的路上,我多次试图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我没有往下问,毕竟是他们弟兄间的事。在我印象里,父亲从那件事后真的再没回去,真伤他老人家的心了。父亲嫌丢人,他一直认为,他是老大,要处处给兄弟们做榜样,带好这个家族,这是爷爷的期望,但他没带好头,弟兄三个没带好。爷爷去世后,家里再也没有值得父亲牵挂的,他放心地留在城里。当然父亲也想老家,每逢正月十三和三月十五,一个是爷爷生日,一个是爷爷祭日,父亲总会拿出爷爷的照片,一个人把自己关进房间,坐在那里默默思考着什么,他想他的爹,想他的家。父亲不回家,我也不回家,家里有啥事二叔也够存气,从不通知父亲,这一晃都二十年了。

二十年一转眼过去了,时间可真快。

在城里越老越活得明白,越老也越思念家乡。年轻时我拼命向往大城市,那里有钱,有梦想,有无限追求,但是后来越待得久,才发现有些东西越值得怀念。家乡的河水,家乡的老槐花,家乡的断头树,家乡的泥泞路都在我回忆中流淌,还有人与人之间那种简单的带有乡土气息的关系,这种回忆是幸福的,充满色彩的。每想起这味儿就舒服,想家就是一种味儿,无法具体描述,其实身上的味儿没有怎么变。来城里这么多年,那个“水”字我永远读“飞”,那个“说”我永远读“佛”,当然也知道读错了,但就是改不过来了。这就是乡音吧。

我慢慢明白我为何想老家,那是水的源头、大树的根。河流得再远再长,有源头;树长得再高再茂盛,也有根。我从老家走出来也有四十多年了,父亲,爷爷,太爷,还有祖坟里静静躺着的前辈们都是我的根。小时候清明上坟,父亲专门给我介绍,这是哪个亲人,那是哪个亲人,可现在全忘记了,只有坟包边的松柏青翠成长,杂草丛生,静默无言,刺向苍天。

现在我虽然在县城安了家,好像树根扎到了县城,但老根还是在老家。我本是有机会回老家的,来亲近我的根、我的源。记得有一次去办事,正好路过老家将军寺村,当时我真想回老家看看,但家里没了爷爷,也没了父亲,只剩下一个空房子,心里一下子没根了,回家干什么呢?想着想着,车开了过去,想回去车已经走远了,我就再也没回家。家慢慢淡出我的视野,将近二十年了,现在村里人也在开动脑筋,推广特色文旅产业发展经济。

父亲生病住院那几年,村里有人不知怎么听说了,有的特地大老远来县城看父亲,我很感动,这才是老家的人,才是根根相亲。父亲眼泪汪汪地望着家乡人,手紧紧握在一起,嘴巴颤抖喊着来客的小名,亲着哩。但二叔没来,连带个好都没有,好像二叔没有父亲这个大哥一样。三叔也是如此,连打个电话都没有。他们弟兄间到底怎么了?好歹打断骨头连着筋哩,这里面肯定有事。我曾试着问父亲,但父亲什么也不说,他只是一个人抽烟,自从父亲病好后重新开始抽烟。后来二叔生病住院,我告诉父亲这个消息,父亲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不再言语什么,只是问我中午是吃面条还是包饺子。父亲他们弟兄三人之间到底怎么了,不像什么仇人,但也决不像什么亲兄弟。

这些年工作忙,我没回过老家,一次都没有,像被将军寺村遗失的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回村的路。倒是那个没有怎么见面的严实给我通过一次话,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但我确信没给过他。严实打电话时,他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比日语都难理解,叽里呱啦的,后来我才大概听明白,他嘟囔着:“哥,我是儿子,你得记住。”我一惊就问:“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了?”

“你——别装糊涂,我是儿子,你要时刻记住,这——你不能争!记住,你争也没用。”

我问他是不是喝多了,劝他赶紧休息,别处处打电话丢人现眼,别作孽自己的那张脸。对方没了声音,我一看电话早挂断了,这正好。

我十来岁时,孙子辈谁作孽要挨爷爷的打,爷爷教育我们不骂别人,也不能让别人骂,人活着要争口气,得要脸。爷爷一边教捏泥泥狗,一边讲做人的道理。爷爷手很巧,比叔叔的要好,当然也比父亲的好。爷爷也教我们做,我也认真去学,但总差点火候。爷爷拿出胶泥捏,捏好后就放到那里,我也一本正经地照着做。“你得这样”,爷爷说,“多用力,你不能生气时捏,你生气了坯子里有邪气,坯子捏不好,后面工序再好也白搭了,泥泥狗带着邪气,成不了灵狗。”他捏制的不仅有狗,还有猴、鸟、羊和斑鸠等,当然也可以组合,像草帽虎、九头鸟、马上封猴和驮子斑鸠等,富有神秘气息。泥泥狗最难的就是涂色,爷爷先用黑色做底,再把黄、白、绿、大红、桃红五色调配好,把染得通体发黑的泥泥狗晒干,再找来削成斜面的高粱秆开始点花,他小心翼翼地点画出圆弧、曲线和白点,在泥泥狗身子上画成图案,线条粗糙而厚重沉稳,有三角纹、折纹、叶纹、菱纹,一上色彩泥泥狗绚丽多了,造型也奇特怪异,非常好看。

爷爷说:“孩子,这东西有灵气,狗狗们都听着呢。你如何用泥,如何上料,抹的什么,用的什么,这都有讲究,不能随意,就跟做人一样。”

我说:“爷爷,你捏得真好。”

“其实,我也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身后,这套才最珍贵。”

我看不懂身后那花花绿绿的图腾符号,像小孩子画的画,我就说:“爷爷捏得好,你教给我。”

爷爷笑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爷爷就讲泥泥狗历史,爷爷喜欢讲故事,我喜欢听故事。袁世凯的门客刘清灵专门做泥泥狗,袁世凯在慈禧大寿时送给了慈禧,说这是给人祖爷守陵的,也就是陵狗。慈禧一看这些泥泥狗,线条有粗有密,一个个跟真的一样,太有文化了,她高兴坏了。慈禧说她死后要带进坟墓,后来还真带进了坟墓,这有孙殿英挖墓为证,当然是传说的,我从没有见过相关典籍。刘清灵做泥泥狗时,为保险起见当时烧制了两套,一套雌的送进坟墓,另一套雄的就在这里,你看——爷爷用手指给我看,这是咱家的宝贝。

我顺着爷爷的手向后看,有百十个,密密麻麻排成一排,大的比磨盘还要大,小的像手指头。这些泥泥狗,有的像斑鸠似乎要飞,有的像猴子似乎在跳跃,有的像猪似乎在哼哼叫,有的像老虎似乎在狂吼……爷爷脸上有汗珠,滴在泥泥狗身上,一个新泥泥狗做好了,下一阶段要烧了。我不做泥泥狗了,拿在手里开始吹泥泥狗,这泥泥狗一吹就响,呜——呜——就像远古的神话伴着将军寺河的水飘过来,飘进骨子里,飘进血液里。

“这是艺术。什么是艺术,你知道不?”爷爷像在自己给自己说,而不是问我。他继续说:“这说出来你也不懂。孩子,但你要记住,得好好守护泥泥狗,这手艺你得好好学,啥丢了这都不能丢,要传下去,可不能忘了。”

二叔打电话应该有急事。没有半点准备,很仓促,我开着车就这样回家了,能有什么事?刚出发电话又响了,我一看是一串数字,陌生人,就没接。电话断了,然后又嗡嗡响了起来。我打了右转向灯,车速慢了下来,接了电话。

其实就在一个月前,严实还专门来城里找过我,说要让我为家乡做点啥,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说家乡培养我这么一个大学生,你得为家乡做点什么。多年前,我曾见过严实一面,他一句话也不对我讲,这次他来明显不一样。他开车接我,说回老家有点事,路上他神秘地说:“大作家哥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他装作跟我很熟的样子说:“哥,我的作家哥哥,我听严重说过了,你现在厉害,是这个。”他大头光亮光亮的,跷起了大拇指,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咧着嘴露着黄牙。严实有浓重的乡音,每说完一句话最后一个字声音要升一下。我摆摆手说:“别乱说话了,你好好开车。”我怕驳了他的面子,接着说:“哪有,混口饭吃。对了,你带我回家有啥事?”他说:“没事,就是带哥哥你随便看看,咱们不是兄弟吗?咱们可以合作。”他眉间那颗痣还规矩地躺在那里。本来我想问前几年他自称儿子的事,想问问他是不是喝多了,别没事酒后乱打电话,但我没有张开嘴,何必揭人家的短?

车开得飞快,本来离家也不算太远,到家时已是半晌午了。将军寺村来往的车辆比较多,来这里批发泥泥狗的客户非常多,泥泥狗现在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成车成车输送,有的还销到了国外。严实大光头明光光的,他把我带到将军寺河边的一座三层小楼旁。我说我先去看看二叔吧。他说:“不在家,别去了。”我说:“那你替我向他带个好。”他说:“好。”我是客气话,他也是客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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