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姥姥家

作者: 魏军

山村的旧礼,大年初二要走姥姥家。

姥姥家住在姜家沟,韦明家住在韦家沟,中间隔了三座山。

韦明不知道他的祖上是何时居住在这山沟里的,特别是当他走出大山,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就更加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家在这样一个荒芜、落后、野蛮的山石丛林之中?问询这村子的来历,一些人会说,说起来那就远了。再问,有多远?就回答,那可有些年月了,历史长着呢。语气里带着自豪。可总有见多识广的人吧?后来偶然从一些上了年纪的族人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相传韦明的祖上是梁丘人士,因犯了官司,携一家老小奔徙逃命。数月奔波,花费殆尽,行至此处,已是隆冬季节,大雪飘飞,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不见尽头。在不远处,有一陡立的石壁,石壁下方是一处平坦的山坡。一行人前去躲避风雪。那坡台大约有十丈见方,积雪却并不深厚,尤其是中间锅盖大小的一处,竟一片雪花也没有。大家甚是惊讶,断定这是一块聚福之地。他们便决定在此安营扎寨,用树枝搭建窝棚,遮风挡雨。

这应该是韦家沟由来的最早说法,韦明不知道这个说法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他查阅过县志乡志,包括其他一些资料,均未寻到一丝印证,或许只是口口相传而已。然而那平台却是真的,在现在的村中央。平台上是一座大房子,五个大开间,是族里的祠堂。韦明小时候还经常去里面玩,因为这祠堂里有一个冬暖夏凉的特点。在平台的下方有一条暗河,常年有水从里面流出,也可以称之为泉水。这似乎可以解释当初的传说,为什么大雪飘飞时,平台之上冰雪融化,以及现在祠堂里冬暖夏凉的现象。

不过现在想来,传说里的先人断定这里是聚福之地,似乎不太准确。因为韦明记忆中的韦家沟,大多数人家都是长年缺衣少食。高高低低的山沟,雨水又少,一块块巴掌大的田地里也收不了几粒粮食。山坡上土壤贫瘠,也只能生长一些低矮的灌木,一辈辈人都在这艰难里讨生活。

从韦明记事起,三间茅屋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据说这房子还是爷爷的爷爷建造的,只是后来增添了两间羊屋。奶奶一生中生育了几个子女。却一个接一个夭折了,到他父亲这里终于活了下来。然而奶奶也只是将父亲养到半岁便撒手人寰。村里的二神仙说她死于月子病,又或许是中风。二神仙是村里唯一去县里读过书的人,会给人看病扎针,又会给牲口治病。他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父亲从小很乖,不哭不闹。奶奶去世后,家人就用羊乳去喂他,他也不挑不拣,一天天长大,身体还算壮实。两岁以后,大家慢慢发现父亲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眼睛呆滞无光,对外界事物反应迟钝。到读小学时,便印证了大家的猜测。父亲应该属于先天性大脑迟钝,说精不精,说傻不傻。父亲读了三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直到十五六岁才勉强读完小学。父亲虽然读书不行,跟爷爷学农活儿倒是上手快,一身力气,干得一手好农活儿。刨耕耘耙,播种打场,一丝不苟。不仅如此,父亲还跟村里的老人学会了条编。山沟沟里虽然穷乏,但漫山遍野总有数不尽的藤藤蔓蔓,这些藤条儿割下山来,编成篮子、筐子等物品,放到集市上也可以卖一些钱,换取油盐酱醋。

三十岁之前,父亲没有走出过永兴镇。那些日升月落的时光里,父亲除了去田间做爷爷的帮手,其他时间都在割藤条编筐子。父亲胆小木讷,他很少和别人说话,也不善于说话。因为父亲是爷爷的第五个孩子,小孩子们都会偷偷地叫他五哑巴。父亲开始很是气恼,后来也就默认了这个名字,就没有人再记得他真正的名字。

穷困的家,两个男人,日子的拮据程度可想而知。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父亲十八岁起,爷爷就开始央求三乡五村的媒婆。给儿子讨媳妇是爷爷心间的头等大事。父亲并不着急,他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干活,编筐子。很显然,以父亲的条件,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的。

在姜家沟,姜继财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六个闺女,田里的活儿总是干得风风火火。家中有五间正房,三间配房,还有一个高大的门楼,两扇厚厚的木门足以显现出主人的实力。

那年麦子是一个大丰收,十几亩的麦粒堆在院子里,被炙热的太阳晒干后就能入囤存放。中午时分,一家人正在吃饭,不知什么时候,一团乌云从山后涌了上来,几分钟时间就化作倾盆大雨。姜继财和女人扔下碗,拼命堆积麦粒,又用塑料布遮盖。即便用尽全力,还是被大雨冲走了一部分麦粒。更糟糕的是,一场大雨把女人淋病了,她高烧三天三夜,黄家梁子的先生都没有好办法,熬了三天才平静下来。期间,先生也主张去县城诊所瞧瞧。可是到县城人抬马扛的要好几天,各种费用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姜继财思索了一番,还是作罢了。

北风吹了三次,满山的树叶就陨落殆尽了。天气寒冷,一座山一座山都被冰雪包裹着,村子里的人们也如蛰伏的动物一般深居简出。汪家沟的王婆子一大早就在女人的床前忙碌了起来。王婆子是接生婆,一个脸盆儿、一把剪刀、一瓶高度烧酒便是她工作的全部家当。不仅姜家沟,附近几个梁都来喊王婆子接生。

女婴哭第一声的时候,王婆子就大声告诉了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姜继财。姜继财没有进屋,他转身去了后院,喂他那两头骡马,他这是失望了。女婴前面已经有六个姐姐了,姜继财金盼银盼,盼她是个男娃儿,却事与愿违。不仅如此,女婴从哭出第一声后,便不再动了。她奄奄一息,四肢柔弱,王婆子担忧地说,怕是活不成了。

那个年代,新生儿的死亡率是非常高的。一直到傍晚,这婴儿都没有好过来的迹象。她不哭闹,不吃东西,眼睛紧闭,只有胸膛微微地颤动,表明还有一口气在。姜继财始终没有细看孩子一眼。他抽完一袋烟,毫无表情地说,扔了吧。是啊,他家里那么多女娃了,也不差这一个,况且这女娃奄奄一息,或许熬不过天亮呢。女人就呜呜地哭,或者她不敢阻拦姜继财,又或者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掉,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姜继财用一个小被子把女婴卷了,塞进了粪箕子。女人小声哀求,裹严实点啊,别让山狗咬了。姜继财把女婴扛到下山沟里,随手倒在边边上,回来时女人还在哭。他不耐烦地说,你的肚子没本事,怪谁?

女人不再哭,可她心里如刀绞一般呀。等姜继财去了后院,女人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她穿好衣服,顶个头巾,把腰间的带子扎得紧紧的。即便这样,她依然气力不足。女人又寻到一根木棍,蹒跚着向山下移去。或许是母女心有感应,她远远就看到一个包裹,静静地躺在白茫茫的雪上。女人回来时,泪水洒了一路。她迅速脱去衣物,钻进被窝,紧紧搂着女婴,如抱一块冰。女人一夜没有合眼。

太阳爬上第二道岗时,她被一阵蠕动惊醒了,怀中的孩子全身热乎乎的,半睁着眼睛,小嘴儿在寻找着。她把奶头塞进小嘴里,双手抱得更紧了。可是这怀中的婴儿又哪知人心的险恶呢?因为女人怀孕时发了三天高烧,刚出生又被扔在雪地里受冻,女婴的身体状况非常差,经常生病。女人想尽办法一次次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黄家梁子的先生总叹息女人的犟劲儿,他说,换作别人,十个孩子也扔没了。

直到三岁,她才开口说话。五岁还不能独立行走。她的身体一直虚弱,不用说去上学,更不用说去田里干活儿,只能待在院子里赶麻雀,防止它们偷吃晾晒的粮食。她简直就是一个废人。嗯,是的,等吃等喝,还花很多钱买药,这愈发让大家讨厌。好在有母亲的袒护,他们也只能暗自生气发狠。

这中间,她的姐姐们陆续出嫁了。姜继财对下聘的人家要求挺高,家里没有高头大马不嫁,谁让他的女儿个个那么漂亮呢?可是,她一直是一家人的心病。父亲为她什么时候嫁出去发愁,母亲也为她什么时候嫁出去发愁。父亲觉得嫁出去就省心了,母亲担忧她嫁出去怎么生活。天地之间,人的命运如山间蝼蚁,渺小得无足轻重。她深深地埋在大山深处,自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她明白自己很多时候都是多余的。她不想这样,她努力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帮母亲做饭,喂猪羊,洗衣服。这些也是母亲要求她学会的本领。如果有一天她不在这个世界了,她的孩子能养活自己才行啊。

她二十岁时,父亲给他寻了一个婆家,尽管母亲还想多养她几年。他的父亲不同意,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她寻得的丈夫便是韦明的父亲,自然,她是韦明的母亲。

此时母亲的身体好了许多,却依然不能长时间走路,也不能去坡上干活,母亲却是一个坚强的人。父亲虽然憨厚憨实,却是她的依靠,他当然是她的天。母亲接连生下他们兄妹三人,这在外人看来,她得攒了多少勇气呀。

母亲依然经常吃药。等韦明长大一些,便常常帮母亲在院子里用砖块架一个陶罐儿熬药。黑乎乎的药水又苦又涩,母亲却能一口气喝下去。或许她觉得,这药水比生活还是甜多了。山里人讨生活本就不容易,母亲还要常年吃药,家中境况愈发困难。三个孩子一天天地长身体,吃的多着呢。

韦明记不得曾经什么时候穿过新衣服,弟弟妹妹更不用说,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以前穿过的。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会用各种布片儿把所有破洞的地方补上。其实在那些年月里,不露肉便让人很知足了。生活的苦,母亲从不向别人诉说。和父亲在一起,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她已经感受到了幸福。这世间的人各有各的命,有的人鸡鸭鱼肉,会嫌盐多盐少,有人烧米汤时会为多放一把米而心疼。生活是什么,在每个人眼里绝不一样。欲望不同,心境不一。

母亲枯乏惨淡的生活,韦明的姥爷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觉得,嫁出去的闺女就如泼出去的水,就是人家的人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肯定要由丈夫负责。他甚至不希望她回娘家。说到底,他是嫌弃她没有本事,给他丢人,所以除了大年初二,韦明的母亲是很少回娘家的。

或许天底下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更何况母女一场。韦明的姥姥一辈子都在挂记着母亲。或许正是因为她多病的身体,越是没有本事越让姥姥放心不下。姥姥就趁着赶集的当口去他家捎带点吃的。比如用头巾包一些高粱或玉米,或者刚做的窝窝头。有一次大约是三月三庙会,姥姥来住韦明家。她从赶庙会的篮子里拿出一包蜜三刀,这是过年的时候才能收到的礼物,姥姥竟然藏到了现在。这蜜三刀是他们小时候见过的绝佳的美食。母亲规定每天只能吃一块儿,而且是他们兄妹三人分着吃。小孩儿总是贪吃的,在温饱问题都困难的岁月里,吃零食总归是奢侈的。他们兄妹总盼着姥姥来,可是一年到头姥姥又能来几趟呢?最让人期盼的是大年初二去姥姥家,因为只有那一天,他们兄妹才能吃到一年中最丰盛的美味佳肴。那饭桌上的味道紧紧地拽着他们的神经,在梦里经常出现,即便过去了许多年,依然挥之不去。

大年初二去姥姥家,是他们这里流传已久的风俗。春节走亲戚,要按亲疏远近的顺序。大年初二是头一天,自然要去媳妇的娘家,也就是孩子的姥姥家。以后的日子里还要去姨家、姑家……家中亲戚多的,往往到正月十五前才能走完。媳妇回娘家是有讲究的,外人看女人一家人的穿戴行头,便知夫家的门庭高低,也能知道女人在夫家的地位。所以女人携夫将子回娘家,总会尽量装点门面,摆摆阔气,一来显摆自己,二来为娘家长脸。

韦明有六个姨,他们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每个大年初二,不用通知,便自会不约而同去姥姥家。当然,韦明一家人也去。山路弯弯,长路漫漫。为了在中午前到达姥姥家,大家往往吃过早饭就要出发。他们动身前总会把一匹马精心打扮。他们去姥姥家总会骑上白色或红色的大马,用棕刷子把毛梳理得油光发亮,又用精饲料把马儿喂得膘肥体壮。马脖子上定要围上一圈儿铜质的铃铛,马头的鬃毛上也要绑上几条红色的布条儿。人端坐在马背上,双手抓紧缰绳,马头高昂,一路上叮叮当当,红带飘飘,自然是一副耀武扬威的阵势,着实让人羡慕。走亲戚,礼物是硬头货,他们总是阔绰得很。一个木排横在马的后背上,两边挂上两个或多个用柳条编成的斗子,装上满满的礼物,一路上颠来颠去。实力不济的也会骑一头黑色的毛驴,好歹也能替人行脚。

韦明家自然是没有这阔气,没有高头大马,毛驴也没有,只有两只羊和几只鸡。韦明曾经天真地对母亲说,鸡要是能变成马那么大就好了,我们就可以骑着它飞过去。母亲就苦笑一下,我们都吃不饱饭,鸡要是长那么大,拿什么喂它?幻想终究是不顶用。他们去姥姥家,只能靠两条腿步履蹒跚走在山路上,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有时拄一根拐棍儿也算是三条腿了,也能比两条腿快一些。灰秃秃的山坡上,父亲挎着装礼物的小篮子走在前面,他们跟在后面。母亲身体虚弱,她总是落在最后面。父亲只好一次次放下篮子走回去,背她走一段儿,一路上还要歇几次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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