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拼贴的视觉艺术

作者: 张卫

不只是拼贴的视觉艺术0

我想,我们这个时代至少存在三种阅读:第一种阅读,是文字阅读;第二种,是图像阅读;第三种,是影像阅读。

上大学以后,我对阅读的兴趣就发生改变了,这以后主要是现当代文学的阅读。

我记得,在图书馆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卡夫卡来到中国》的文章,于是,开始阅读《变形记》等现当代文学作品。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的阅读最为广泛而充分,主要是文学、哲学和艺术,它们,奠定了我现在的阅读趣味。

我对译介到中国的外国现当代文学的阅读尤为偏爱,对各家各派,几乎如数家珍。从中,我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滋养,也由于特殊的个人经历,我,变成了一个写作者。

也是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写过小说,短篇、中长篇、未完成的长篇,写完后,我像他们一样,把手稿径直搁在抽屉里。

卡夫卡的作品是虚构的,主人公K在城堡里、在流放地、在卡夫卡幻想的环境中生活。但我的文学中的主人公在中国是真实存在的,我的一段生活经历无须过于虚构,就是真实的卡夫卡。我没有写完,就把它放下了。

一方面,想逃离卡夫卡;另一方面,我还要面对生活,我还要面对别的东西。

再说我的图像阅读。那时的《儿童时代》《少年文艺》《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等杂志,就是我们重要的图像阅读,也是一种最早的图文阅读。它们影响了我们早期的审美,甚至世界观的—部分。

80年代,我们有了大量的当代图像的纸质文本阅读。1992年至1993年间,我到了欧洲,最充分的图像阅读,是在欧洲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中进行的。我把在欧洲博物馆里能看到的古典的、当代的图像全都看了一遍,我是直接面对图像文本和原作,因此,眼界大开。我想,无论我们从事哪种视觉行业,一定得有充分的图像阅读。回来以后,我到了美术出版社工作,策划主编了中国出版史上从没有系统出版过的几套丛书:《世界当代艺术家画库》《世界当代艺术家丛书》《当代艺术批评丛书》《中国当代艺术家画库》等,这些图像阅读的兴趣和后来的其他成果都是有着直接的关联的。

第三种阅读:影像阅读。我最充分的影像阅读发生在90年代末,当时,是从购买盗版碟开始的。

在一次骨折后,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也看了三个月影碟。到现在,我大约看了几千部电影,这并不算多。塔尔科夫斯基说,电影没有别的,就是要多看,看得越多越好,才有发言权。影像阅读比文字阅读,占用时间少,大师影像,只要有碟,一定首先读完。

看碟以后,我就想进行影像创作,我写了一些剧本和提纲。

我写的第一个剧本,就是《盗版》。

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谈到过这三种阅读:文字阅读,这是传统的阅读;图像阅读,就更古老,可以上溯到石器时代;影像阅读,是近一百多年的阅读。由于电脑和手机的普及,现在是倒过来了,才十多年的时间,文字阅读萎缩了,图像和影像变为了主流阅读。这样,对阅读创作者,也会提出新的要求。这里在坐的,有作家,有诗人,艺术殊途同归,大家在文学创作的同时,也进行摄影创作。中国古代的文人和“仕”,都是很全面的,都能作文,写诗,擅长书法,很多人还会画画。齐白石说他诗第一,书第二,篆第三,画第四,无非也是想说明自己有文化,不是画匠,这就是往“仕”上靠。现在的文人需要擅长多种表达,最好还能拍摄影像。在我看来,贾樟柯算是比较全面的,文字也功底非凡。我没看他的电影之前,先接触到了他那些关于电影的文章,通过阅读,我猜想,他的电影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果不其然,后来看了他导演的电影,真是好!贾樟柯自己写剧本,做导演,2013 年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他的《天注定》荣获“最佳编剧奖”,这是世界电影界里的“文学”最高奖项。2015年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他荣获终身成就奖(金马车奖),当时,他才四十多岁,这是对他的才华、贡献的全面褒奖。如果有所谓“仕”,从影响力来说,他是目前中国最有代表性的“仕”,能写,会拍,是国内其他导演所不能及的。

但对我真正起作用的不是图像阅读,而是文字阅读。

80年代,我特别喜欢一个美国60年代的后现代作家巴塞尔姆,这个人是个结构专家,他作品中的人物也是变形的,扭曲的,他有一句话直到现在还有用,“拼贴原则是所有现代艺术的中心原则”。哦,这句话,我很快就记住了。

1998年,《湖南文学》改版,当时,我还是一个搞平面设计的,但我早已不想做了,在90年代末就想搞别的。有一位诗人叫匡国泰,来《湖南文学》刚工作不久,请我做设计。我说怎么做?匡国泰说,随便你怎么做。好,拼贴,我就开始了。我用了两种元素,国内的图片用齐白石,国外的肯定是玛丽莲·梦露,让他们并置合一。玛丽莲·梦露是一个过时的形象,1992年,我在德国,发现公共汽车的站台招贴全是不同的玛丽莲·梦露。在我看来,梦露也过时几十年了,我为什么还要用呢?她是一个时代的世纪标志,不以年代划分。她的波普艺术,她的大众形象,都还在起作用。那一组设计共12期,全是玛丽莲·梦露,与齐白石绘画图像拼贴并置,做了一套。

在中国美术史里,画虫子最多、最丰富的,是齐白石,我在北京看过齐白石很多草虫原作,给了我很多启示。齐白石画的虫子不大,最大的,仅比原物约大一倍,画幅尺寸也不大,最大的不过四尺宣纸。当代艺术有时的呈现方式其实很简单,有时,就是放大。我很直接了当,要大吗,我就弄条4米的虫。这样的作品,我一连制作了好几张。

别人看后,很是惊奇:怎么搞的?能这么干吗?

是的,当代艺术就是这么搞的,要做,就做到极端。

我什么昆虫都画过,其中,肉虫是水墨方式最好表现的。我画虫子很简单,就是画一个符号,把这个符号确立,以后有人画虫子,尺寸画不过我,笔法上,我越画越简。唐代诗人贾岛有句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把这个句子改成了:“两句三年得,一笔十年修”。画肉虫,我画10年,画到极致后,我就不画了。这个系列的作品参加过一些大小展览。后来,我不搞了,去搞影像创作了。

我画了一批明星绣像,还画了一批和尚,其中有虚云和尚,他活了120岁,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位高僧。有一次,我画虚云,没画头,就挂到手机上。水墨抽象做得最好的画家李华生看见了,想让我卖给他,他说画的是他,并说他一生的另一愿望,就是当和尚。他对这个作品称赞有加,说如果画上头,他就不要了。以后,我画了几张高僧,都没画头,但都转换了一下,就画只鸟。我喜欢禅宗“空”和“无”的表达,简单说,禅宗就是无的宗教。无吧!直接了当就无头吧。“无”里面有很多的说法:无我,无他,无欲,无求,等等。我想表现虚境,不要太实。西方美术史里换头的东西很多,人身,鸟头,兽头,这是从古埃及美术中来的,如狮身人面,古埃及美术中有很多头上面长兽头的创意。当代德国有个雕塑家做得很棒,大刀阔斧劈完了以后,下面就是西装革履的当代人,上面呢,是一只鸟头、兽头等。我与他们有大的不同,我画无头的人头上飞鸟,画无头人两肩之间长草,长树,这是我对中国文化中“自然观“的图像表达。我喜欢做美术史上没发生过的事,美术史要记载不同的情况、不同的图式、不同的形象,可以从你开始的。我们设立新的图式最重要,笔墨可以完善。那天,批评家顾振清过来看了展览,说我做的全是美术史的工作,他在微信上说我是在对中国美术史进行超越。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我做的工作。

关于我90年代末就开始做的《房间》系列,原先题目是《美国房间的中国故事》,我特别喜欢美国的一个油画家,爱德华·霍珀,他的作品是表现现代人在现代社会的孤独、疏离和无助的。2001年,我先把他的图像篡改再说,把美国风景换上中国风景,题目叫《美国房间的中国故事》。到了2007年,深圳有个国际水墨双年展,我又拿了这组作品,但是,这次我进行了彻底改变,题目也改了,叫《人类房间的动物故事》,把画中的人物也拿掉了。这是我对全中国的房地产业的一种感想。人类占用了动物们的生存空间,我的一个图像愿望:把动物请回来,就成了房间系列的图式。其中一张代表性的画,是羊驼。

那段时间,我喜欢画昆虫,这种创作跟我的阅读经验和生活经历有直接关联。我们都有阅读卡夫卡《变形记》的经验:“一天早晨,格里高利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变成了一只大甲虫……”我的生活经验更直接,80年代末,我写过一个中长篇小说《蚂蚁日记》,开篇写道:“晚上12点钟过后,有一种体验在我身上发生,它微微地爬动,惊动我躯体的所有毛孔……”前天晚上,我想了一下,我的《昆虫》和《肉身》系列,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很多人在小时候都有“洋拉子”(长沙话“活乱子”)拉手奇痛奇痒的经验。艺术家的创作一定跟他的生活体验有关,我用《肉身》的画面结构呈现出来人与昆虫的关系,这种图式,在中国美术史上,没有发生过,中国花鸟画中的昆虫和动物的背景和环境,永远都是山川草木,从来没有与人的身体发生交集,但在我这里,从此以后,发生了。

著名画家杨福音老师看了这批画后,说:还可以放大。

我答:是的,可以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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