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与服从”语境中儿童秘密空间的现实遭遇与积极意义

作者: 黄安琪

摘要:伴随着认知发展,儿童逐渐开始拥有秘密,秘密空间便是他们对于秘密的特殊体验方式。儿童秘密空间所蕴含的积极意义不容忽视。通过对文献资料的整理及观察法、访谈法的运用,探析儿童对于秘密空间的真实感受,发现在秘密空间中,儿童会与自我对话,享受着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秘密空间是儿童实现自我建构的场所。然而,身处“权威与服从”的语境之下,儿童秘密空间正经历着被破坏、被监督、被入侵的遭遇,甚至越来越多的儿童早已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空间。这不利于儿童自我意识的独立和觉醒以及道德人格的成长与完善。为此,家长和教师应适当地给儿童一些“失控”的空间,尊重儿童的个体发展,理解并保护儿童的秘密空间。

关键词:权威与服从;儿童秘密;儿童秘密空间;儿童空间体验

中图分类号:G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2684(2023)21-0004-06

随着儿童隐私权作为一项新课题进入人们的视野,儿童的隐私保护也越来越受到社会的重视。然而,儿童隐私权日益受到关注的背后,是儿童权利屡屡被忽视、被侵犯的事实。儿童秘密空间作为儿童隐私的表现形式之一,在“权威与服从”的语境下,同样面临着被挤压、被入侵、被监督、被破坏的尴尬处境。现有的研究多关注秘密空间本身的呈现样态,如从家庭文化、学校文化、消费文化的视角切入,建构儿童秘密空间的现实路径[1];再如,从心理健康的角度呼吁幼儿教师关注并帮助儿童构建秘密空间[2];以及从幼儿园的日常生活出发,聚焦于幼儿的秘密空间等[3]。前两类研究都是从成人的视角提出建议,忽视了儿童在秘密空间中的真实活动与感受;第三类研究则较多关注幼儿与幼儿园的生活,忽视了更广泛的儿童群体及其家庭生活。因此,在“权威与服从”的语境中谈儿童的秘密空间,其出发点实际上是一种“不服从”,即对权威主体的不服从,进而衍生出儿童秘密空间存在的正当可能[4]。儿童是能动的个体,他们在面临权威的规训之时,势必会有与其抗拒的心理或行动。事实上,儿童的秘密空间并不一定是儿童心理昏暗面的体现,也是儿童进行自我展示的广阔天地。因此,父母和教师应当协助儿童打破“权威与服从”的单一语境,重构与儿童的关系,尊重并保护儿童的秘密空间,使得它能够充分发挥在儿童成长中的积极作用。

一、现实遭遇:“权威与服从”语境中的儿童秘密空间

儿童秘密空间的呈现样态可以是有形的,如衣柜、床底、废弃小屋、山洞等固定且隐秘的场所,也有可能只存在于儿童的想象之中,作为思维的放肆驰骋之地。身处“权威与服从”的语境之下,儿童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成人的干涉与监管,倘若儿童拒绝服从,那么他们通常会被贴上“问题儿童”的标签。因此,儿童秘密空间在“权威与服从”的语境中不得不作出让步。代表着权威的成人们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忽视甚至无视秘密空间之于儿童成长的意义,对其进行“围剿”与监督。事实上,在成人文化干涉的那一瞬间,儿童秘密空间的“秘密”属性就已丧失,秘密空间也就不复存在了。那么,儿童秘密空间服从于权威的价值预设是什么?其表现形式又如何?

(一)多元视角下的“权威与服从”

“权威与服从”体现出的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这种不平等并非法律意义上的人格或者权利不平等,而是单纯的关系上的不对等,一方天然是“权威”,而另一方天然“服从权威”。这种“权威与服从”的关系源自传统伦理秩序,源自心理上的“内心认同”,也源自经济地位的差异和法律意义上的监管规定。

首先,在传统伦理学视域下,社会关系形成了一个“自然”的等级体系,无论是称其为阶层、集团或是阶级,最后都会产生一个“约定俗成”的社会秩序,对儿童而言,这样的秩序意味着“服从权威”。传统文化中有“父为子纲”一说,更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教义,“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5]。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承中,教师和父母处于同等地位,而父母对于子女的一切都有知晓的权利,且子女不可违背,必须服从,否则就是不孝、不敬,被世人唾弃。在这样的文化传承下,儿童服从家长、师长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部分权威反对其秘密空间的存在,甚至认为秘密空间本就不应该存在。如此一来,儿童秘密空间的处境就更为艰难。

其次,从社会学层面来说,权威与服从主要涉及社群关系中的内心认同。安东尼·吉登斯[6]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一书中曾提到过威权式的服从,“个体不再是自己,他完全接受了文化模式赋予的那种人格。因此,他便成为了与其他人完全一样,以及其他人所期待的那种人……这一机制可以与动物的保护色相比。”也就是说,在社会中,服从权威可以让自己与他人达到统一,就像一个总是特立独行的儿童,如果对于权威一直拒绝服从,而他的同龄人又是服从权威的,那么他就会被冠以“坏孩子”的称号,遭到同龄人的排斥。为了寻求这种群体归属,儿童的内心会逐渐形成对于权威应当服从的认同感。

最后,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父母拥有对于儿童的监护权,教师拥有对于儿童的教育管理权,家长和教师都是权威的“天然承担者”。康德[7]认为,教育需要看管,人必须受到训诫,遵守训诫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人服从理性的过程一样,但也正是训诫的存在让儿童更趋近于自己理性的世界。所以,儿童服从于权威具有法理学的依据,这使得儿童秘密空间在家长、教师出于正当理由的“监督”之下变得脆弱不堪。

(二)家长权威对儿童秘密空间的挤压与入侵

家庭是最常见的社群单位,在家庭中,父母通常掌握着绝对话语权。儿童秘密空间因其秘密属性(这种秘密属性多是针对家长而言),使得其在由家长所构建的家庭空间中更难有容身之处。“难容”主要体现在对于儿童秘密空间的挤压与入侵两个方面。

对儿童秘密空间的挤压表现为家长自作主张塞满儿童的空间,而无视其自主安排空间的需要。在“内卷”席卷教育领域的今天,不少家长都患上了“教育焦虑”。焦虑的家长除了拼命提升自己为孩子创设良好的教育环境、获得优质教育资源的能力外,也将矛头指向了焦虑的对象——儿童。多数家长认为,要想儿童不被“卷”,就要给儿童的空间塞满各类知识学习与技能培养,使得其不会浪费一点空间在无用的娱乐和玩耍上。这些可怜的“被安排”的儿童,他们的空间里全是家长们为他们精心挑选的活动,他们早已无暇去自己的秘密空间中放松自己,甚至无暇缔造自己的秘密空间。家长对于儿童秘密空间的挤压,使得儿童陷入了一种“趋同化”的培养模式之中,教育不再是“发现儿童”,而是“形塑儿童”,使儿童成为具有相似知识与能力的个体。

对于儿童秘密空间的挤压可能是家庭权威之下的无意产物,而入侵则是家长权威的有意为之。伴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儿童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秘密,而秘密空间则是存放这些想法和秘密最好的场所。它可能是某个有形的空间实体,儿童在这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如看平时被没收的课外书,或是跟小伙伴游戏,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放空自己,徜徉在想象的世界中;也可能是无形的空间象征,如藏在抽屉里的日记本、写满秘密的小纸条、一个心爱的小玩具等,是儿童情感的寄托。然而,一旦被家长发现,秘密空间就可能会遭到破坏。家长们出于保护儿童的目的,或是打着“影响学习”的旗号,大肆“围剿”秘密空间,勒令儿童不许再去自己的秘密空间;或是翻阅日记本和小纸条,没收玩具,偷窥儿童的秘密空间,让秘密不再是秘密。儿童秘密空间的被入侵,代表着儿童的内心暴露在成人世界之中,象征着儿童自我探索的失败。

(三)教师权威对儿童秘密空间的监督与对抗

教师权威是学校制度文化的产物。班级授课制延续至今,催生了“教师指导—学生被指导”的课堂教学模式。随着教学方式的改革,这一课堂模式已不被提倡,但是教师作为校园中的常驻教育者角色,在学生群体中仍具有管理者的身份,在这样的角色与身份的加持之下,教师会去主动构建一个适合儿童发展的班级空间和学校空间。有学者在一项关于幼儿在园生活中的体验的研究中发现,为了满足幼儿对私密性的需求,教师往往会在教室中设置一个区域,该区域相对于其他区域更为隐蔽,方便幼儿的自主活动[3]。但出于安全性的考虑,教师往往对这样的秘密空间进行监视,而这样一个活动空间的人为打造,本身就不能称其为秘密空间。这样的活动空间仍然难逃以监督为取向的制度文化设计,在控制与约束的学校文化中,儿童秘密空间依旧在为学校空间让步,儿童也难以缔造属于自己的有形秘密空间。

因此,儿童秘密空间在学校中则更多转向了无形的空间象征物,如纸条、课外书、日记本、玩具等。儿童在独自或者结伴的玩耍和交流中,形成了在秘密空间里的自由活动。这些活动可能并非完全不被教师接受,但只要是儿童不愿意公开的,它们就是秘密的活动。在这种情况下,教师往往扮演着侦探的角色,将儿童一切不公开的活动都视为洪水猛兽,通过一些“小眼线”或是有意的谈话,去窥探儿童的秘密活动,而这样的过度“透视”促成了儿童秘密空间与教师权威的对抗态势。

二、积极意义:儿童秘密空间与自我建构

马克思·范梅南[8]在《教育的情调》一书中对于秘密有着这样的叙述:“秘密是与生活建立有意义联系的前提条件。秘密对自我的成长和意义的重构十分有意义,而且十分有必要。”秘密空间的存在对于儿童来说亦是如此。在自我缔造的秘密空间中,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分离,儿童有了属于自己的私密体验,展开了与内心“另一个我”的对话,反思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完成独立的自我建构与自我意识的觉醒。

(一)儿童秘密空间的私密体验

海特[9]认为,“我们最伟大的地理探索时期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在我们的童年时期。”对于秘密空间的缔造也是儿童进行空间探索的过程,以及获得私密体验的途径。秘密空间满足了儿童对私密性的要求,儿童可以有选择地控制他人或群体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接近自己,以及接近自己的程度。人类本能地向往私密性,儿童在与他人的交往过程中不断地维护并调节着私密性。私密性是有选择地控制他人接近自我或其他群体的方式[10]。儿童在秘密空间中有绝对自由的体验,他们是自己秘密王国的国王,掌管着自己秘密空间的一切。儿童在秘密空间中拥有无监视的自由体验和自主管理的自治体验,同时构建与同伴的亲密体验。

在马克·吐温的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当中,主人公汤姆·索亚与同伴瞒着大人独自划着木筏来到一个荒岛上,计划在荒岛上开始他们的“海盗”生活。这个荒岛俨然成了他们的秘密空间,他们在荒岛上尽情玩耍,不必担心被家长责骂,也不用做读书学习那些他们不喜欢的事情。他们“远离人群,索居荒岛,能在这么一片原始森林里自由自在地野餐,实在妙趣无穷,不打算回文明世界了。篝火熊熊,照亮了他们的脸庞,映红了他们林中圣殿里的一株株挺拔的树干……因为这儿没有人强行让他们跪下背诵祷告[11]”。在秘密空间里,他们不再是镇上人们都讨厌的“坏孩子”,而是这座小岛的主人,他们自己生火觅食,体验着独立自主的快乐,回归本真的“自我”。“我喜欢做手账。今天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情,做完手账我放松了很多。”(源自笔者在M学校对于一位喜欢做手账的女生A的访谈,该女生将手账视作她的秘密空间,手账的内容是她的秘密。)

儿童在秘密空间中的体验无疑是幸福的,一方面,他们可以远离复杂的成人世界,在秘密空间中管理自己的情绪,释放自然的天性;另一方面,秘密空间的“包容性”使儿童体验到心理上的安全和放松,沉浸在与同伴相处的亲密关系中。

(二)儿童自我意识的独立和觉醒

秘密空间之于儿童而言是一个秘密,秘密就意味着隔离,隔离就是将自我与他人分隔开来。儿童在缔造自己的秘密空间之时,开始有了 “自我”与“他人”的意识区分,他知道这个秘密空间是属于自己的,而且自己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自我领地意识的产生以及赋予自己的秘密空间“排他性”属性,标志着儿童自我意识的觉醒。儿童只有产生了自我意识,才会发展出自我认识,从而去寻求自我认识,逐渐形成自我的独立人格。

《黑格尔导论》的开篇对于自我意识有这样一段阐释:“人是自我意识。人意识到自己,意识到人的实在性和尊严,所以,人本质上不同于动物,因为动物不能超越单纯的自我感觉的层次,当人第一次说出‘我’的时候,人意识到自己。”[12]当儿童开始意识到这个空间是属于“我”的时候,自我意识也随之诞生。最简单、最常见的儿童秘密空间就是儿童自己的房间。在尚未形成自我意识之时,儿童对自己的房间还未形成需求,通常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因为这会让他产生“被抛弃感”;更不愿意夜晚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渴望成人的陪伴,他的世界是依托成人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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